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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窝

2020-09-16罗舟

地火 2020年3期
关键词:粪土叔叔专利

罗舟

距退休还有半年时,罗智丰下载了一个倒计时软件,当作办公电脑的屏保。每次看到以秒的速度减少的数字,罗智丰的心情都有不一样的感受,这取决于他当时处于什么状态。

罗智丰自认为是个心大的人,遇事从来不惊不急,人们也都认为他是个慢性子,连头发都比同龄人白得要晚一些,缓一些。即将到来的是退休生活,对他来说好像既不过分地期盼,也不过分地焦虑,一切都是随遇而安的样子。

然而春夏之交的这几天,罗智丰失眠了。一天、两天他还不当回事,连着一周都在凌晨三四点才能入睡,他就有些警惕了。罗智丰会失眠?不只是他的家人感到惊奇,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当年还没有双休日的时候,罗智丰往往从周六晚上入睡,一觉到周日的中午11点半,吃个午饭后再睡午觉也要到下午四五点钟,还不耽误晚上继续睡。人家都说睡觉睡到自然醒,罗智丰似乎不知道啥叫自然醒,因为他感觉都是被尿憋醒的。

最近几十年,罗智丰养成了一个习惯,躺在床上后用平板电脑看网站。逐渐筛选出两个网站,每天必看,不看这一天仿佛少了点事,过后找时间也要补上。这两个网站属于汇集当天新闻热点的网站,观点中性偏右一些。有些观点偏左的网站他也看,他认为不管左右都可以看,只要自己的观点不被他们左右就可以了。

罗智丰看网站也保持了当年看书的习惯,每个字、每个标点符号都要过一遍眼睛才行,加上他记忆力好,基本上达到了过目能转述的水平。平常和朋友、群友聊天,可谓左右逢源。酒桌上微醺后,想抬杠也是左右不拒,各种网传段子张口就来,谁来杠谁。平日就是这样的习惯,也挡不住瞌睡来袭,往往必看的两个网站还没完全看完,平板电脑不知掉到哪里,人就进入了梦乡。

这次失眠来得毫无征兆。那一晚看完两个网站,觉着还很清醒,便随手点开周边的一些小视频看看,看着看着不知怎么被引导着,又点开了一本网络小说。

说实话,小说写得真不咋地,写云南那边赌石头、翡翠的,什么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抹布之类的,情节雷同,进展缓慢,没什么营养。平常要是看这样的东西,那是绝佳的催眠之物。谁知道这么无聊的东西,一看就到了凌晨3点,看手环上都这个时辰了仍没有睡意,罗智丰警告了一下自己,放下平板电脑,不想睡也得睡,明天还要上班呢。强制自己闭目,深呼吸,往睡梦里走。谁知盖一会儿被子显得燥热,掀开被子一会儿又觉得背凉,就这样辗转反侧,该来的梦乡就是不来。迷迷糊糊地,感觉刚眨了眼,手机上的闹钟响了,手腕上的手环震了,不得不醒来开始一天的功课。

第二天一上午人不精神,话少了,动作迟缓了,显得很文明。本想着一个午觉补回来,谁知道午睡也比平常质量差得多,看表也就迷糊了一刻钟,睁开眼睛就觉得特清醒,再无睡意,想补个回笼觉都不得,只好硬躺在床上,熬到上班时间到单位,继续那浑浑噩噩的感觉。

晚上为了能睡好,把欠的觉补回来,自酌自饮了三两白酒,不在床上看平板电脑,看完两个网站,不到10点就仪式感很强地上床睡了。一觉醒来,以为到早晨了,一看表才凌晨12点多,又是清醒得很,没有睡意。强制自己不拿平板电脑,不看视频和小说,睡不着也躺着,数羊和冥想,原来看过的催眠方法都用一用,到凌晨3点多时把手环也取了下来,不看时间,不想别的,才捱到闹铃响。

为了能睡个好觉,罗智丰想尽了办法,换洗了被褥床单被套枕套,关闭了灭蚊灯,从卧室移走了手机和平板电脑的充电器,清洗了纱窗和窗帘,用吸尘器彻底打扫了卧室,包括移开床和其他家具,把陈年老灰也一扫而光,除了没听别人劝去吃安眠药。因为他认为那玩意儿像鸦片一样,一沾就停不了。他可不想好不容易捱到退休,要靠安眠药度日。

