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堂:老子的两千年道场
2020-09-16曹建川
曹建川
我的主题在老君堂。
但是,半道上还是绕不开横亘在路中央的一尊高达36.6米的镀金观音。以这个高度,我没法撇开我的目光。何况观音正慈眉善目地垂视着茫茫苍生,还有眼前的我。
车刚一停下,一个中年男人从左手边的南山寺快步而出。他面相疲惫,满面尘灰,头发凌乱,言语倒是还善,脸上表现出几分与泥土很协调的笑容。
他问:“是烧香还是拜佛?”
我不想搭理他,只是喏喏:“随便转转。”
我立马捕捉到他脸上的九分失望,还有一分愤懑。
我直面大佛,用手机为佛存念时,他立马进行讲解。他很懂得抢抓商机,说:“大佛建成已经20多年了,高36.6米,因为莫高窟开凿始于公元366年。还有呢,这佛是金身,光使用金箔就花费了140多万呢。”
我说:“我来过很多次了,你不用讲解了。”
他弯腰看看车牌,知道是七里镇人,这才换过一种表情,待见于我,说:“你们是七里镇的?”
我点点头,说:“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来自哪里,皈依了么?”
他说:“我家也在七里镇,在武威庙村,是移民过来的,都30多年了。”
我说:“你比我还敦煌。你原先在武威哪里?”
他说:“在古浪。就是去兰州要翻越的最高山峰乌鞘岭那里,家就在乌鞘岭最顶端。”
他竖起一根手指,往天空上戳,似乎能戳住他曾经的家。他说:“没水,没法活,投亲靠友,来敦煌了。”
我说:“你是居士?”
他说:“不是。姐姐是,姐姐在这寺里4年了,和姐夫两个人。姐夫回去了,我来陪陪她。”
我说:“哦。我是来找老子的,记得你们寺里边,有老子的介绍,我进寺里去看看。”
有了交流,他似乎爽快了一些,指引我们进庙。庙叫“南山寺”,与大佛正对一条中轴线。寺外一堵朱红色围墙,墙上有硕大的黄色的隶书大字:
梵界净土
南山宝寺
这时,这个中年男人的姐姐现身了,拢着团花图案的短袄,头上罩着一条蓝色毛巾,快人快语,也善言善语,赶紧招呼,叫我们进去。得,一进去就看见释迦牟尼佛正襟危坐,满脸庄严。磕头是必要的,燃香也是必要的,更重要的是,我误将几十块零钱塞进了功德箱。当我点燃香后,老人依然善言善语提醒道:“放点香火钱。”
我说:“零钱全都放进箱子里,不一样吗?”
中年男人赶紧补充道:“香火钱是香火钱,我们收的,放进功德箱就跟我们无关,是公司老板的。我们打不开,你看,两把锁,得两把钥匙打开。”
我恍然大悟,赶紧对后到的侠女说:“香火钱别放进功德箱啊。”
我看见那姐弟,不好意思地笑开了。那笑,也似乎坦荡。
以前我真不拜佛,也不烧香。我自认为我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但现在,不了,也许时间这把杀猪刀真能改变很多坚硬如铁的东西。比如思想。比如认真。还比如自己的头发,皱纹,腰身和骨头。在时间面前,人没有一棵树有韧性,也没有一颗石子那么顽强。人的脆弱,不堪一击。在时间里,我们都是过往的尘灰。
老人招呼我们进她的屋子。那份真诚和热情无法拒绝。
寺庙旁侧一个侧院儿。院子很小。一个尺子拐,正面是两间房屋,侧边是一间。我们进了大的一间,刚一掀门帘,一股很温暖的气流夹杂着一股食物的馊气扑面而来。我稳了稳嗅觉,迟疑了片刻,才抬腿进去。屋子里一只炉子正红亮亮地闪烁着煤炭被燃烧后的热能。一张三斗桌,桌面上一块菜板,菜板上有新切的红萝卜和青椒丁,估计正准备做一顿面条的杂酱。桌子上还立放着一台不到20寸的平板电视,用镶有花边的纱布罩着。一张低矮的小餐桌,上面挤满瓶瓶罐罐,油盐酱醋。
我们的交谈一直很温暖。
得知她姓俞。她的口音重,我问了几次,她说出一个名字。我哦了一声。她说皈依佛门30多年,不识字,却背得《大悲咒》《波罗蜜多心经》《弥陀经》《净土文》等。问她不识字是如何念诵的。她说听师父朗诵,照着学,天长日久也就会了。我叫她背诵一下《心经》,这经书我是非常熟悉的。她双手合十,口吐莲花,噼噼啪啪,滚瓜溜熟。
俞居士说,每天要背诵一遍经,这是功课,还有三万句“南无阿弥陀佛”。
她十分有成就感,面相慈祥,安静,笑容如花,这些都是佛滋养出来的。问她年纪,她自豪地说,都七十有一了。再问家人,她说孩子四个,一男三女,都在敦煌城做生意,大的孙子都18岁了。满是心无挂碍的闲散和自在满足。
我说:“你在这里一个人,待得住么?”
