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场上的燕
2020-09-16璎宁
璎宁
那是春天,柳条低处拂人头,各自是风流。我奔到油区周围的旷野,向无限的春光索取诗句。燕子们如我童年时常见到的那群,纤细灵巧的身子,剪刀似的尾巴,洞穿心灵的鸣叫,让我忘记岁月的年轮和生活的苦涩。
一阵风带着冬天的力度撞击了我,冲向了前方,随即一阵尘沙将我左推右搡。又一阵风,像刚才的那阵刮过去了,同时刮过去的还有一个人。虽然没有看清楚面孔,但我觉得是个女人。我看得更清楚的是她手里的两块铁:左手的管钳和右手的扳手。一种硬和一种软,比春天的风更加猛烈地同时撞击了我。
与其说她走在我身边的小路上,不如说她飘在我身边的小路上,或者说她是飞在我身边的小路上,像一只燕子。风把她吹向左边,又把她吹向右边,把她吹向前方,又反过头来把她拖回几步。无论她向哪个方向倾斜,都是挺直身子倾斜着,手里的管钳和扳手也是稳稳地随着她的身体倾斜,绝没有倒下去的意思。风最终无奈,只有让路。
风让开了路,她走得更快,或者说飞得更快了。如果说刚才她还像燕子一样飞翔出了姿态,那现在她意志坚决,像一枚剑,直直奔着一个嚎叫旋转的抽油机驴头去了。
一个庞然大物,在旷野里发出穿越时空的嘶鸣。我不敢靠近,怕一旦靠近了它会咬我一口。她却靠上去,摸摸这儿,碰碰那儿,像爱抚她亲自养育的孩子。她把扳手先扔到地上,双手拿着管钳在铁家伙身上行动起来,一阵叮叮当当,一阵咬紧牙关的声音之后,刚才还尖叫的驴头变得温顺乖巧了,发出的声音也悦耳动听了。她拍了拍铁家伙,笑了,像春天刚刚绽放的花儿;用手擦汗的时候,一些石油也被她涂抹到脸上。多好啊,春天,一朵石油之花,开放在她30岁的华年之上,璀璨、持久,永不凋谢。
她是9口油井、8口水井的母亲,是10口油井的预备母亲。她才30岁,身高不到1.6米,体重不超过60公斤,可她的体内装着这么多油井!这么多油井在她血液里纵横流淌,在她骨骼里坚挺,在她大脑里盘结。因此,她的骨骼需要超出常人的坚硬,她的身体需要比大地更加辽阔。她必须像一只燕子,在生活的路途上斩断风雷,在石油的旷野上自由翱翔。
她和我一样,曾经有过读大学的梦想。中考的时候,为了能早上班早挣钱养家,毅然选择了读技校。班主任觉得,全班前6名的成绩完全可以考上油田一中或者二中,将来读个本科没有问题,给她做了三天三夜工作,直到班主任流下了眼泪也没有改变她的决定。母亲是家属,父亲在三产,几乎给家拿不回什么钱,家里的费用全靠她母亲开的一个小卖部来维持,而且母亲患有严重糖尿病……这些她是不能对班主任说的。
读技校的学费是母亲借来的,一周20元的生活费,母亲拿出来都非常困难。她要强,母亲不给她也不要,有时给也不要。读书的空当,她向同学借来本钱去潍坊批发小商品摆地摊,挣自己的生活费。为了省去拉货的钱,自己拖着两个百十公斤重的纸箱子,走一路,汗洒一路,泪洒一路。大楼上一个摊主看着她摆地摊又辛苦又可怜,就让她帮自己看柜台推销染发剂。很多小姑娘都不愿意干这个又脏又累又掉价的活儿。有一次,她给顾客发染发剂宣传单,有个顾客冲她一顿猛训:你这孩子这么小就学着骗人啊,你的良心哪里去了?你们家老人是怎么管教你的?真是一点教养也没有,帮着黑心老板骗我们的钱。
顾客的训斥像狂风暴雨,打得她天旋地转分不清方向,脸上的泪很快就在风里结冰了。她像一只风雨中的燕子,被打湿打伤了翅膀,想飞,却找不到天空的方向。当她一气狂奔,穿过城市的车水马龙,穿过城市的霓虹闪烁,扑进母亲怀里的时候,第一次大声哭了出来。这是从读技校到待业的3年里,第一次痛快地哭出声音。尽管她知道,患糖尿病的母亲已经看不清楚她心酸的泪水了。
