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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忌: 县城是一个作家特别合适的位置

2020-09-14孔冰欣

新民周刊 2020年33期
关键词:宁海新民小说

孔冰欣

张忌与藏品

单位附近的某高端购物中心里,新开了一家“松鹤楼”。经不住老吃客同事的再三“怂恿”,好吧,记者坦白,主要原因是自己也馋,终于还是在魔都大热的天,走了足足一刻多钟,方坐定点单。但盼午膳惬意,抚肠胃、祛暑气,还我通身的自在。

此时,一碗沁凉镇魂的苏式绿豆汤,当是万万不可或缺的。而除了绿豆之外,糯米、红绿丝、蜜枣、冬瓜糖、葡萄干兑薄荷水……可谓琳琅满目,美不胜收,料是真多,感觉是真“奢华”。其实,苏州最地道的传统绿豆汤,原来基本以绿豆、糯米、百合为搭配,清雅朴素,老百姓家家吃得起;现今下馆子,之所以端上来这锦绣满口的“升级版”,还不是因为大家越来越挑剔,没点噱头,顾客们贵重的舌尖怕又要作妖造反了。

饭罢,汤尽。突然间,专访过的张忌的文字,悠悠地就浮上了心头,“后生进门,马师傅泡茶,茶杯里放绿茶、白糖、橙皮絲”。大抵江南的味道总是肖似的罢,一缕香甜,一缕往昔,一缕情思。无论你在苏州、宁波抑或是上海,回忆何处?乡关何处?一切泛着光泽的旧物之下,都是我们曾以为牢固的生活。

张忌,1979年出生,宁波人,小说家。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京东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公羊》《出家》,中短篇小说集《小京》《搭子》等。而在看完了他的新作《南货店》后,一种“古典中国叙事”在当代的回响,恰如故土感伤的夕暮、阑珊的灯火、啁啾的鸟鸣,恰如潺潺的溪水缓缓淌过读者的全身——甚至能感受到微风吹起的、一片片的涟漪;最后,你说不清是“久别重逢”的喜悦更多些呢,还是惆怅更多些。

小说以南货店为背景,用亲切、舒服的南方方言,淡淡却准确地勾勒出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的江南城镇生活图景:美食器物与俗世日常、世风升降与人性明暗……而所有江南民歌般细腻、曲折的供销社系统的群像故事,由南货店店员秋林串联。

起先,缺位的父亲形象及其间寄托的信念,曾经照亮秋林在南货店的岁月,然后,父亲的死终结了这份祈盼,也意味另一种变化的来临。烟尘满面,命运沉浮,生生死死,时代激荡。天际星云难摘,眼前故人可近,漫漫长路里,大家终是不忘相互轻声慰藉,坚持着价值的底线,坚持着爱与尊严。

张忌的书写,直面个体的多样性,也直面世界的复杂性,温情有时,残酷有时。四十载江南物语,致敬平凡人的平凡的日子。一本《南货店》,恍惚说流年。

人间百味

《新民周刊》:《南货店》这部小说的起源,是你爷爷去世了,你和父亲聊天,谈到了爷爷的父亲。好像是在一个下雨天,爷爷的父亲穿着蓑衣去余姚打官司,却一直没有回来。对“父辈”的探寻与保留,是小说极触动读者的部分。那么,在你看来,一个男人何以成为“父亲”?

“秋林,要记牢,从今朝起,侬就是大人了”——这句话,也让我感慨很深。某种程度上讲,很多时候,父亲的“离开”,催化了男孩的成长,你又是怎么看这一点的?

张忌:就像此前我和毛尖老师对谈的,我特别想了解我父辈的生活。2016年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突然就觉得虽然是那么亲近的一个血缘关系,但我对他其实了解特别少。我跟我父亲聊天,我也觉得他是我父亲,好像生来就是我父亲,我对他毫无了解。我想着他们肯定也是从少年一直成长到现在这样,他们这一代人经历了什么,我突然对此产生了兴趣。对他们这一代人来说,供销社这个身份是特别有代表性的,几乎每个家庭都会跟供销社有那种关系,然后就选了这么一个点,写了关于父辈的这么一个小说。

这个小说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节点,就是秋林得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这是小说明面上的一个转折,他对人生有了新的看法。更重要的是,从这一刻开始,整个社会的生活方式和想法被打开了。这个打开不是掀开门缝,而是突然彻底地打开,各种新的东西汹涌而来。在这样一个状态下,人其实是特别混乱的,也是特别迷惘的。他知道自己怎么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前半部的安静,是因为人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后来,风从八面来,人更多的就是处于一种随波逐流的状态。包括秋林,包括马师傅、齐师傅、鲍主任等等。之前的社会,人会有一个标准答案,你应该这样做,这样做才是对的。后来,这个标准答案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以后会往哪里去。所有新的东西,跟根深蒂固的教育和宣传都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是人产生混乱感的最大原因。