俞居士说:“待得住,老伴待不住,下山去了。”
我说:“庄稼还种么?”
俞居士说:“早就不种庄稼了。之前种棉花,现在棉花也不种了,没收入。”
我说:“土地呢,没流转出去租给别人种么?”
俞居士说:“谁种啊,谁都没种呢,谁都不种了,嘿嘿。”
我说:“撂荒了。”
俞居士说:“撂荒了。”
其实,我的心深深地被刺痛了。天地开洪荒以来,大地给人类呈现的就是粮食、瓜果和蔬菜。这些粮食、瓜果和蔬菜,是人类生存繁衍必需的生活元素。而且,作为农民,他们代代以来把土地视为命根子,宁愿断子绝孙也不愿丧失对土地的拥有。多少王朝刀枪剑戟血雨腥风,最主要的就是争土地夺地盘。可是现在,农民们对土地的表情是如此地轻描淡写和不以为然,甚至不屑一顾。我知道他们这种对血液基因的改变不仅仅是城市化商业化的诱惑,让他们做出彻底改变的是多种因素。也许最重要的一条是,播下的是种子,收获的是失望。
对俞居士这样逐水而生的移民来说,他们对土地对耕种的感情应该高过对《心经》的依赖。然后,他们还是决绝而愉快地做出了舍弃。
俞居士的弟弟在身后補充了一句,说:“他们两个人都有工资,一个月1500,两个人3000,加上香火钱,还不比种田地强多了啊。”
我没有回应他。这不是一个多么复杂的计算和对比。我是想这是一个隐喻,我不能再解释什么。再解释就多余了,因为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是区区几十年,谁能预见未来之来呢。也许,未来的生命体真不需要粮食和蔬菜,只要充电就足够了。
我走出小院儿,回到正院儿,寻找关于老子的解释。
我要找寻老子。
很多人都确信,老子骑着青牛一路西来,最后到了三危山,并在此坐化入仙的。
我们都知道,老子过函谷关,被关令尹喜挡着道。
先看看这个尹喜。这个周朝的天水人也非常人,有这样记载:关令尹喜者,周大夫也。善内学星宿,服精华,隐德仁行,时人莫知。老子西游,先见紫气东来,知真人当过,后回物色而迹之,果得老子。老子亦知其奇,为著书。
也就是说,学富千车的老子都知道学富百车的尹喜也不可小视。
尹喜官拜周朝大夫,看不惯王朝衰败,别官而去,做了函谷关的小关令。
他为何独独要做一个小关令呢,因为他望紫气东来,掐算必有大人物过关,于是他在这里邂逅了老子。这是一次奠定历史高峰的惊鸿一遇。
可以说,尹喜挡道,为中华文明堵住了一座道德高山,截住了一条思想的巨河。俩人惺惺相惜,坐在长满青草的山坡歌以咏志,而面对朝廷衰败又报国无门,满腹才华,也只能是满腹牢骚。
哀怨之处,尹喜说,老师您干脆将想要说的话写下来吧,我给您存着,留给后人。
老子想想,也是,写就写吧。于是狼毫小楷,上下两章,五千字,掷笔于地,大笑几声,望西而去,再无所终。
对尹喜的功劳,历史上有如下两句为证:
华章九篇入《百子》
经文五千颂《道德》
这就足够了。尹喜功莫大焉,老子很伟大,老子的伟大之所在,更在于尹喜的智慧。要不是他,中国的孔子拜师将无门,中国的庄子学之将无师,中国的哲学还迷失于蒙昧的历史长河。也有人说,自老子的《道德经》始,中国才跻身世界思想的高峰。似乎怎么歌頌老子都不为过。
他配。
关于老子,生是传奇,死也是传奇。
据说,老子是彭祖的后裔,在商朝阳甲年,公神化气,老子寄胎于玄妙王之女理氏腹中,胎孕81年才出生。一生下这孩子就白眉白发白胡子。因此,他母亲给取名叫“老子”,意思是一生下来就老了。是啊,都81岁了,怎么会不老呢。现在的人的寿命能匹敌他在娘胎里的时间就很不容易了。
其实他的父亲彭祖,也是一个神传人物。据说是上古五帝中颛顼的玄孙。他经历了尧舜、夏商诸朝,到殷商末纣王时,已767岁,相传他活了800多岁,是世上最懂养生之道、活得最长的人。对,他就是最早的养生专家,其在世之久,令他之后的人类鞭长莫及。