如果说她像一只燕子在一座城市里破壳而出,那么纯梁采油厂,就是她长大飞翔的春天。
2001年冬天,她招工来到纯梁采油厂。当她看到林立的楼房、整洁的小区、宽敞的马路时,不由欣喜若狂。谁知,一辆大卡车拉着她一路颠簸,撇开纯梁驻地,一溜烟向东南方向跑远了。渐渐地,楼房在她视线里模糊,马路和人流也消失了。当她从大卡车上跳下来时,内心一片荒凉。
比内心更荒凉的是一个长方形的院落。大卡车扔下她就跌跌撞撞地走了,这个第一次离家的孩子又像掉进了汪洋大海。整个院子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南北两排是对着的红砖房,但房子上都锁了锁头,好像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等她快被风吹得僵硬的时候,指导员从井上回来,给她安排了宿舍和工作。
纯西6号站,往小了说,属于她的就是一间木板房,往大了说,整个旷野以及旷野周围的油井,乃至整个的四季荣枯、风霜雨雪都属于她。她从上班第一天就把这个小站当成了自己的家。更让人欢喜的是,以6号站为媒,她遇到一个和自己同一个县的男人,并拥有了幸福的家庭。
井上的活儿,说累不累,说轻也不轻。但是无论轻重,对于她来讲都是一片空白,在技校里学的理论在实践中显得苍白无力。从平井场、换盘根、调平衡,到换皮带、换压力表,她都无从下手。围着抽油机不停地转悠、跺脚、冒汗。不服输的性格使她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别人3个月学会的,自己一定在1个月学会;别人1年学会的,自己3个月内一定学会!
平井场,手上磨的全是血泡;调平衡时那颗像鸡蛋大的螺丝让她望而生畏,但是没有望而却步;换压力表时,经常被油水“清洗”得像落汤鸡。她忘了自己正值青春年华,自己需要穿裙子、涂抹口红,像采油厂其他的女工一样神采飞扬。
为了能多拿点工资给母亲治病,她毅然上了夜班。当她对我说出每个夜班巡井的时间时,我的心像被好几只猫爪子抓挠着:10点、12点、凌晨2点、凌晨6点。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个弱女子如何在万家灯火熄灭、众人进入甜蜜梦乡,连动物植物都沉沉入睡的時候,行走在巡井路上的,又是如何面对井场四周阴森可怕的坟墓,如何挨着检查完这些油井,保证油井正常生产的。
一次夜班巡井,风大得无可阻挡,像是一场台风的预告。一阵狂风扑过来,就把她和另一名正在调平衡的采油女工打倒在地。她脱下身上的工衣,用一只袖子拴在自己的腰带上,另一只袖子拴在另一个女工工衣上。平衡调好了,她们迈开步子想回站上,风像长了无数魔掌,把她们拽得东倒西歪。她们像两棵小树苗,毫无反抗之力。如果硬要闯进风里,风会把她们扔进水沟,或者刮向天涯。她俩趁风喘息的工夫跑到井口上,紧紧抱住井口上的一个闸门。直到黎明,被巡检的领导发现,才把她们解救回去。那时候,她们像两个僵硬的泥塑。
当她平静地和我描述那天夜晚的大风时,我感觉那股风带着强劲之势穿透我的身体,带走了我身体的一些什么。虽然她说这很普通很平常,我依然从她的脸上看到了风吹过的痕迹,雨打过的沟壑。
平井场把手磨起血泡的时候,一个小伙子无声地从她手里抢过了铁锹;调平衡拧不动螺丝的时候,管钳上多了一双有力的大手;在旷野里嘴唇上起血泡的时候,一瓶温热的水递到了她的面前。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是她同甘苦共患难的爱人——辽远!
