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梨园戏《陈仲子》:陈仲子的别扭与求道
2020-09-10余国煌
摘要:梨园戏《陈仲子》作为代表“新福建 新风采”的剧目参加2019年全国基层院团戏曲会演,该剧以其优美的旋律、细腻典雅的表演和充满地域性的艺术特色,给首都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时也带来了一定的争议。一方面,素有“古南戏活化石”之称的梨园戏以古典、细腻的戏曲特色给人带来耳目一新的艺术享受,曾静萍、林苍晓等艺术家精湛的表演技艺更是赢来了不少欢呼喝彩;另一方面,剧中陈仲子求道时的纠结与别扭,让人觉得荒唐可笑,剧情的重复、冗长,更是让不少人感觉无趣无聊。此外,或许正是由于曾静萍凭其自身的表演能力,将仲子妻这一形象塑造得过于完美可爱,导致了评论倾向于同情仲子妻,将陈仲子看成了毫无责任与担当的“渣男”,从而使得该剧饱受非议。如何认识陈仲子的别扭与求道,成了欣赏梨园戏《陈仲子》过程中不可避免的问题。
关键词:梨园戏;艺术;欣赏
陈仲子身处战国混乱之世,天下各国逐鹿中原混战不堪,黎民百姓饱受战争之苦,这些自然促使陈仲子这类的有识之士探索解救之道。陈仲子一生都探索和反思,由于他并不如老子、孔子、庄子或孟子那样坚定和明确,因此其探索之路显得分外崎岖坎坷;由于他追求的“贞”“廉”过于极端与虚幻缥缈,所以他的别扭与痛苦也显得荒唐可笑。然而看着林苍晓饰演那个清癯、瘦弱而又无比顽强固执的老先生,历经各种荒唐的纠结与自挑战后,伴着清冷的灯光落寞地走向后台,不禁让人生出些许敬佩与怜惜之情。
在开场一出“辟兄离母”中,陈仲子身处豪门而不安,辞别妈亲兄嫂归隐于陵,自己耕种织麻为生,他这种归隐并非是不得志于朝廷,而是主动刻意地追求“颜回式”的箪食瓢饮之乐。仲子觉得要保持自己身心的高洁,需要脱离豪门家室,不享食那些来自民脂民膏的俸禄和富贵,回到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才有利于自己的内在修行。
天旱时节,陈仲子家靠近井边,于是他近水楼台取了一坛水,后来者无水可取,陈仲子非常惭愧,同时也顿悟,天下资源也像这古井一样是有限的,人皆平等,不同之处在于有些人是“近水楼台”,靠近资源中心,所以才大富大贵。然而陈仲子是厌恶天下人皆以利而来,以利而往,认为之所以天下混乱,民风不古,便是源于此。陈仲子意识到自己取一坛水,与陈家父兄取得权势、位列相门并无本质区别,是“先天下事而争,先天下利而贪”。因此陈仲子极端自责,将水分给其他百姓,摔破水坛并绝食三天自我惩罚。其中,陈仲子将所有水都给百姓这一行为很有寓意,“水”即代表天下之利,分水就是舍利求义,甚至是求道。陈仲子心中的理想是人人皆不追逐利,而是按需索取,满足生存以达到天下大同。从这一点看,陈仲子的道有一些老子“绝巧弃利”的哲学意味。
结合陈仲子“半李三咽”的行为,这种不争的追求则更为明显。陈仲子在井边捡拾半个烂李子,吃之前还得问一下自己吃了会不会夺虫子之食,夺虫子之好,和妻子确认虫子都不吃了才肯吃。吃完后感觉神清气爽耳聪目明,实质是陈仲子行为符合其精神追求后的一种愉悦感,是他求道之路得到的满足与愉悦。半李三咽讲究的是“不争”,与人不争、与物不争以致与世不争的哲学精神。在“食鹅呕鹅”一场,陈仲子孝顺母亲,听从母亲留饭的请求,留在陳家吃饭,大鱼大肉大快朵颐。食物之甘美,对母亲的孝顺之心让陈仲子暂时将自己追求抛之脑后,满足于口舌之欢。但结束后一听鹅是自己鄙夷的王大夫送的,恶心不已,要呕吐出来才行,这是显性上对于贪的厌恶,对于不洁之食的鄙弃。