《新民周刊》:豆浆、油豆腐,笋茄、黄梅童,三抱鳓鱼、腌雪里蕻炒虾籽,隔纱糕、橙皮丝白糖绿茶。什么季节吃蛏子,什么季节吃黄鱼,什么季节吃螃蟹……

《南货店》里面写了很多关于“吃”的内容,具体、懂行、生动。你是一个爱吃、擅吃的人吧?用浓墨重彩的笔触写吃,还想表现什么意思?

张忌:其实我并不是一个特别懂吃的人,但我身边有许多懂吃的人。我举个例子,比如马鲛鱼。马鲛鱼在平常的日子,都是叫马鲛鱼。但在清明前后,它会从外洋游到内海产籽。这个时候,它脊上的那层皮肤会有点发蓝。这个时候的称呼也变了,叫川乌。川乌的肉比马鲛鱼更剔,更嫩。价格也要比马鲛鱼贵上四五倍左右。但我吃马鲛鱼和川乌,我吃不出两者的区别。它并不像我们想象的区别那么大。

在1949 年前后,上海的南货店最多时达 87 家,广帮立丰,闽帮 鼎日有,宁帮三阳、大发,苏帮三阳盛,金华帮万有全,绍帮邵万生、叶大昌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底子里,我一直喜欢这种对食物的描述。这跟我之前的文学阅读有关,比如陆文夫的美食家,比如《金瓶梅》,比如《红楼梦》,里面都有着对食物不厌其烦的写作,这关乎人对生活的態度,是人跟自己交流特别重要的一个方式,也是人特别有仪式感的一个行为。在南货店这个小说里,其实最讲究吃的就是齐师傅,齐师傅的这种讲究,一方面是他会吃,懂吃,另一方面,他也是想用这种吃的方式跟自己交流,让自己得到某种安慰。我想用这种方式给齐师傅一点光亮,让他觉得活着还是一件幸福的事。

《新民周刊》:一碗加蛋的白酒酿,能救一个人的命;而场景变幻,饭桌上的最后一口酒到底给谁吃,却能杀另一个人的心。能否展开谈谈在书里表现的,食物和生死间的关系?

张忌:食物本身和生死并没有特别深的关系。无非是,民以食为天,不吃东西要饿死。食物是延续生命的方式。小说里的书写,更多的是一种巧合。

你举例的是小说里的两个桥段。一个桥段,齐师傅想去寻死,吃了那一碗酒酿,然后他寻死的念头被瓦解了。可后来,当他再遇到那个卖酒酿的人时,他才发现,当时没有寻死是一件多么错误的选择。这是特别荒诞的一件事。是人生跟他开的一个玩笑。

另一个细节是,大明和米粒。米粒跟豆腐老倌私通,大明可以忍受。但当三人一起吃一顿酒时,当米粒将最后一口酒给了豆腐老倌,大明就受不了,他觉得米粒心里已经没有他了。他就选择了死亡。用食物,只是一个方式,我更想表达的是人的情感和人生的某种阴差阳错。如果不是食物,换了其它,也可以做这种表达。

梦里红尘

《新民周刊》:窗棂。灯笼。招牌。算盘……小说里,除了对各色物什的精准描写,如何选货、加工、包扎,如何手脚麻利、脑子活络地服务顾客,道道工作流程清清爽爽,可见在“南货店”这个题目上所下的考据功夫。

现实生活中,你也是喜欢收藏的人——为什么喜欢收藏东西?是否觉得一件器物不是单纯的一件器物,所以习惯用更富温情的视角来打量它们吗?

张忌:我觉得旧东西身上有一种特别迷人的光泽。新东西上也有光泽,但这个光泽是向外的,甚至是刺眼的。但旧东西上面的光泽却是收的,是不动声色的,是舒服的。这是一种审美上的选择。我喜欢的就是这种不动声色的光泽。这甚至直接跟我的写作观对接。我希望我的小说也是这样一种底色。

另外一点,年纪越大,越会对历史感兴趣。对于我来说,接触这些老东西,是一种特别直接的理解我们先人的一个渠道。他们穿什么,用什么,他们的目光看见的是什么。这是看书看史料所不能带来的感受。这个感受是直接的,微妙的,是不可言传的。

《新民周刊》:《南货店》有两个版本的结尾。之前那版是怎样的?基于什么理由,使你将结尾改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一版?