干净、舒适、万籁俱寂的环境,并没有给罗智丰带来想要的安眠,仍是辗转反侧,仍然是冥想连篇,仍然是一脑袋的动物毛发,伴着那怎么也关不掉的一丝清醒。尽管换了薄被子,甚至没填被芯,只用了一个纯棉的被罩,依然是盖一会儿燥热、盗汗,掀开后背凉、肚凉,招来几声喷嚏,清醒又多了几分。

冥想中,罗智丰给自己列举了多项失眠原因,又一一剔除。是退休前的焦虑?现代人有恐婚的、有恐这恐那的,难道是得了“恐退休症”?这个原因,罗智丰从心底不愿意承认,剔除!是身体上有其他毛病?刚做完体检,一切正常,再找其他原因,若实在还睡不着,就去看医生。

终于在两声喷嚏后,罗智丰把注意力转移到被子之上。刚盖上,凉爽爽挺舒服,快睡着时就开始发热了,掀开被子,也就掀开了清醒。刚掀开时,凉飕飕也蛮舒服,快迷糊着时就感觉凉过劲了,要找被子盖,也就又找回了清醒。如此两个反复就又一晚过去了。怪不得微信上说,有的久病的老人,视被子,尤其是子女们怕老人冷加盖的厚被子,为难以忍受的痛苦。也怪不得早生的婴儿要在保育箱中才能舒适、健康地成长。罗智丰认为自己找到了失眠的原因,下一步就是怎样解决这个问题了。

上网买个好点的睡袋?罗智丰在网上搜了搜,有很便宜的,才几十块钱,有很贵的要上万,但无论贵贱都被罗智丰否定了,因为他感觉要是钻进睡袋里,万一不舒服,感觉到热了想出来,绝对没有一折被子那么简单。

成人用的睡袋不行,那就試试婴儿的育儿箱。罗智丰又上网查了查,所谓婴儿养育箱,也就是个人工的母亲子宫,由计算机控制着温度、湿度和空气的流通,便于早产儿和体弱儿的休息、成长、治疗和转运。只有婴儿版的,没成人版的,况且一般也没有卖的。买不成,费劲买来了也用不成,那就不如自己做一个。

有了这个想法,罗智丰很激动,恨不得这会儿就起床去做,但他还是提醒自己稍安勿躁。尽管自己刚参加工作时干了5年机床维修钳工,动手能力不差,但要用什么材料和工具,做成一个什么形状的东西,怎么实现恒温、空气交流等问题还需要深入地去想一想。不等在脑子里形成很成熟的工艺流程,罗智丰居然睡着了。这不到两个小时的睡眠,让罗智丰感到欣慰。

“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练一练手中枪刺刀手榴弹……”醒来是个星期天,罗智丰哼着多年没哼过的小曲儿,去五金店买来了粗的细的铅丝,找出工具箱和钢卷尺,剪裁材料,弯制形状,焊接、打磨、校正,干得有模有样。一边干还一边安慰自己:这只是个初级作品,能实现初级想法就成,全封闭?现在达不到,也没必要。恒温恒湿?他瞄了一眼桌子上的温度、湿度表,指针都在舒适的绿色区域内,等到冬天需要时再攻这个关吧。其它功能?能省则省吧,干一件事,要有所为有所不为,要循序渐进,要有那么一个过程才行。这样想着干着,一个半圆桶形的铅丝罩子就成形了。看起来虽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大上,但毕竟是自己的心血,自己亲手做的,罗智丰还是很满意的。

罗智丰把这个作品塞到了纯棉被罩里,掩盖了所有的金属和毛刺,两头点缀上了柔软的布条,这样脖子以下都在罩子里了。相对密闭,蚊子肯定是进不去了。被子是呈拱形盖在身上的,有一定空间,不直接压迫在身体皮肤上,在生理上、心理上都符合罗智丰的要求。罗智丰甚至想,要是效果好的话,说不定可以申请个专利,那样一来,退休后可就有事干了。他有点期待着黑夜尽快来临。

算是劳累了一天,晚饭罗智丰喝了二两半白酒,喝着喝着下起了大雨,这可是久旱后的甘霖。罗智丰祈祷着农民的小麦都收完了,这场雨会给秋庄稼带来什么样的好处;想着雨若这样一直下,明天太阳能热水器可能用不成了,趁机好好洗个澡,把几天攒下来的衣服放洗衣机洗,裤头袜子边洗澡边顺手洗了。

