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秋天和春天
2020-09-10郭晓亮
郭晓亮
1
你的风筝是心做的。有很长时间,它飞在天上。飞在云里。飞在风中。飞在高高的烟囱和旗杆上面。那线的一头在你手中,你的脚下是一张照片那么大的牛录。果园和房子全长在干巴巴的土里。一条撒满小石子的路,知道要把你带到哪里去。你的一双鞋子也是心做的。它们跟着那风筝在跑,它们跑过去的地方,麦子慢慢地从地里长出来。麦子长出来的时候,你开始看见田野深处的雨水。看见让你十分惧怕地挂在上面的一道道闪电。
2
小月夜,孩子们沿着钟声响过的秋天走去。细细的雨雪落下来,在村子的中央发出清脆的响声。黑黑的、曲曲折折的一条小路,轻轻地把他们举起来,举过他们的影子,举到白杨树那么高。白杨树上有他们看不见的野地,大块的云团静静地跟着他们在动。孩子们走着,走着,走进村子南边的一片墓地。一股风从前边吹过来,风吹过的荒草在沙沙响。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孩子说:我们的外公葬在哪里?墓地的夜死一般的寂静。那男孩子的话音向着远远的地方传过去了。葬在最西头的小坡上,另一个孩子说。孩子们继续走着。孩子们经过一座坟墓时,看见烂在地里的木质的墓碑很像一只白色的手骨。“啊,有一只兔子在前边!”走在前面的孩子喊起来。孩子们朝着他手指的方向跑过去。那只野兔把他们带到西头的坡地上,那里有一个新建的坟墓。当孩子气喘吁吁地跑到墓的前面时,看见野兔钻进紧挨着坟墓的一个洞里。“这就是外公的墓吗?”最前面的孩子问。“是的,应该就是的。”后边的那个孩子说。“可是为什么没有墓碑呢?”前面的孩子说。“有的,我以前看见家里的大人们立过一个小墓碑。”后边的那个孩子说。“那我们找找看。”前面的孩子带着其他的孩子,转着坟墓找起来。可是,他们围着那座由一大堆黄土堆起来的墓,找呀找,怎么也找不见它的墓碑。就在这时,我听见很近的地方有人在咳嗽。咳嗽声吵着了我。我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乌鲁木齐的家中。咳嗽声是从睡在身旁的妻子那里发出来的,而刚才的一切,原来只是个梦。
3
这是2015年9月的一天,上午十一时许,天气晴好,父亲和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一束阳光像是唯一的一位旁听者,静静地落在窗台、落在茶几上。我们的话题有些久远,父亲正在叙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的那些人和事儿。他说那个时候的人思想单纯,做事专注,头脑里想的事情和现在的人完全不一样,这样工作给人们带来的乐趣也是很多。父亲曾经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校长,他教的学生后来在察布查尔县、伊犁自治州、自治区各个行业,大多都干出了一番事业。父亲记忆力出奇的好,而且听力也远胜过他那把年纪的老者,所以他说话的语音非常低,几乎接近耳语,我只有全神贯注地倾听,才可以听清楚。父亲是一个非常安静,善于思考的人,他对任何事物一向有着自己清晰的判断能力。多年以来,父亲的记忆库里储存了很多在岁月中沉淀下来的往事,它们对他而言是一笔取之不尽的财富,并且强力地支撑着他在九十多岁高龄的写作生涯。尤其是母亲过世后,除了思念,写作成为了父亲唯一的寄托。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完成了全景式描写锡伯族自1764年从东北驻防伊犁、近二百六十年西迁历史的长篇系列小说《流芳》的最后一部。断断续续地,父亲用柔和的声音叙述着,显然,他今天的心情特别好,他愿意向你敞开自己,叙说过去。这个愉快的上午,一切都是那样安静,我十分珍惜这宝贵的时刻。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在听。我不愿打断他的话。一间客厅,一张茶几,一束兴致昂然闯进来的阳光,一次持续一个小时的聊天,在这个上午,我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祥和安宁的。