关于老子的死,有人说也是坐化升仙。
这很符合老子的思想,也符合现代科学对生命的解释,人都是一股气,来时聚,去世散。我们看不见这股气,但可以看见火葬场高烟囱上的那股袅袅青烟,那股青烟是否就是所谓的“气”呢。也许是。
有这样一段传说,因为实在太久远,太玄幻,所以缥缈,只能归为传说。
传说是这样的:这个姓李名聃的老子很长寿,101岁仙逝。加上娘胎里的81岁,就有182岁。死了,邻里皆来吊唁。老人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念老子顺民之性、随民之情、与世无争、柔慈待人的大德大恩,皆悲不自抑。念他的好,念他的恩德,悲戚戚,不忍失去。这时老聃好友秦佚来了,居然不跪不拜,拱手致意,哭号三声即止。转身欲去时,邻人拦住了他。
问:“你是老子好友吗?”
秦佚说:“当然。”
邻人说:“你既为老子好友,怎么如此薄情少礼,怎么能够这样呢。”
秦佚却说:“有何不可?”
邻人愤怒了,大声责问道:“你其理何在?”
秦佚笑着说:“老聃早有言在先,生亦不喜,死亦不悲,你们听说过吗?”
众人无言。
秦佚又道:“还有,老聃出生时,是由无至有,聚气而成,顺时而来,合自然之理,这值得高兴吗?”
又道:“今日老聃去了,由有归无,散气而灭,顺时而去,也符合自然之理,值得悲伤吗?”
秦佚最后说:“生而喜者,是以为不当喜而喜也;死而悲者,是以为不当悲而悲也。这是背自然违天理,不合符道的。既然不合于道,还算得上老聃好友吗?既然是老聃好友,就要遵其言而动、顺于道而行。”
又说:“我既为老聃之友,故能以理化情,故不悲。”
一番“道论”,让老子的邻居哑口无言。
由此,我也想到莫高窟有一尊佛的涅槃图,佛涅槃了,他的众弟子表情各异,有的悲切,有的沉默,有的嚎啕,有的微笑。当然,解释是这样的,只有哭相的弟子是没有得道的,还是最初级阶段的,而那些表情如常甚至微笑的弟子,才是参悟透了生死的高徒。这个跟秦佚的“道论”异曲同工。
老子的“道”,指的是宇宙本体,万物根源,即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不可言说的,不能明释的,只可意会不能言传。正所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在此,我并不想陷入对于“道”的求解之中。我想求证的是,老子是否真实坐化于三危。
从一些典籍里也可查证到蛛丝马迹。比如在《道藏·尹喜传》《水经注》等书中可以看出,老子西行主要活动在渭河中上游一带,除了伯阳柏林观、讲经台等地之外,他们还去过秦州区的老君台、玉泉观、崆峒山、敦煌等地。
对,有敦煌二字,这很重要。虽然大多数论证依然是:
尹喜与老子俱之流沙之西,服巨胜实,莫知其所终。
我在大院儿里看见门背后有一块牌子,有这样的文字记录:
甘肃省社会科学联合会前副主席,副研究员、学者王显凤老先生专门研究老子30多年,多次去过老子诞生地和函谷关,甘肃临洮和敦煌三危山实地考证,对老子西行等诸多问题有了自己独特的见解,并大胆认定老子西行终点站是敦煌,仙逝地也是三危山。
因为王老先生确认老子西行的原因大概有三:
其一,春秋末年,中原战火频繁,日益剧烈,老子辞官回乡,讲学传道,失去了必要的社会安定环境。
其二,老子想亲身会见释迦牟尼,但到敦煌时,年事已高,体力不支,青牛已疲,时距天竺遥远,心有余但力不足了。
其三,老子发现三危山是个理想的好地方,既无草木走兽,也无人烟,僻静异常,安全无比。
认定仙逝于三危山证据确凿:
证据一:先有老君堂,后有莫高窟。老君堂的道人在山上发现的汉砖,证明老君堂在魏晋之前早已有之。北魏和尚在山上所看见的佛光,实为老君堂发出的紫气。这种紫气,同函谷关令伊喜看到的那种,伴随老子西行而“紫气东来”的情景是一样的。