罗智丰向来不肯用洗头膏、洗面奶、沐浴露之類的东西,多年都是一块香皂洗全身。他认为用那些东西,费多少水冲,身上还是滑溜溜的,给人一种永远洗不干净的感觉,哪有香皂好?抹了擦了用水一冲,皮肤涩涩的,神清气爽,干干净净。

洗完澡,他又到阳台上把衣服晾了,隔着窗欣赏了一下越来越大的雨水和雨声,顺便也将洗了的身体晾干,又看完了必看的两个网站,已经是晚上9:45分了,尽管比平时早了一些,罗智丰还是拉上了窗帘关了灯,准备在自己的专利里睡了。睡前想找个裤头穿上,无奈都洗了在晾着,干脆就裸睡吧。

这时雨声已逐渐淅沥,在这个拱形的被窝里,罗智丰略感有点凉,但可以承受。他又在想将来怎样改进和完善这个也算是发明的东西,要不要有催眠曲或白噪音?怎样装?怎样实现环绕立体声?要不要装个屏幕看看想看的东西?要不要……

一觉醒来,已是闹钟第二遍的呼唤了,第一次6:58分居然没听到,第二遍7:08分也恍惚是在梦中听到的。罗智丰那个欣慰呀,那个熨帖呀,不好形容。第一反应是想看看手机上健康监测给睡眠打了多少分。以前都是五六十分,今天肯定在90分以上,可惜昨晚是彻底的裸睡,手环都没带,也就没有了记录。

洗了个手,先在锅里煮上3个水鸡蛋,本来早餐应该好好犒劳自己一下,可这周一,不能迟到。洗漱过程中,罗智丰想起来昨晚似乎有个梦,梦见自己上班要上电梯时,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想起办公室放了一套工装,便捂着羞处,从楼梯间跑到了办公室。奇怪的是在梦里完全没有焦虑紧张的感觉,反而有一种躲过人们的视线、没被人发现的愉悦感。这个梦满满的正能量,没有负能量。

吃了比平常多出一个鸡蛋的早餐,雨过天晴来到了办公室,心情还是出奇地好。

到了办公室,同事跟罗智丰打招呼:“罗主任,一看罗主任这个周末就过得滋润,既精神又文明,是不是嫂子回来了?”

“去一边去。什么罗主任,按最新要求,你这属于语言贿赂。我不当大哥好多年了。”罗智丰调侃地回应了问候。

罗智丰16岁就参加了工作。他所在的是一个油田企业,虽没像上一辈那样在玉门、克拉玛依、大庆、胜利等地转战过,也是从湖北转战到中原,然后就画地为牢,娶了中原的媳妇生了中原的娃,混混就要退休了,工龄长达44年还要多一点。这也是罗智丰引以为豪的。

罗智丰工作上有几个原则,一是不迟到不早退;二是工作上能多干就干,只要是领导交办的事,再难也要干下来,即使在他自嘲“好不容易混得领导比咱都年轻了”的情况下也是如此;三是上班时间不干私活儿。但是今天看到电脑屏保上不断减少的秒、分、时、天,罗智丰准备破一下底线,反正没有具体工作任务,平时也是上网看看资料,在PC版上为“学习强国”加加分,今天就先干点“私活儿”吧。

他先打电话到本单位的科技处,找到了主管专利申报和维护的人。人家告诉他这儿只管和单位生产科研相关专利的申报,属于职务发明,专利权宜归单位所有。听了这些,罗智丰认为还是自己申请吧。于是打开了中国专利局官网,看了看专利申报的程序,要先注册,再下载相关软件等八九个步骤,那就先一个一个地来吧。

谁知道第一个注册就折腾了半天没过去,输入了手机号码,但图形验证码怎么输,要么不对,要么就超时了,反正就是进不去的节奏。进不去就再等等吧,先看看别人的专利是什么样子的。他翻到了电子查询栏看到了许多已申请上的专利名称。“一种信号灯手套及一种运动衣”“一种药品分送装置及药包”“一种……”“一种……”“一种……”90%以上的专利名称都是由“一种”开头的。