张忌:其实两个版本差别不是特别大,之前也是一篇悼词,但两个悼词的写法不大一样。现在这个结尾更直接地呼应了我写这个小说的初衷。其实我们的父辈,甚至更早一些的人就像我们对他们的一个陌生感,他们是以一种固定的名词方式存在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我们很难用一种平等的目光去看他们,去体味他们。这跟悼词的写法是一样的,不同的人落在悼词上,都是相同的。我的小说起因是想看到我们的父辈到底是怎么来的,可最后转了一大圈,落在悼词上,却又是相同的,我觉得在这个时候,他形成了一个怪圈,但从某种程度上,他或许也构成了答案。

《新民周刊》:时代风浪里,有些人似乎变了,比如在秋林心里“人设逐渐坍塌”的许主任;有些人似乎没变,比如杜梅,告别这个世界前,她亲自做好的、挂了满满一屋的衣裳,是她始终如一的眷恋。

又似乎有些东西,应该是没有“似乎”的,它自有主张,一直都默默地坚守着——比如马师傅的生意经,和他最后一次站柜台特意换上长袍的那份仪式感。

你是如何理解被时代裹挟的人性的体面、分寸、尊严、底线?以及,价值观的变与不变、前进或是倒退?

张忌:对于这些人物,其实我也是看不清的,我也只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时代大潮来了,看上去大家各有各的变化,也各有各的执念。你举了许主任的例子,可许主任真的变了吗?我觉得也未必。也许只是他做事情的方式变了,他的内心并没有变。马师傅没变吗?也未必,或许只是外在行为没有变,心底固有的想法可能已经变了。这个不是简单的变和不变的问题,我只是写了他在某种背景下的某种状态。我写完这个小说后,心里最直接的一个感受就是人是两个极端的混合体,他是特别复杂的,又是特别简单的。老谋深算和天真烂漫是可以同时并存在一个人身上的,在这样一个前提下,我觉得人做出任何事情,都不算意料之外。

恋恋乡情

《新民周刊》:你生活在浙江宁海,说自己“在当地闭着眼睛都能到处开车”。能不能站在个人的角度上,为我们介绍一下家乡的风土人情、亮点所在?

张忌:宁海是典型的浙江的一个县城,历史漫长。土地少,有山有海,七山二水一分田。我觉得百度上可能会比我说得更清楚。(笑)

宁海最有意思的是它的文化。建国前,宁海属于台州,建国后的大部分时间,属于宁波。而且,宁海的位置也处于宁波和台州的交界处。虽然宁海的文化底子里属于天台山文化,但它也同时有宁波文化的影子。台州文化要显得粗犷一些,硬一些。宁波文化要精致一些,软一些。宁海因为位置的缘故,两者都会兼而有之。所以宁海人不同于台州人,也跟宁波人有所区别。当然,要感受这种区别,还得去切身体会。

《新民周刊》:现在宁海那种老派的小店还有吗?你最常逛什么小店?

张忌:现在没有了,现在再小的店也都变成超市了。对于这些小店的记憶,大多来自于我的童年。记忆里,那种店里都会有一个老人,穿着旧时服装,干净,说话和气。那些糕点糖果都会被装在大大小小的玻璃罐里。不晓得是不是那些玻璃罐的缘故,那些糕点糖果会显得特别诱人。事实上,这样的记忆其实并不坚固。我是1979年生人,差不多也能算个80后。我印象里,很快,那种小店便不存在了。各种塑料制品,各种包装艳丽的玩具和食品很快就在那些小店里出现了。但我还是特别怀念那种小店,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怀念。

对于那些小店的记忆,大多来自童年。

《新民周刊》:像宁海这样的江南的小城镇,像关于家园、乡愁的若隐若现的主题,是否永远是你创作上不竭的灵感之一?

张忌:我在很早以前的一个采访里头曾经说过,我觉得县城是一个作家特别合适的位置,他跟都市和农村保持着一个特别好的连接,能让你对城市和农村有一个特别生动的体会。而且县城的尺寸也特别好,它并不那么小,不会小得失去丰富性。它也不那么大,大得让你迷茫,无从着手。从我个人来讲,我不喜欢大城市。在大城市里呆着,我会有慌张的感觉,没有身份的认同感。或许这也是我的缺陷,我不知道。但起码我现在感觉很舒服,不管在生活上,还是创作上。

关于创作

《新民周刊》:你的文字,正如评论界注意到的,仿佛小津安二郎、是枝裕和电影的“平面化”——他们喜欢诉说的那些故事、那种氛围,嵌在纸面上,大抵就是张忌这样的风格吧。你个人如何评价自己的写作风格?