证据二:关于老君堂的演变,可能经过三个阶段。先秦时期,弟子们为仙逝于此地的老子,搭起草棚,以作祭祀灵堂。西汉初年,推崇黄老之学,遂正式兴建砖木结构的老子纪念堂。唐宋时期,唐皇武后,封老子为太上老君,遂又重建,并改名为老君堂,以至于今。老君堂,不被命名为某某道观,又正是一个物证,证明老君堂就是老子庙。
还有证据三、证据四、证据五,我觉得都比较扯淡,就不罗列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老子也是终老在三危山的。
要问原因,那就是我希望我和老子很近。这个理由,超过一万个推测。
对于这样的论证,我宁愿选择相信。因为,三危正在我的脚下,三危正在我的心中。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佛”的寺庙里却理直气壮地悬挂着关于“道”的追问。看来,佛和道,都是温柔的,善良的,不唯我独尊,也不排斥异己。彼此都是行德劝善,又何须有我无你,有你无他呢。
我仿佛听到声音——
佛说,我慈悲为怀。
道说,我无为,我逍遥,我自在。
站在寺门,往前看,是金光闪闪的观音大佛,四面的山像巨掌一般半握,或者更像是一朵盛开的莲。那些山峰就是莲花瓣。观音就站立在如莲的手心中,一站就是20年。我再回过头去,看见寺庙大门柱上的对联,我想到了色就是空,空就是色。
金身观自在果修罗汉悟三乘
宝相现如来回证菩提空五蕴
出了南山寺,就看见了半山腰的老君堂。
老君堂似乎早就等在那里,并看见我在南山寺里逗留。但我深知,老子不会为怪,因为他是老子,这就是足够的理由。
去老君堂,得从观音旁侧的小道而进。
记得夏天,我和一位朋友相约来过三危山。那次来得就比较晚,远见夕阳西下了,我们才从七里镇出发。敦煌的夏天太阳迟迟不下山,似乎格外留恋佳期迟到的恋人。眼见晚上10点了,天还是亮堂着的,内地人来了很不习惯,老是抬头看天,以为天出了问题。其实,沙漠里夏夜才是充满情趣的。你只有跟沙漠里的夏夜紧密相融,才会发现那份美丽。哪怕我的文字再充满魅力,都会大打折扣。
朋友是从内地来的,准确点说是从长江南岸来的。她奔敦煌而来,也奔我而来。我默默地像一株骆驼刺般生长在沙漠里,可是总有外边的人慕名而来。这不是夸耀,这点夸耀不能让我生出一点光辉。安静地生长,那才是伟大的力量。
我往往被迫破戒安静。
这个朋友会写诗,爱摄影,更爱独自行走。这些要素拢于一个年轻女子是非常要命的。我的想法一直就是,人不要爱好太多,哪怕对待事物,也就那么一两种足矣,更何况这些是支撑自己生命的元素呢。
我不太好直言,但我礼貌地接待了她,并像一个老朋友似的,跟她上了鸣沙山,去了阳关玉门关,还有魔鬼城。这是敦煌主要的几个景点,再无他趣。但她是热烈的,面对所有的大漠风景,一粒沙,一棵胡杨,一座城池。当然还有我。这有点要命。
她说:“你真幸福,在这样的地方生长,本身就像诗歌一样。”
我嘿嘿两声,无言以对。因为大多数诗歌是用悲情和眼泪谱写的。
驱车上山。一上山,就领略了三危山的气度。沙漠里白天酷热,晨昏阴凉。假若思想和肉体足够敏感,就能感觉到三危内在的气场,博大而深厚。那種能量所散发出的气息,在三危的天空形成了一个气罩,外在的地理的物理的意念的纷扰很难对冲这种能量和气场。这种能量和气场,是三危的本体,是三危的魂魄,是三危思想光芒。这种东西,可意会不可言传。它存在,它就在那里;但你看不见,摸不着。
但它确实存在。
在三危之外,我们是三危的附着物。在三危之里,我们又成了大山的一部分。但分明,我们或者我,已经深刻地融入了这座大山,这个气场,这个道场。我能感觉到,三危的气息紧紧裹挟了我。
我给朋友说我的感觉,她笑笑。她的笑意味深长。