每当看到类似的表述,罗智丰都会感叹,这是一种没有文化的表现,就像是手机服务商一样,他们的短信就让人没法去看,看了也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别人编短信都惜字如金,尽量简单明了,他们则连篇累牍,洋洋洒洒,一条不够就续一、续二、续三地发,但就是不想让用户看明白,不让你知道要干啥。

罗智丰每每想到这些就声声叹息:这些都是大企业大公司,为啥就不招点文科生,在文案方面多下点工夫,搞得更好一些呢?联想到自己学文科的孩子在找工作时的艰难,他的叹息就更重了。

罗智丰还算是个经历颇多的人:1976年招工,先当机床维修钳工,因帮着写了几篇广播稿之类的通讯报道,被调到厂里宣传科。1982年考上了中央广播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电大),毕业后就到油田电视台、油田宣传部等部门工作,55岁退居二线。

他也为退休做了许多准备工作。当年单位进的第一台电子设备——“四通”打字机,就是由他先玩转的,他用当时还不太完善的“五笔字型”输入法打出第一篇新闻稿时,单位的领导和同事都非常兴奋,终于摆脱了用手抄各种稿件、文件的时代。

从此他喜欢上了电脑,曾自费10800元攒了一台“286”电脑学打字,学网络,QQ从英文版的“ICQ”开始玩,至今还保留着8位数的QQ号,多少网友要买他的号他都婉拒了,多少黑客黑过或偷过这个号他都找回了。在BBC上发帖文,有了微博玩微博,有了微信玩公众号,还养着抖音、头条等多个号。

大疆上市不久,他就自费进了一架“晓”无人机,拍照片、录视频、照全景,玩720全息照。他还想尽办法,把单位电视台从1985年开始存放的多种型号、制式的电视录像带成功数码化,长达上千小时。

另外像现在这样,写个小说、回忆录、文言文小文章,创作一些快板、相声、歌词、诗朗诵、舞台剧、小品,罗智丰都涉猎过,也有一些发表或表演过,但他觉得精力有限,上述这些玩意都是玩通就行,没有一项玩得很精。至于退休后以什么为主,罗智丰认为上边这些,都不如现在申请专利靠谱。细想想,人类睡觉的时间大约是生命过程的三分之一,不说人人需要了,就光是失眠的群体也是个大得不得了的市场,这该是个多大的事业呀?

罗智丰越想越兴奋,近乎要臆症了。

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深圳的一个陌生号,本来他不想接,但禁不住它不停地振铃就接了。传来一个年轻男性标准普通话的声音,上来就称他罗先生,问他是不是有专利想申报。罗智丰一愣,这事谁都没说,遥远的深圳怎么就知道了?想想上午曾在專利申报网上填了电话,注册没有通过就释然了。可怕的大数据,可怕的有心人。但他还是想听听对方要说什么,对方上来先套近乎。

问:“罗先生,我可以喊您一声大哥吗?”

答:“叫大叔。”

对方很干脆:“好的,罗叔叔,您先耐心听我介绍一下,占用您宝贵的时间,还请您理解,先谢谢您了。我们是一家专利代理公司,专门为专利发明人代理申报,维护和推广专利服务的,我们有国家正规资质。罗叔叔,您看您有哪方面需要?我们会尽力帮助您的。”

答:“我为什么要找你们?我可以自己申请。”

问:“罗叔叔,是这样的,我们有专业的团队,只要您提供一个想法,我们认为可行,就可以帮您起草文案,填写那些非常繁琐的表格,因为我们是专门干这个的,要比一般人有经验,申请通过率是100%,有许多人原来自己就申请过几项专利,后来嫌麻烦,再有新想法了就委托我们办理,认为我们专业高效。罗叔叔能先谈谈您想申请什么专利?我报给我们领导,若能够上选题,咱们合作一次好吗?罗叔叔。”

答:“你们收费吗?怎样收?”

问:“罗叔叔,是这样的,要看您申报的专利是什么性质的?如果是发明型专利要贵一点,大概2万左右;如果是实用性专利,五六千元就可以;要是外观型和其他型的,就更便宜,两三千元就行。您先谈谈您的想法,我们判断一下是什么性质的好吗?”