4
看,白杨树下镜子一样反光的板棚上面升起了一团一团的热气,那里面好像有东西在燃烧。街道是老旧的街道,铁匠铺子里传出有节奏的打铁声:一下、二下、三下,打铁声穿过外面的牛录,传向春天的远端。外公这时牵着一匹马坐在铁匠铺子外面的石墩上,在他的旁边是剃着光头的六岁的我,我在看着被扔进水槽里哧哧冒烟的那些刚刚打好的马蹄铁。外公长长的灰色衣袖紧靠着我的手背,我的手掌里抓着小半块没吃完的酸奶疙瘩。上午前半晌的太阳光带来四月无限的暖意,我们在等,等铁匠铺里的铁匠干完手里的活儿,出来给外公牵来的马钉马掌。铁匠终于出来了,他的全身都冒着热气。他围在前边的皮围裙又脏又破,快要拖到地上去了。铁匠走到外公面前和外公说了几句话,外公便起身把马牵到板棚的另一侧。那里立有两根粗粗的圆木,上边由一个横梁固定着,它们是专门用来给马钉马掌的地方。外公很快把马身子前后左右都拴在木柱上,然后又找来另一条绳子甩过横木,接住甩下来的绳头绑住马的一条后腿,再将手中的绳头一拉,马的后腿被拉起,马蹄被摁压在事先备好的木头墩子上。而我呢,则是一直跟在外公的身后,看着这一切。这时,铁匠也来到马身子前。他带来了一把锤头、一把小弯刀,还有装有马蹄铁和铁钉的小匣子以及一个烧着旺火的小炉子。在外公的协助下,铁匠开始了给马蹄钉马掌的工序:他先是将马蹄铁放进炉火中,接着用弯刀用力削马蹄,马蹄削平后取出炉中烧红的马蹄铁,对准马掌用锤子把半寸有余的铁钉进马蹄铁的眼孔。拴在柱子上的马突然奋力挣扎起来,吓得我跑开了。我跑到板棚里隔着敞开的门,一边吃着手里的酸奶疙瘩,一边继续远远地看着外公他们。外公他们的活儿干得相当快,当我吃完酸奶疙瘩时,马的四个蹄子都钉上了马蹄铁,并且马身子也从拴住的柱子上解开了。被解开后,那匹马一个劲地从鼻孔里“噗噗”地发出很响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在打喷嚏。当天中午的时候,我跟着外公把马牵回了外公家的院子。吃过午饭,二哥骑上它去生产队了。那匹马是生产队的马。
5
我的苏花表姐大我五岁,她个头不高,长着一张可爱的圆脸。她的头发被扎成两个小辫子甩在身后,走路总是一翘一翘的,惹人眼球。自打来到外公家的那一天开始,苏花表姐就坚持每隔一天要用面汤洗一次头发。她告诉家里人,用面汤洗可以使头发变黑,变得漂亮。表姐的这一举动,对家里人来说有些匪夷所思,尤其是对外婆而言,简直就是胡闹。外婆有几次甚至忍不住要当面制止表姐,可是表姐根本不听。闹得二人几乎到了吵闹的地步,好在有大哥、二哥他们在一旁耐心地劝说,才使得局面得以控制住。外婆当然不会就此甘心做罢,从那时起,她会瞅着苏花表姐不在的时候唠叨个不停。外婆总是唠叨说:“不懂事的小丫头片子,犟得像头牛!”“她哪里来的这个古怪念头,不能为了她洗头发,家里天天吃面条吧。”“如果不下面条吃,还要去煮面汤,那不成了浪费吗。”唠叨归唠叨,我的苏花表姐依然如故,坚持不间断地用白糊糊的面汤洗她的头发,而且每次洗完还要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用清水冲洗,伴随着一盆盆水泼向外公家布满浮尘的院子。深深的秋天来到牛录,天空中不断地有大块大块的云朵,从西边飘过来。云朵带来了湿润的空气,带来了细碎而又绵密的雨丝。雨在下。時光在流逝。街道的地面上留下许许多多人和牲畜走过去的脚印,然后是落叶,然后是变成光秃秃的树木和房子,再然后就是落在正屋八仙桌上的一张红润的圆脸,那是苏花表姐安静地坐在桌前在修剪指甲。就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注意到:随着天气转凉,已经有一些个日子苏花表姐不再坚持用面汤洗头发了。与此同时,我也极少听到外婆在家里唠唠叨叨的声音了。
6