也许,她还在三危之外,或者感知并不明确。
山有山的气场,水有水的气场。山水的气场构成大自然的气场,而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或者一小部分,所以人不要硬性地抵抗或者反抗自然,或者改造自然,那是很可笑的思维和行动。天人合一,自然而然,和谐共生和相互依存,这才是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大山大河的关系。说白了,也是自己与自己内在的关系。
但,很久以来,我们都违背了这种关系。
现在,人们正在复苏,正在觉醒,正在试图重新打量这种关系。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也但愿这种开端会缔结一个良好的果。
果是对因的回应和照见。
前几天,办公室的樊兄说了两件事,令我思考。
之一:他说他有一个四川朋友,资产丰厚,可以花费四五百万去德国学琴,因此小提琴拉得已有相当级别。但他还有一爱好,就是拉弓射箭。他专门射杀野地里的牛,以此取乐。突然间,得了怪病,万药难救,生死不得,到几乎要自杀的地步。樊支招,去问问佛。此朋友转身去问佛,佛说你作恶太多,要想活命,就如何如何云云。此人也果真立地成佛,每天抄写一遍《心经》雷打不动,恶疾竟然不治而愈。
之二:说某某办公室人员突然暴毙,暴毙不得,偏瘫,失去了语言和行走功能;又一同事,暴毙不得,也偏瘫,语言还在,行走不得。终究其因,乃执念太深,恨太深,自己找不到气孔,最后自己将自己撑爆了。
色就是空。万物皆存在,又万物皆空。
人只是现实大地的一次行走,比如敦煌大地,从有汉文字记载以来,在这片大地上走过了三苗人,走过了乌孙人,走过了匈奴和突厥人,我们都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但他们确实走过。我们呢,也必须将这样“走过”,连一个背影也不会存在,最后只能以一个名词出现,那就是“华夏人”。我们将在历史长河中隐退掉姓氏,隐退掉姓名,隐退掉性别,至于思想和想法,成功和失败,那将是很可笑的附着物,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在天地之间,色就是空,空就是色。
执念于一人一物一事,都是自找麻烦和严重无趣。
这当然是很高级别的认知。这不是每个人都能认知的。有些执念太深的人,就是鱼死网破也认知不到。
认知,决定万事万物的状态。
于是,我想到了三危山中的老子。想到老子所建立的宏阔的思想道场。
老君堂坐卧在三危山的中部。
从观音大佛像后边的公路就望得见老君堂高高在上。但他还不是三危山的最高峰。最高峰还在它的身后,视野里最远的突兀处,才是三危的顶点。但三危的万丈光芒并不在三危山的顶点,这有可能跟老子的哲学思想同出一辙,且我逍遥看万事,何必争当独光芒啊。所以说,老君堂的至高处不在高,而在于奇妙。
这一点,是我多次在老君堂门前几千年的城砖上坐卧呆思之后获得的。
从老君堂的角度展开视觉,我分明看见中山环绕处,宛若一朵莲花盛开。四周的山峰做了花瓣。而花蕊之处,老子的道场并没有独占,而是让给了那座现代版的金身大佛。大佛做了花蕊的花柱。老子从来不会将美好的东西占为己有,他也从来不占。天地万物都在他的眼下,都在他的“道”里,万变不离其道。这才是高妙之所在。
雄视四野,万峰苍莽。天宇之下,三危巍然。
很多年前的斯时斯刻,老君曾在此与西天佛祖坐而论道。他们讲述的是宏阔的大道,是为人类开辟思想的疆场,为人类乃至万物生长寻找根据,甚至为国家的治理建立规则和准绳。他们相谈甚欢。两颗智慧的头颅产生了核爆,那思想的火花照耀了三危的群峰,照耀了西部的天空,也照耀了人类的天空。