罗智丰听后想,还有这么多道道?真是隔行如隔山,也算是涨知识了,便斟字酌句地说:“一种用于睡眠,有助于改善和治疗失眠症的舱。”我去,怎么自己也用了“一种”这个没文化的表述?罗智丰自忖道。

问:“罗叔叔,一听就知道您很专业,我初步判断,您这是一款实用性专利,并且有广阔的市场前景。这样,我也不绕弯子了,给您最低价5000元,咱们合作吧。罗叔叔?”

答:“这也太贵了,我一个月到手的工资还没有那么多,能再优惠吗?”

问:“罗叔叔,这是实用性专利的最低价了,我们团队还要帮您做许多工作,要做文案,要填许多表格,有需要的话还要做出实体。对了,问一下罗叔叔,您那做出实体来了吗?”

罗智丰想了想自己那个简陋的罩子:“暂时还没有。文案和表格,你发个模板过来,我自己可以做。请你们在费用上再优惠一点。”

问:“一看罗叔叔您就是个敞亮人,一会儿咱们加微信或者QQ,我把模板和我们的成功案例发给您。优惠的事我向我们领导汇报一下,保证让您满意,谢谢罗叔叔。”

下来他们互相加了QQ,对方的名称居然叫“粪土”不知何用意。因为说有可能要传一些大文件,而且罗智丰也认为,微信上的好友太多,最近QQ上的事少些,可以专门来干这件事。

通过QQ上的你来我往,费用的事第一轮降了一半,2500元。但文案和表格都由罗智丰来操刀,对方负责修改和审查。罗智丰心理上已经接受了,但还想再降点儿,便说2500不好听,让再降点儿。“粪土”说,这是我到这个公司来接的第一单,为了交罗叔叔这个朋友,自己的佣金都不要了,您先汇2500过来,等我的佣金到了,再给您返回300元去。通过聊天,了解到“粪土”是个山东农村孩子,当年父母说起个贱名好养,大学毕业在深圳闯荡。罗智丰刚知道“粪土”这个名字时,脑子里蹦出来的是“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诗词,想着对方也很不容易,就没再纠缠费用的事情,并且决定将来小伙子真要返还佣金,也不要。

到底是专业公司,刚签完《国内专利申请委托合同》,文案范本和各种表格就纷纷发来,而发来的案例正是上午在网上浏览过的那两个,原来这也是他们代理的。其中“一种信号灯手套及一种运动衣”是给骑自行车的骑手穿的,背后有类似于汽车转向灯、刹车灯的设计,而各种开关就安装在手套中。“一种药品分送装置及药包”说的是在医院或药房把患者每次该吃的药用小袋装好,几天的连成条,每包上印制二维码,放入患者家里的装置,到吃药的时候会弹出一袋来,并有语音或闹铃提醒。

罗智丰觉得这些发明都怪有灵性,可惜名字起的真不咋地,自己的专利一定要起一个让人一看就能记得住的,明天集中精力,好好写文案。

这一忙活就快到了下班时间,回想这一天,效率倒挺高,可全干的是私活儿,罗智丰暗想,底线是不能突破的,一突破就收不住了。赶紧打开办公OA系统,处理了上边的文件和邮件,好在现在已没有让自己转发和承办的文件了,只要看看,打个“已阅”点击完成就行了。

是夜,还是裸睡,一觉醒来,手机上检测是83分,但罗智丰自我感觉睡眠质量要高得多。

真要给自己的专利起名字时,罗智丰犯了一点惆怅,想来想去,先暂时写下了“裸窝”两个字。可能是对裸睡的美妙体验不能忘怀,也可能是起个有点怪的名字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引导着一探究竟吧。

文案既然让自己写,反正暂时不用动手做实体,那就天马行空,想到哪些高精尖的,都先写下来。

一、整体:要是个全密闭的舱,要有一个类似概念型汽车的翼型门方便进出,可分高、中、低3个档次,高档的要个人定制,中档的占领中产阶层市场,底档的是普及型。依据档次,用不同的材料、内饰及配置。

二、空气循环系统:既然是全密封,就为空气的循环和过滤创造了条件,呼吸的空气要全过滤,不仅PM2.5进不去,就是新冠病毒也要给它挡在外边,个人定制的装个呼吸机也不为过。呼出的二氧化碳,放屁、打嗝产生的烷气要分离出来,用专门的管道输出,便于集体宿舍、饭店、宾馆等睡大觉人多的地方集中收集,加以利用。

