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铲
2020-09-14
马三愚是北邙山脚的马家坡人,祖上“下斗”。
他爷是掌眼,哪朝的墓,墓室在哪,入口往哪,但凡他掌过的,不差分离。可惜他爷走得早,一次探明墓,铲头触动机关,墓室坍塌,他爷再也没上来。
马三愚的爹也下斗,用他爷留下的平头铲。但大多时候,他爹在铁匠铺里,勒紧肚子,在一阵连一阵的“呱呱”声中大锤错小锤。
他爹找墓时,会教他踩点,教他怎么观草色,察泥痕,怎样用铲打眼,从铲上掰土看断碴儿,认死土活土。只是他爹的铲头常拖空,偶尔得些老罐老器,一家人连着半月脸上冒油。
如何让铲子轻巧,探入时不触动墓机关,拖出时又能带上土呢?
马三愚带着这个困扰着几代人的问题,接过他爹交给他的大锤小锤。在其后的岁月更迭中,他娶亲生子,儿子又生儿子,到他头发斑白,他家的铁匠铺成了铁艺厂,孙子马小甲也大学毕业了。
五年一次的中外考古探测比赛在洛阳举行。双方在涧河以西锁了一片约三公里的地,找到古墓的一方为胜。中方代表队中,有头发花白的马三愚。
外国专家拿出了各样最新探测仪。
轮到中方代表队了。须发斑白的马三愚手里拿着一杆奇特的小铲,铲形瓦筒状,宽二寸,金属半圆头,杆长约三米。后面是他的孙子马小甲。马小甲学考古,毕业后进了国家考古队。此时他的手里,拿着一杆钢锥,一柄小锤。
外国代表队看到祖孙俩,特别是当马三愚介绍自己研制的洛阳铲时,都笑了。
马三愚不理会他们,背手沿圈地走了一周后对孙子说:“小甲,天生地,天地生水,天地水生万物,此处北枕邙山,南蹬洛水,藏风聚气最宜置坟。再看这背靠的两座山,风水上称作二龙戏珠,你以此山中轴为线,自东纵南开孔……
马小甲在马三愚的指点下,用手中的钢锥定了二十来个孔位,马三愚左手拿起洛阳铲,右手的小锤时如雨点骤密,时若雾气轻盈,每敲十数下,便停下来,慢慢的轻轻的抽出洛阳铲,从铲头上取出土,贴着土看,贴着铲头看,或撮土在手里捏。
“小甲,这是翻动过的回填土。转!”
转向另一处,重新把洛阳铲探入地下,轻敲,取土,揉捏,偶尔放在鼻头闻:“底下的土触感夯实,似墙壁类……起!”马小甲在纸上画画记记。
连取十几孔土后,马三愚又在一处小干洼下铲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严肃,每次拉出瓦筒形铲夹上的土,他都放在鼻头上闻了又闻,闻过之后,又把洛阳铲一点一点往下探。马小甲在纸上不停地画画算算。
“小甲,升杆。”
马小甲依言,放下纸笔,把洛阳铲柄加长。
祖孙俩敲敲捣捣,你闻我嗅,马小甲在纸上画画算算后,祖孙俩同时点头。
“是汉墓,下六米左右可能是墓口!”马三愚说。
外国专家不信,他们最新的探测仪在此处扫过。这祖孙俩凭一杆洛阳铲不但找到了墓,还勾勒出墓室里的形状图,标清墓门、墓墙、墓棺大概的位置,可能吗?为了证实,这处干洼被挖开,六米后,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坑,从一侧的土洞掏,横穴式的墓圹,砌筑的空心砖,赫然是西汉墓特点啊!
“汉墓,大型汉墓!”专家们齐惊。
马三愚只是笑了笑,抖了抖身上的灰土,随地盘坐清理那洛阳铲上的土坷子。
中外考古探测比赛,中方获胜。马三愚也引得中外媒体的关注,有记者问他:“老爷子,牛啊!您一柄小铲就把国外专家的探测仪器比下去了。”
马三愚淡淡一笑:“不是我牛,这柄小铲蕴含了无数代工匠的技术改良,是下地问路的钥匙。还有,这下墓也要讲究‘望闻问切’,就说那‘望’吧,就跟风水学有关,老祖宗留下的《易经》中有记载的,这些国外专家能懂?他们是输在中华五千年文化底蕴上,输得不冤枉!”
