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找不到家的土著狗
2020-09-12阎连科
阎连科
和家人一块去八达岭,回来到沙河那儿,看到一条狗在封闭的高速公路上逆行着疯跑和寻找。我们担心它最终会和某辆轿车的前轮或挡板撞在一块儿。几经周折,我们用食品和水换取了狗的信任,把它带回园子里。
它是一条黑白相间的花狗,土著民,有四十厘米高。从它的体态、胖瘦和它对人的警觉中,可以肯定它不是一条流浪狗。流浪狗的目光都是警觉而又求助的。而它吃了蛋糕喝了水,目光中那警觉很快消失,只剩下一些焦虑和不安。由此可以判断,它是一条有家有亲人的狗。
把它放在我家院落里,它除了因为陌生而不安外,没有在高速路上对汽车与死亡的焦虑和紧张,看到我们一家人总是摇尾巴,舔我们的手。看到有同类被人牵着在园里溜达,它会发出示好和相邀的汪汪叫。
狗对家是有超强记忆能力的。几年前,报纸上曾登过一则消息说,用一辆汽车把一条狗从北京拉到几百千米外的唐山,那狗过了二十几天,又从唐山跑回北京家里。由此我推测,土著花狗每天眼睛中的不安,其实是对主人的思念和怀想。
果然,在我的观察中,这条土花狗每天半夜都在喝完半盆水后离开我家,走出园子,不知去了哪儿。而天亮前,它又精疲力竭地走回来,卧在我家院里,一脸的失落和浑身的疲惫感。
然而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我起床出门,发现它没有如往日那样疲惫地卧在食盆边的树下。直到晚上它都没回来。
每天早上,一家人无论谁先起床,都要首先开门看一看院里那棵椿树下,是否卧着一条土生土长的大花狗……随着时间的昼走夜来,我们渐渐把关于花狗的记忆淡薄了。
事情的戏剧性转变发生在一个月又零几天后,秋天到来时。有天下午,我正在院里摘豆角,忽然听到栅栏门外有“汪汪汪”的狗叫声。抬起头,看见那条花狗正把它的前爪扒在门上站起来,目光中的热切像寒冬的两把火。而在那狗的身后,跟来的是它的主人,六十几岁、秃了顶的大兴的农民,怀里抱着两个巨大的西瓜,累得满脸是汗,背腰都朝地上弓着了。
“喂——是你收留过我们家的花花吧?”老人大声问我,把两个西瓜放在低矮的栅栏门柱上。
老人把这条狗从小养到五六岁,两个月前,狗出门去追一条野狗,追着追着就丢掉了。半个月后,有天早上一起床,门一开,它却又突然回去了。
老人今天到世界公园这边卖西瓜。卖着卖着就见花狗不停地要往这个园子跑。跑到园子门口,重又回到他的瓜车旁。回到瓜车旁,重又心神不宁地朝这园里跑,有几次还咬着他的裤腿朝园子门口这边拉,弄得他生意都无法畅畅快快地做,最后忽然想起它失踪半月的事,怀疑这园里有人曾在那半月收留过它,就跟着花狗到了我们家。
花狗和它的主人離开我家时,夕阳西下,院子里一片彤红温暖的光。
发稿/小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