三、恒温恒湿系统:借鉴冰箱空调的原理实现,要有一个可调范围,以每个人感到最舒适为原则。

四、卧具:被子是省了,可人要睡在里边,卧具要舒适,可按人体采用天然橡胶塑型式的,也可采用水床垫型式的,总之让体验者可躺、可侧、可卧。

五、其他:可根据用户要求,设计音响、影视、生命体征监测等多种电子、AI设备,在达到人员舒适的要求下,确保人员安全。比如,停电自动开门的设计,紧急情况下不会带来损伤等等。

用了半天工夫写完文案,罗智丰有点沾沾自喜。平日里网站没白看,想不到自己还有这么多的储备。这些设想一旦实现,将为人类造多大的福?

文案发过去后,“粪土”不出所料,也是把他罗叔叔好一顿夸,罗智丰更愉快了。同意了他们提出来的“为了能顺利通过要做适当修改”的要求。

第二天,盖有国家知识产权局印章的《专利受理通知书》电子件就传了过来。据“粪土”讲,许多个人申请者走到这一步,用了半年的时间都不止,但接下来的审查通过时间,就不是他们完全能掌握的了。他们最快的有两周就通过的,慢的也有半年多的,让罗叔叔耐心等待。罗智丰感到自己运气还行,花了点小钱,找了个专业公司,办得还算专业。

接下来的日子,罗智丰时常回味这个事,认为这是自己前半辈子干得最得意的事,每每想起,心里充满了愉悦。这种愉悦在收到《实用新型专利证书》时,到达了顶峰。

看着证书,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印刷在抬头上,罗智丰很满足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专利的名称还是“一种用于睡眠的舱”。咳,就这样吧,内容大于形式,看将来的辉煌前景吧。

“粪土”的QQ头像在闪烁,他告诉罗智丰,证书的原件会快递给他。《中国专利报》会同时公示,若有人联系合作事宜,也请及时告诉他,好帮罗智丰参谋。罗智丰对他们表示了感谢,但暗地想,有人合作也要告诉他们,他们是想从中分一杯羹吧?

果然,第二天罗智丰就接到了电话,尽管手机上没有显示来电的地名,罗智丰还是接通了,里面传来了港台味儿十足的腔调:“罗先生呀,首先恭喜您呀。我们在《中国专利报》上看到了您的专利,我们老板很感兴趣,准备抽时间去拜访您,谈谈合作的事可以吗?”

“请问你们是什么公司?在哪里?”

“我是我们老板的秘书,您叫我阿龚就好啦。我们老板的公司很多,光上市的就有13家,港、台、澳、大湾区、北、上、广都有的啦。老板身价几千个亿,至于由哪个公司与你合作,要面谈后再定啊。”

“面谈可以,你说你们在哪个城市?我也可以过去谈。”

“还是我们过去吧,我们老板非常看重您的专利,去拜访您也显得我们有诚意啦。方便告诉您的地址吗?我好给我们老板安排日程。”罗智丰告诉了对方自己在宛市,说他们若来时看具体在哪里接待他们,再告诉详细地址。

“宛市是个好地方啊,我们老板也一直向往着去。好的,罗先生,不见不散。”

隔了几天是个周末,罗智丰在自己租的菜地里浇水,又接到了这个电话。

“罗先生您好吗?还记得我吗?我是阿龚啊。”

“记得记得,你们准备啥时候来?”

“我们已经出发了,到了驻马店,本来想给罗先生一个惊喜,到宛市安排好酒店再去接您,谁知出了点状况,还要麻烦罗先生一下了。”

“咋回事儿?”

“我们出了车祸。”

罗智丰一惊:“咋样了?人没伤着吧?”

“我们倒没什么事,我们老板的车很高级的啦,但是对方有点损失。”

“那咋办?”

“对方同意私了,我们用的都是中国台湾地区的手机,不像你们有支付宝那么方便,我让对方把卡号给您,您帮忙给转3万块钱就好啦,等见了面我们会加倍偿还您的。OK?”

罗智丰想,这是遇上电信诈骗了啊?怎么应对?

罗智丰问:“你们是在高速上吗?具体位置在哪儿?”