那是人类开蒙的洪钟大吕。
那智慧的能量绵延千年,三千年,乃至后续万年。
眼下的老君堂独倚在半山腰,精致,小巧。当然我们并不得见汉代的老君堂,唐宋的老君堂,清朝的老君堂。每一个时期,老君堂都有自己独到的模样和气质。我们见到的仅是在不久的几十年之前或者百年之前被巨大的无神论者荡平之后,在上世纪80年代重新修建的老君堂。也听说,在荡平之前的老君堂,香火旺盛。可以想象,老子从西汉以来的面相早已灰飞烟灭,而此时此刻端坐在庙堂之内的老子,我总觉得太新,太艳,也太人间烟火气。
在老子的眉目间,我真看不出乾坤大气。
當然,看不见是必然的。我们将太多的东西进行了切割,最终剩下的是一无所有。
孤小的庙宇,坐东向西,紫气是否继续东来,我无力感知。
面向西天,那是中华民族根魂所系的方向。西天有极乐,西天有真经。这也是中华民族老祖宗们行走的轨迹,由西而东,当游牧的或者农耕的脚步抵达海边的时候,他们停下了前行的脚步,海岸线,成了一道天堑,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红线,于是,一个民族抑制住了庞大的惯性,踩住刹车,在长江黄河流域,在能生长稻黍的土地上,耕种生息。但他们魂魄里总有一种声音在呼唤,从西天而来。
于是,向西,成了一个民族的精神窗口。
玄奘等一大批虔诚的精神斗士,九死一生向西天取经。
张骞凿空西域,目的和方向都是向西。
霍去病等一大批将士的长矛,所指向西。
唐诗将边塞的边界拓展之处,也是向西。
还有史书里很多的逃亡,也是向西寻找苟且和安详。
可见,西向,是中华民族的精神仓储和安魂温床。大海的涛声阻挡了一个民族太多的想象。当宋朝的儿皇帝从崖山一跳,汉民族已经魂归大海。所以,大海是汉民族心中一道悲痛的闪电,欲说还休。当一个伟大诗人发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呐喊后,很多人开始重新审视埋葬了自己根脉的大海,并看见了大洋的彼岸。随之,一个民族开始齐声呐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虽然涛声依旧,但都止步于岸。
头枕西天,是中华民族的惯性。
千年前的丝绸之路,是文化惯性和经济惯性的必然。
“一带一路”,是新的西顾。在惯性里,也注入了不一样的倔强。
千年之前的老子在三危坐而论道的时候,估计早看透了这一切,万物生长百花开,那都在他的掐算之内。我看见老君堂左右的联语:
混沌初开道在先天之上
乾坤既定人居太极之中
我推开庙门,木门嘲哳,落下一些流沙。
显然香火不盛。香炉依在,香也在。还有打火机。我必须燃香一炷以示尊敬。这是中华民族最内在最本质的精神之源。谁若无视,那将是谁的短视。谁若视而不见,那将是故意遮蔽自己思想的根脉,截断自己的血管和流向。我不能。
当香烟缭绕,我抬眼看见老子,老子也笑着看见了我。
猛然一顿。我发觉鹤发童颜的老子,很具体的表情给人以亲近感。他旁边还有释迦牟尼和孔子的塑像。他们都是同一时代的星辰,离开他们,人类依然混沌,世界初元未开。他们共同为人类指点迷津和认知世界的方法途径。他们神性的义务和担承,远远超过了千年之后今人的理解。即便千年之后,我们在熟练地掌握了科学指导下的蒸汽机和互联网之后,我们依然是他们的学生。我们依然在他们宛若汪洋的思想大海里,笨拙地狗刨。
当然,我也惊叹距今不远的构思者,他们大胆而又科学,将人类三座大山并列在此,旨意明确,寓意深刻,余味深长。儒、释、道,乃中华民族的内心归向,也是汉文化最主要的精神骨骼和行走拐杖。在传统的和朴素的意识里,儒释道是最契合以农耕传家这个民族的精神脉搏。且三教和谐共生,相互滋长,互为光辉。这是很难得的。
