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宇的神秘

倪军

张光宇作品《紫石街之春 》（ 1929）。

我们的民族里总有一些蒙尘的金子般的人物被后人擦拭出来、恭敬地摆在历史上供我们反复吸取这块金子的灵光与质量;江西的八大山人是一块，江苏人张光宇也是一块。他们都在后世逐步地闪出金光。虽然他们的作品越来越多地被见到，图片的质量也逾来逾清晰，然而他们生命的厚重感、情趣感与他们活着的时候对自然与人间生命的思考往往会让我们觉得越看越神秘了。唯有这份神秘，才可引领后人更多地思忖他们的生命而有所感悟、得到启迪。

张光宇（1900—1965）先生大概是善德太高福报亦大的原因，在身后几十年的时代里得到艺术家唐薇女士与她的夫君黄大刚先生二人的无私而极为投入的专业性整理与研究，加上广州的美术史家蔡涛先生等多位业内人士的深度而宽阔的理论总结，在多位前辈特别是张光宇先生同代友人的文字与言谈中整体地为我们的艺术界与文化宝库又呈现了一位20世纪的中国艺术“神人”，其形象的丰满与深邃堪比一部现代中国的视觉大百科式的宝书。

我看一位艺术家的时候往往习惯于先从他的“知识结构”入手。张光宇一生的造型底子先有一些那个时代开始流行的所谓西式素描与色彩写生的基础知识。由于他是清末和民国初期的一个江南少年的天然属性，他的私塾式教育的基础是“义务”制式下的一个必然。因此，他的中国文学、书写、志怪、游记与乡里概念下的一切知识是丰盈的。一个泱泱大国的子民孩童无论出生于哪个省份，他的这些从周秦汉唐下来的“人性喂养”的奶水总是足足的够够的。陈洪绶《水浒叶子》是宋明人物画确立下来的中国人对于自然山水之外不能回避的“人” 这个视觉大题材的一个精练与精彩的浓缩，因此是张光宇必然的一个作画源头。到了上海打工的年岁里，由于张光宇天赋过人、过眼不忘的画家必有的这个素质，他快速地吸收着欧洲传来的、纽约和好莱坞传来的以及日本传来的铺天盖地各种风格的视觉元素;我看到《紫石街之春》上就有法宁格尔的影子，而其他大量的黑白画稿又有他多次实践了的莱热、布拉克与毕加索等工业派和立体主义的解构小手段。比如画《立体的上海生活》自然就画了两个视角的男子面孔于一颗头颅上。张光宇20岁出头，他的机敏与快手给了他获得绘画自由的本钱。

年画、传统壁画与生活中床单被面等等美好之物上承载最多的通俗形象与图案是不能被张光宇忽略过的。特别是大汉帝国极大量又极高超的平面化的画像砖视觉体系又给了年轻的无锡画手一个用之而可行的造型辞典。张光宇结合融汇了以上为主的几个大的视觉源头，便每日兴奋地创作出浩浩荡荡的一套又一套的图像构制。张光宇最懂得扬长避短。哪一个画家在生有所长而必有其短的学艺生命里没有思考过这个扬长避短的躲不过的课题呢？张光宇深知自己的“知识结构”的“有”与“无”，故而在几十年的创作中特别懂得使用最擅长的而少碰别人更擅长的。比如西画式的素描人像他画过一批，但由于他并未深度研习过骨骼结构与肌肉构成，他后来放弃了这些所谓写实的方法，只当作搜集民间生活素材的一个快速记录;  论到对西式写实绘画中三度空间的重视与训练，张光宇也做了适当的规避，而更大胆地在东方式的散点大空间里做更具有自由度的大文章，这在《西游漫记》与《大闹天宫》这条形神俱佳的线路上明显地展现了他的优势。我们不要忘记，张光宇一生是在“催稿”中度过的。印刷厂在等着他的画稿制版，编辑们在盼着他的画稿去送审。这是从他的沪上“英美烟草公司”办公室里练就的本领和生物钟式的神经记忆。齐白石是另一类画家;每天先画，画完等人来交润格上的数字。画家无非就是这两类人。张光宇像极了今天的插图家和设计师。这个生活节律也是造成这位神人高血压以至晚年脑溢血的根本原因。但是与齐白石一样，张光宇天生幽默，为人四海。非有幽默与爱生活的秉性，一個画家是触及不到大众审美中如此多的侧面的，那只能成为梵高和蒙克式的画家。

张光宇工作照（1957）。

我还有一个感想。我是看到越多的张光宇作品越坚定地认为他是一位卓越非凡的表现主义中国绘画大师，也可以说他是魔幻现实主义艺术大家，如果借用20世纪南美文学的一个概念的话。过多地从漫画、装饰（今天又看到一个词“装饰设计”）这个角度赞美他似有三分理解张光宇的偏差。漫画是当年他的一个职业，他画的漫画其实是强有力的个人表达的“宣传画”;而他的一切“装饰”的元素都是为他的艺术表现服务的视觉手段而已。这就像我们永远不能说敦煌艺术是装饰画，也不能说梁楷和牧溪画的是漫画。真正干了一回装饰性二方连续的事的也就是张光宇设计的瓷器。如此，我们就分解开了中央工艺美院后来在七八十年代以“装饰”为掩护实际上进行了广义上的多样化绘画形式探索的这个公案。这个时期是对“装饰”二字的修辞学挪用，与张光宇先生无关。而八十年代因“装饰绘画”的概念而带来的大量作品中的流弊更是与张光宇先生为代表的一批先贤的内在精神相去甚远，这是需要今后继续反省的。绘画就是绘画;绘画高手可以做出很好的设计，张光宇是这个概念下的一盏明灯。

何其幸哉！《大闹天宫》借着龙虎山头的态势豪迈地在张光宇肉身生命结束之后的几十年依然被全体的孩子们热爱着……这些孩子们必将会有兴趣去探究、认识那个神秘的张光宇。

与梅兰芳先生一样，张光宇先生一辈子没闲着。除了抗日战争的那些年月里，他们日日劳作、成绩斐然，晚年也并没有遭罪。

张光宇设计的北京和平宾馆 部分中餐具（19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