《尸子》记载孔子“不饮盗泉之水”,《礼记·檀弓下》中的“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古人惯于用对不洁之食的抵制,以实现对自身纯洁高尚之节操的坚守。与此同时,“食鹅呕鹅”也证明了陈仲子想要坚持自己追求的道难乎其难,不仅要绝口舌之贪欲,同时也需时刻警惕,甚至连父母双亲都可能成为求道之路的阻碍。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在半李三咽中非常考验演员的功力。饰演者林苍晓捧着被虫子吃过的半个李子(虚拟性,台上并无李子这一道具),小心翼翼地放在胸口,并且执着地询问妻子,最后将其视作上天的赏赐开心地享用着。其细致入微的表演淋淋尽致地刻画了陈仲子这一固执又可爱思想者的形象。此外,曾静萍独创的一段鹅舞,成功地将陈仲子食鹅后愧疚自责的心理活动外化,并且用谐趣优美的舞蹈来表现,也是该剧的一大亮色之一。
陈仲子接受楚国的拜相,开始是想将自己这套“贞”“廉”之行推而广之,成为天下人的典范,改变世风。但而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因归隐获得声名从而居于相位,是沽名钓誉的捷径,实质上也是趋利争利的行为,有悖于自己的初心,所以拒绝当楚国宰相而宁愿成为灌园佣人。从中看到,陈仲子实际是非常看重自己行为的示范作用,他所有的行为都是试图引领世风潮流,企图用自己言行带动大家,用自己清廉正气为世界带来一股清流。
在最后陈仲子与蚯蚓比廉一场戏中,蚯蚓嘲笑仲子说你也不知道住的房子是谁盖的、吃的米是谁种的,万一是盗跖那类不贞不廉不义之人呢?陈仲子内心极为震撼,也被蚯蚓折服了,决心拜蚯蚓为师,与妻子二人一起化为蚯蚓。陈仲子意识到必须得脱离和放弃凡胎俗体才能达到心中的“贞”与“廉”。当然,这也说明陈仲子所追求的道如空中楼阁般虚无和不现实的,正如著名戏剧界人士王评章评价的:“陈仲子作为一种精神范式,表达着的是精神理想而不是实践理想。它的意义不在于自身的普遍、完整实现,而在于永远彰显人类、历史、时代的非完整性。”
总的来说,陈仲子追求贞廉之道,贞是贞洁、高洁,追求身心的一尘不染,有些许庄子的逍遥精神洁癖;廉是清廉、不争,与之相对的是“贪”,强调的是处于能贪能得的地位而不去争不去取,以达到一种与世无争的境界,这倒有些老子无为的哲学意味。各种别扭也好,纠结自责自省也好,他用各种行为以示自己“不入污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之志,都是对于战国这一乱世的不满,对于污浊世界的斗争与反抗,只不过他对自己的道并不坚决,时常摇摆不定,所以陈仲子经常犯错,经常陷入自我挣扎和矛盾之中,整出戏也浓墨重笔地展现了他的别扭和纠结,无时无刻都在天人交战。同时,不管是贞还是廉,是现实还是虚幻的精神追求,这都暗含着陈仲子的天下情怀,即对于当今天下的厌恶与鄙弃,希冀寻求一个更加高洁美好和平的大同世界,这也是古代知识分子的精神人格和责任担当。
当然,好的艺术作品,需要经过时间和观众的双重检验。梨园戏《陈仲子》虽然有着丰富深刻的思想意味,但它的舞台呈现并非完美无缺。比如开头提及的仲子妻的过于完美是否消极地影响了观众对于此戏的接受;再如剧情的重复与循环的问题;以及食鹅呕鹅一场中导演用夸张的手法,展现陈仲子食鹅时狼吞虎咽的状态是否合适。这些都是值得商榷之处。但整体而言仍然瑕不掩瑜,期待该剧在演出中能够不断地打磨提升,使其成为梨园戏又一出传得开、唱得响的优秀剧目。
作者简介:
余国煌(1992—)男,江西赣州人,硕士在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戏曲理论与戏曲批评方向。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