“我们老板想中午找个农家乐吃吃,我们已经下了高速,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不知道在哪儿。”

“没事没事,我在驻马店有许多朋友,交警队也有,你们只要没酒驾,就报警,我马上通知我的朋友,他们会妥善处理的,并且还会找一个最地道的农家乐好好招待你们,给你们压压惊。”

罗智丰为自己的机智点赞,这么紧急的情况下能想出这么一套说辞来。

“我们老板很低调,如果有人知道他来河南了,连你们省领导也要出面接待。罗先生还是赶紧把钱打过来,处理完事故我们好谈合作的细节。”罗智丰更加笃定了这是诈骗,既然你扯大旗当虎皮,我也瞎扯一通,把你们行骗的脚本打乱,看看你骗子的知识储备有多少。“省领导我也有哥们儿,公安厅厅长秦玉海知道吗?我们是一起摄影的好友,原来我还想你们来了,请他来聚聚呢。”

“看样子罗先生是舍不得3万元这样的小钱了?这不像个要干大事业的人啊?不说见面后我们会加倍奉还,看样子下一步的合作也谈不成了。我还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就是再有人要找你合作的话,我们也会告诉他你是一个小人,运用我们的力量阻止他,你还不知道资本的力量吧?我们会用钱砸死你!”

对方显然是急了,威胁都用上了。罗智丰认定这是个骗局。他之所以提秦玉海这个已在监狱服刑的前公安厅厅长,就是想试探一下对方。若他们真是那么大的上市公司,真的到哪儿都由省领导出面接待,他们早就反应过来了。

罗智丰对着电话喊道:“悉听尊便!”果断地关了手机。

处理完这件事情,罗智丰叹息一声,觉得自己就像钱钟书在《围城》里描写的方鸿渐,在得到美国克莱登大学博士文凭后,又把制作假文凭的美国骗子好好地教训了一通。方鸿渐认为,这是中国自从有外交史以来,取得的最伟大的胜利。

罗智丰似乎与“粪土”成了忘年交。他觉得这小伙子有许多优点,首先随叫随到,什么时候发信息,人家秒回,没耽误过事,不像微信上有些群友,以有事为由再三推脱。另外罗智丰认为,上次“粪土”说有合作者联系了要告诉他,也是善意的提醒,人家毕竟是专门干这个的,听得多、见得多,说不定上次一接港台腔的电话就告诉他,他会提醒一下,也不至于自己犯那个急。唉,小心驶得万年船。试了几试,罗智丰没把成功拒骗的事给“粪土”说。尽管是件得意的事,留着自己慢慢品味吧。

这一天,“粪土”又发来信息,说有个家长为了给自己将来要中考的孩子加分,看中了罗智丰的专利,肯花12000元,问卖不卖。罗智丰算了算,自己已经投入了2500元,纯利润才不到1万元,况且还花费了自己不少的心血,不划算,果断回复:“不卖!”

之后回过头来看,这应该是罗智丰唯一止亏的机会,当然这是后话。

“粪土”紧接着说,那罗叔叔,您自己就要交专利维护费了,不然一年后你的专利就不受保护了。您的专利一共有5个专利点,每个专利点每年200元,实际上这其中有190元都要交给国家专利局,我公司只收取5%的费用。罗智丰觉得这孩子也算诚实,便说:“你抓紧时间帮我推广,找到合作公司,这些小钱我来出。”“粪土”说:“一定一定,您放心,罗叔叔。”随后,就把1000元给汇了出去。

过了一段时间,罗智丰查看了一下专利网,才知道每项专利是每年收190元的维护费,但没说一个专利里要分几个专利点的事,况且这种维护费要从专利通过的次年才交。

罗智丰感觉不对劲,再呼叫“粪土”就没了回音,难道他是比克莱登大学造假文凭还高明的骗子?

毕竟专利证书还在自己手上,抓紧时间联系推广,找愿意用的合作厂家吧。谁知,这还真不是个容易事,其中的挫折与磨难一言难尽,反正至今也没找到下家。

到外地照顾孩子生产的老婆终于回来了。两口子分别半年多,话显然比以前要多些。罗智丰非常得意地向夫人介绍了自己的发明,谁知夫人一看他的罩子,杏目圓睁厉声说:“赶紧给我扔了!像个活棺材一样。”

久别重逢的喜悦,瞬间恢复到了旧常态。

罗智丰感觉自己又要失眠了,无论是在“裸窝”里面,还是在“活棺材”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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