无论工作累不累忙不忙,辽远都会趁驻地办公室没人的时候,给家人打一个电话,一直到2004年他们结婚,一直到现在,他都保持着这样的习惯。队上的人对辽远的孝顺赞不绝口,她更是看上了辽远的孝顺。尽管很多人劝她说,你母亲本身有糖尿病,花费很大,一个家庭全靠你的工资支撑,再找一个没有固定工作的不是难上加难吗?可她没有听同事的劝阻,因为辽远曾说过,他虽然不能给她更多的金钱,可是能给她一个依靠的肩膀,一个永久温情的怀抱。带着有病的母亲出嫁,女婿照样能养老送终……辽远,这个有着大胸怀的农村小伙儿,一直照顾到她的母亲和姥姥2年之后相继去世,兑现了自己作为一个丈夫一个男人一个女婿的承诺。
她说自己要感谢的人太多了,工作之后遇到的好人太多。我说,那是因为你是好人。你以诚挚的心对待你的工作,以真诚的心对待身边的人。尤其是她母亲患病多年,她一直身处借钱给母亲治病的境地,就是大男人也有顶不住的时候,但她做到了。
2005年,郝师傅带人到梁西进行技术培训。郝师傅看她动作麻利,不怕脏累,掌握技术要领很快,在20多人中脱颖而出,就告诉她背背采油专业书籍,可以参加矿上、厂里以及全局的技术比武,成绩好的甚至可以转为正式工。
她找来厚厚的两本专业书,600多页,从2005年冬天到春天,她蛰伏在书的天地里,认真研读,采油专业知识储备有了极大飞跃。2006年技术技能比赛结束,她向同事展示了自己背题时写的两大蛇皮袋子几十公斤重的演算纸。同事们无不为之惊叹。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2008年矿上的技术技能比赛中,她获得第一名的好成绩,接着拿到了全厂女子技术技能比赛能手的证书,又代表纯梁采油厂参加全局技术技能大赛获铜奖。油田青年岗位能手、三八红旗标兵、孝老爱亲道德模范、个人二等功,以及破格晋升为采油技师,山东省技术能手……这些荣誉像雪片飞向了她。
当别人在谈论城市的房子、名贵的车子时,她却说了如下的关键词:对自己负责就要常有进取之心,不服输,有作为;对岗位负责就要常悟管理之道,不松懈,有干劲;对油田负责就要常怀感恩之心,不抱怨,有信念。
是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个人白白经历的。你用什么态度对待生活,生活就会给你同等的回报。
2011年,她担任纯梁采油厂梁南管理区70号站的班长。面对9口油井8口水井,她不再像刚参加工作时迷惘无助。对于油井的管理流程,她早烂记于心;对于采油工操作规程,也早已胸有成竹。但是她沒有因此而放弃和任何一台抽油机的亲密接触。走马上任后,每天早上开完会,大家还在讨论会议内容时,她已经行走在去油井的路上了。17口井之间的路途,用脚步去丈量得有几万步,用自行车去丈量得有几千圈。等她巡检一圈回到站上,班车已经走了,她就在站上将就着吃点,不等下午班的人来,她又在巡检的小路上了。
有人给她起了个外号:不回家的人。孩子还小,丈夫上班也忙,家里全靠婆婆一个人在操持,她何尝不想回家吃一顿温热的饭菜,抱着儿子享受天伦之乐?可一忙起来,她就忘了自己还有家,忘了自己还是个有着七情六欲的女人了。她就是一只燕子,忙着为油田营造春天。
当我怀着敬佩之心驱车赶到70号站的时候,一个女工告诉我,她又去清堵了。穿过冬天空旷的田野,穿过一阵紧似一阵的风沙,我隐约看到一个橘红色的影子,像一只燕子,在抽油机和输油管线之间来回飞翔着。她的飞翔轻盈、灵巧、优美,带着某种使命和责任感。
她飞过之处,大地之上,蓝天之下,开满凝重的石油之花。
她叫许艳,就是一只燕子。油田是她永远留恋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