“的确是。老爷子,您并不忌讳提祖辈下墓……”
“那,叫下斗!现在,叫下墓考古!”
“对,下斗。从前下斗,和现在下墓,有什么不同?”
“以前是吃不饱,问地要吃的。现在吃穿不愁,腿脚能动能跑,跟着走走,顺便也想探知墓下的历史真相。”
马三愚说完,把手中整理干净的洛阳铲,递给了一旁的孙子马小甲。
还魂记
一路舟车劳顿,经大庾岭过梅关古道,行至梅岭时,夕阳已西下。一个瘸腿的女人一崴一崴地迎向我:“先生,您终于来了!”
我大感意外。反问她:“我们见过?”
她笑了笑,没有答我,伸手接过我的包袱,又一崴一崴地在前方引路。
我出生在临川一个书香门第,三十三岁中进士,外有薄名几分,此次往韶州,仅为一个梦而来。一个我无法说清的梦。梦里我听见有人在唱,在一片开满梅花的坟前唱,声音悲悲切切。每一夜如此,相同的梦,相同的场境,我夜寐不安,最后只得任由梦境的牵引,一路向南。
这个走在我前面的瘸腿女人,身着藏青色长袍,发髻高高挽在头顶,奇怪的打扮,怪异的行为,她不搭理我的疑问,只是一崴一崴地走在前方,把我带进一座青灰的瓦屋里。
她招呼我坐下,为我打来一盆热水,端来一碗小粥和几碟素食后轻轻退出。连日的劳累,我再也顾不上什么疑惑,匆匆洗漱之后,桌子上食物很快被我塞进肚里。抬头打量,屋里的摆设极其简单,但干净,给人感觉很清爽,正堂设有香桌,案面有尊女像,非道非尼,模样俊秀,只是眉头深锁。看到她,我的心莫名一痛。
青袍女人此刻不知去了哪里,我闲步出屋,借着将暮未暮的一丝微光,走进一条狭长的青石鹅卵路,石道两旁的岭上,梅花正开,沿岭两边的坡上一片火红,几缕梅枝垂向路阶,扭着腰在晚风中摇曳。
在一处八角重檐的亭子里,我收了脚,那檐角向天飞翘的亭子,葫芦宝顶置于亭盖,八根朱红色柱子让我如此熟悉,千回百转曾在梦境中无数次出现,坐在廊栏的柱椅上,我的睡意渐浓。
我听到有人在唱,声音哀哀切切:“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酸酸楚楚无人怨……”悲怆的女音,一声声直入心霏。我看不见她的影子,更看不清她的容颜。当我尝试走近,可每一次挪步靠近,那声音离我又远了。
一声长叹之后,我脱口而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我的话音末落,女音止了,消失在月色中,我迎着月穿亭追赶,来到一处静池边,几缕萧冷的风从池面吹过,风静了,池中有人影渐现,我看到一个皂袍老者立在池里,他须发银白,我动,他也动。月下此时一片寂然,再往前走,是一片梅林,梅花在月下散发着暗红的冷光,风过处,花瓣从树上坠落,片片如雪,隐约间,似有人在喊:“梅郎……”
喊我吗?显然不是。小姓汤,字义仍。
“先生原是来了这处衣冠冢,倒让春香一番好找!”青袍女人不知何时立在我身后。我陡然一惊,刚刚又是那个梦!
“衣冠冢?”
“嗯。”青袍女人指了指不远处的梅林。我惆怅转身,梅林内真有一坟丘,与梦中场景一模一样。
“我家小姐寄梦春香,今日定有贵客来访,春香一早去古道边等先生,先生若是能帮小姐了却这桩心愿,天下女子莫再遭此等情孽,春香多年苦守这梅关古道,值!”青袍女人停了停,揉揉眼角继续说:“我家小姐相思断魂,梅姑爷掘坟开棺,小姐虽已复活,但她的一缕香魂却寄在这处梅岭,我便来此地,设下了这衣冠冢。”
我黯然立在坟前,恍恍惚惚,脑中不时闪过那尊非道非尼的人像。回过神,才发现嘴角咸咸的,脸上有泪在淌,我愕然,世间情情爱爱,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为何我如此伤悲?