张忌:我觉得我是那种比较传统的写作者吧,特别是文字上,我会用一种正统的中文去写作。这种文字上的处理应该跟我的审美有关。我从小就喜欢古典文学,当然,最早看的不是书,是连环画。我舅舅是个雕花匠,他有一整套的《三国演义》。每年暑假,我都会去舅舅家,都会看那套三国的连环画。还有,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看《水浒》,看到宋江在浔阳楼上题字那一段,我觉得有些悲伤,觉得宋江这个人可怜。很多年以后,当我再看到这个场景时,我会想起当年的那种感受,我竟然发现两种感受是相似的。或许,这些关于连环画的记忆构成了我文学审美的底色。后来,我大了,不看连环画了,又看小说,看《红楼梦》,看《金瓶梅》,看《儒林外史》,看这些小说的时候,我总会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我说不清楚具体是哪里相似,某个场景或者某个人物,我总觉得某个人是我见过的,某个地方我是呆过的,所以,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就会自然不自然地用这样一种最熟悉最亲切的方式去表现。

《新民周刊》:感觉你就算写到凉薄的地方,依旧不掩底子的平缓、柔和。这和你本人的性格也许有关?你觉得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张忌:我是个怎样的人,我也说不清楚。如果非要说,我觉得我应该不算是个坏人。

《新民周刊》:《南货店》里,秋林如同一位不疾不徐的记录者。你认为,作者就应该是一个观察者。怎么做一个合格的观察者,仔细、通透,同时不越位?

张忌:我一直都觉得作者是不应该在作品里出现的,他应该是个旁观者,记录者。要做到这一点,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你对笔下人物的一个理解和体贴,你理解充分了,对人物有了细微的体贴,在每个关节,人物就会自己说出他想说的话,做出他想做的举动。如果理解不充分,碰到那样的关口,就会出现作者,作者会替人物说话,会替人物做出选择,那样的局面,对于写作者来说,是挺尴尬的。

给出真相

《新民周刊》:从金宇澄的《繁花》,到你的《南货店》,江南地区的方言写作,让当地读者觉得入味,“老扎劲额”。你写起来是不是也“老扎劲额”、很开心?你觉得方言写作的“好日子”到来了吗?

张忌:关于方言写作,我会特别倾向于用我从小说到大的语言,也就是方言其实最大的一个目的也是“准确”。如果用北方方言写东西,你总是觉得我写不到位,那个点我就是达不到。但是如果能够把方言,也就是从小说到大的话用那种书面的形式写到小说里,那种感觉就特别到位了,这个东西我是表达出来了。

《新民周刊》:在你的创作生涯里,有过比较剧烈的思想转折吗?还是越写越觉得,找到路了,就是这样继续走下去了?

张忌:就像此前我和弋舟兄对谈的,时间真是像一部碾压的机器,将所有的东西都碾压成了一团。……写了《出家》以后,我觉得对我来说有一种特别深切的感受,就是体味到了文学的乐趣。之前的写作,我是不坚定的,但《出家》之后,似乎一切都明朗了,我好像知道了自己最擅长什么,最不擅长什么。但我也怕这只是个假象,所以我就想写一个更长更难的作品,来印证这一点。《南货店》就是这样一个印证自己判断的作品。最后的结果特别让我满意,我真的感觉写作不再是一个工作,或者一个技能,而是一种生理反应。

简单来说,写《出家》是见自己,写《南货店》算是见众生。在《出家》里头,我想写一个人生活的可能性。就是他面对生活的种种设置,到底能做出怎样的抵抗,到底能走出多远。当然,最后我也没有答案,但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种没有答案或许也就是答案。在《南货店》里,我把时空尽量拉开,让人物自身产生某种距离,我试图从纸面上看到一群人生活的终点,但最后,所谓的终点也未必就是终点。

《新民周刊》:“没有答案”“所谓的终点也未必就是终点”。我想到《南货店》结尾的处理很有意味,秋林:这天下的人活得各不相同,写在悼词上却又有多少差别呢?

每个人的多面性、生活的暧昧……既然有太多太多是没答案、无终点的,那么身为一个作者,你书写的最大意义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张忌:我觉得书写最大的意义不在于给出答案,而在于给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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