老君堂附近还有一古塔遗址,塔原名为慈氏塔,据考证为宋代所建,为我国现存最早的古塔之一,1981年已搬迁至莫高窟保存。
老君堂东边的山顶,高高耸立着一间青砖古屋,这就是浑元古洞,据说是道家祖师打坐练功,朝拜天地的地方。北坡后的小山头上还有几座泥塔,饱经沧桑,与老君堂相依相伴。老君堂附近还曾出土了汉代天马砖、龙凤砖等珍贵文物,现存市博物馆和莫高窟陈列中心。由此可以推演在西汉时,三危山已经修建了很多寺庙,香火袅袅,历史悠久。
也可以说自西汉以来,也就是张骞凿空西域之后,汉文化从东往西而来,西方的佛文化自西向东而去,当敦煌还没有大而盛的时候,三危山这个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代替敦煌做了宗教的和艺术的道场。这是肯定的。
假若还需要求证,那就是前秦建元二年,即公元366年,莫高窟洞窟文化的开创者乐僔和尚,行游西天至三危,在三危山上看见对岸佛光万丈,因而灵光闪现,掘洞为窟,以佛为魂,开始了宕泉河岸一千多年的宛若繁花。那是偶然,也是必然。
老子是公元前570年生人。中国春秋战国时期,是华夏奴隶制兴盛的终点,也正是封建社会发轫的起点。那时候农耕文明已经相当成熟,铁器被广泛使用,对土地的改革正在被一些城邦国家拿上桌面。对生产资料的再分配将激发生产力的迅猛推进。生产力的快速推进将激发人类思想大解放,文化大探索,宗教大联欢。
所以,中国的本土宗教儒和道,与西来的释迦牟尼友好握手,再经过多年的融合演化,儒释道亲密如一家,成为中华民族内在最亲切的情感密码。自老子、孔子和释迦牟尼之后,历经数百年的演绎,佛教开始在东方的土地上盛如莲开。当乐僔云游到三危的时候,他先拜谒了三危山中的老子。不,那时候老子早已化作紫气升天,留下的只有这座老君堂。
老君堂虽然孤小,但它罡气满身,自主乾坤。
樂僔对老子跪拜之后,坐在堂前的石凳上,拢了拢满是补丁的佛袍,捏了捏打了血泡的双脚,让三危清凉的风吸干额上的汗滴,歇息之间打量着三危之雄奇。斯时,他有很多想法,虽然他西去取经志坚如铁。他感觉到了三危的能量和某种不可逆转的引力正在作用于他。也许,关于三危,关于敦煌,一个新时代正在怦然而至。
突然之间,他看见了三危群峰,夕阳西下几时回之际,佛光万丈。
这正是乐僔寻找的佛光盛景。于是,他目光一沉,看见了三危对岸流沙崖畔。
大道原非秘只因本性迷
本来无挂碍何须苦寻觅
这一照见,敦煌在乐僔的目光里便熠熠生辉。
这一照见,敦煌向世界露出了佛的容颜。
这一照见,两千多年来西部的流沙辉映出了人类思想的金光。
时至今天,我们依然可以大胆而奢侈地展开联想,就那一瞬间,乐僔内心如大海般的澎湃和巨浪般的呼啸,是多么令人激越。虽然,历史拒绝过度的解读和场景化再现,但每一次上到三危,盘坐于老君堂前的青砖之上时,我都不能抑制自己已经被严重抑制的人间情感。遐想和抒情,是我此时此刻最佳的容颜。
假若将时间和空间这样的条块拆解掉,时间对折,空间重叠,我愿意神清目秀地看着老子,也欣慰地看着乐僔。我会暴以长歌,那种我无法想象的长调,为人类里如同老子、孔子、释迦牟尼,还有乐僔们,致以虔诚和祝福。除此之外,我拒绝其他表情。我的表情只顺应历史里的那些光明的东西,透彻的东西。光明不是光芒,光芒往往是智性的麻痹和屏障,我会对过于光芒的东西紧闭双眼。
在三危山上,老子、孔子、释迦牟尼,还有乐僔,他们是最透彻通达的灵魂。他们值得我三叩九揖,五体投地。但在公元2018年的夏天,距离他们两千多年之后的此时此刻,我这个脏污的汉人,膝盖已经生锈,已经对圣贤失去弯折的记忆了。我努力地,努力地想折下我的膝盖,居然已经做不到弯折。
我的泪水长流啊,泪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