“晓来望断梅关……”青袍的女人不见了踪迹,她最后的一缕声音随萧冷的晚风远处,整片梅林泛起了一片涟漪,梅花瓣瓣飘洒如雪。
万历二十八年,我辞了官,从此归隐乡居,据韶州梅关古道之奇遇,著《牡丹亭还魂记》一部。
清道者
放下二妹的电话后,我仍蜷缩在沙发里。偶尔的一声车轮响划破夜空,见证了我双颊两行滑落的泪水。
我决定回家一趟,以省报记者的身份。
工作五年,第一次随采访车返家,车子一路颠簸,连同我的思绪以及那些久远的记忆。
我对父亲的印象是空白的,仅在母亲的只言片语和姥姥欲说还休的叙述中。她们说,我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警察,与母亲一直很恩爱。只是后来的事,母亲鲜少提及,我也无从再问。但我孩童的记忆,足能以此丰润,直到被一个异声刺破—傻女人。
是指我那做清洁工的母亲。
母亲本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在邮政送件,工作好好的却突然辞职去了街道,负责路面的清洁。母亲的扫帚从凌晨开始扫向夜幕,她不会放过角落里的任何一小块污渍。母亲的眼睛像猎鹰,同样不放过任何怀有不良意图的歹人。也曾有某个小贼想尝试着挑战母亲,在母亲吆喝阻拦而行盗无果的情况下往她手臂刺了一刀,原以为会知难而退的母亲,却淌着汩汩流血的手臂举着扫帚直把那小贼追出几条大街,最后把小贼撵去了派出所。那条街从此平安。但母亲却被某些人冠上了“傻女人”的骂名。
母亲说,我小时候很黏人,而她的工作需要在凌晨起床,尽管她的动作很小心,我还是准确地在她拿起衣服时发出啼哭。母亲无奈,只得给我穿上厚厚的衣服绑在摇摇车上,布绳一头系着车把,一头挂在自己手腕上,拖着我,一路扫向亮着夜灯的街头。
母亲是向我报春的使者,母亲是向我报秋的仙子,母亲是植物的专家。她告诉我:丫丫,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
她说:丫丫,桂花八月开,绿叶隐花黄,花香飘十里……
到我会说话后,她牵着我,一路扫除街面的枯叶杂屑,一路留下我磕磕碰碰的唐诗宋词,到我再大一些,她教我识街头的招牌广告字,数街面的树木店铺……以至于我上学后,老师们为我是否为神童而进行过讨论。
摄影车随着我的记忆在小巷停下。
刚下车,我听到探头外望的二妹高喊:妈,妈,我大姐回了。
一阵踢踏的脚步急速地往外走,母亲一脸欣喜地牵着一个几岁的女孩出现在我面前。不需问,那定是二妹电话中告知的那对盗窃犯的孩子了!几个月没见,母亲明显苍老,看到我后面跟上来的摄影师,母亲的脸色微变。
妈,台里想采访采访您。
我有什么好采访的。母亲不高兴了,她牵着女孩扭头去内屋,留下我们姐妹和摄影师错愕地站在门口。
刚上高中的二妹进屋劝,一会摇摇头走出来。
我忐忑地敲门,母亲倒是出来了,看着我,看着二妹,半天后开了口:以后她就是老三了。她指指屋内的女孩,语气斩钉截铁。
二妹撇撇嘴:那,她父亲呢?
是警察,抓坏人时抓走了。一如既往的说词,语气里仍透着伤感。
我和二妹沉默了,为这句我们听了多年的话。
见我们不语,母亲倚在门边不安地望着我。那,要不这样吧,大丫,你让师傅帮我拍张相片,一张就好。
面对摄像机,母亲表现得很拘谨,她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十个手指绞在一起,一会揪着衣边,一会松开搁在膝盖,搓着动着。她此刻的样子,真不像曾经淌着血把小贼追出几条街的女英雄。
可这个样子的母亲,的的确确还是我以前的母亲,她一生未行过正式的婚姻大礼,未婚夫在与她领完结婚证的第二天,执行一项追捕任务时,被逃犯击中头部倒在街头,被早班的清洁工发现时,已经失血过多离去。而七天后,便是他们的婚宴。我的母亲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她去了街道,从此以一个夜行清道者的身份出现在父亲倒地的街面。
而我和二妹啊!都是……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