太阳在我脊背的上方。太阳在春天的树杈间筑着巢。太阳让我想起梦中梦见过的一面大镜子,我站在哪里都能看见我自己。我走,太阳也走,脚下的土地白光闪闪。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傍晚,我在牛录西边的野地找寻了一天的驴。外公家那头母驴跑出去已经三天了,跑丢了。“那畜生在春天发情了,一定是跑出去找野公驴交配去了。”外公冲着街门大声说话的样子,总是出现在我脑海里。太阳光,灰茫茫的野地,乱蓬蓬爬在地窝子里的枯草,极其漫长的一天,我被风吹着,走遍了牛录西边高高低低的野地。我像大海捞针一样寻遍了目光所及的每个角落,可是并没有找到外公家的驴。在这一天,驴是自由的,而我是不自由的。驴可以无拘无束地四处跑,我呢,只能向着一个既定的方向从左到右、从右到左转着圈走。这个单调的春天的旷野给予我的这份孤独,让我的内心如同着了火一样,承受着极度的痛苦。于是我开始恨起外公家的那头母驴,恨它无端地把我抛进这空寂的野地,饱受太阳的曝晒和走路受累的煎熬。有那么几回,我气馁地躺倒在草地上睡下,睡醒了爬起身继续走,走累了又躺倒,再睡下。那一天傍晚回到外公家时,我已经是昏昏沉沉,步履蹒跚,像生了一场大病。
7
水缸里的水快溢出来了。我放下手中的水桶,桶里还有没倒完的小半桶水。我站在水缸边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然后盯着缸里的水看。静静的水面在轻微地波动,水面每波动一下都会泛出一层光亮来,从额头到下巴颏我在那光亮里看见了自己的一张脸。让我惊讶的是我发现我的这张脸,比之前在镜子里看到的那张脸要好看得多了,白白净净的样子如同换了个人似的。于是,我就待在灶房里玩耍起来,开始对着缸里的水变换不同的表情,做出种种鬼脸让自己开心。“小胖子在哪儿?”从院子走进东屋的外婆在问二哥。听到外婆的说话声,我受了一惊,赶紧从灶房里蹿出来。我知道早上院子里的活儿还没有干完呢,外婆知道了很快又会冲我发起火来的。现在是四月,外公家院子里的羊和牛都圈着,每天要由人来给它们喂草料。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院子,熟练地顺着木梯上到西头棚屋的屋顶,在整齐码放的干草垛中拽出两捆干草扔下来,再下来把它们抱过去,拆散开扔给牛羊吃。牛羊大口大口嚼着吃草的情形,引起了我的条件反射,我感到肚子里也是空空的,已经饿得不行了。可是离吃早饭的时间还早着呢,怎么办?必须找点东西吃才行,吃什么呢?我站在院子里琢磨了起来。琢磨了一阵,我把目光投向栅栏另一边的果园,果园里的树木光秃秃的,个个像剪光了头发的人似的。一股凉风飕飕地从外边吹来,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抚了抚头发,趋着身子走进果园。我来到一株樱桃树后面的角落里,这里的地底下有一个菜窖,外公家过冬吃的洋芋、白菜和萝卜都储藏在里边。地面上稍稍隆起的地方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盖板,盖板上落着一层土,我蹲下身子用手掀起盖板将它拉向一边。黑洞洞的菜窖赫然像一个张开的大嘴出现在眼前,我双手扶住窖口的边沿将身子下到菜窖里。菜窖口的下方摆着一个木墩子,我蹲在上面借着从外边射进来的光线,看见了在菜窖的中央位置用细麻绳吊着的那个柳条篮子。我知道篮子里有秋天窖藏的苹果,平日里家人很少拿出来吃。我跳下木墩子把它搬到柳条篮子所在的位置,小心翼翼地站上去,伸手在篮子里抓出来一个苹果。苹果又大又红,我顺手把苹果在衣服袖口擦了擦,吃起来。一口气把一个大苹果吃进了肚子,吃完后我不敢再在下面耽搁更多的时间,立刻从菜窖里爬出来。果然不出我的意料,我刚爬出菜窖,就听到外婆在院子那边“小胖子!小胖子!”的喊声了。
8
雨下了两天两夜。雨水沿着窄窄的河道流下来,在牛录南边的低地里连成一片。雨水把数不清的绿青蛙赶进了牛录,牛录里到处都是踉踉跄跄爬行的青蛙。青蛙们个个张开着嘴,喉咙里再也叫不出难听的呱呱声。青蛙们感觉到了夏天离开的脚步,它们汽包一样鼓起的身子在变凉。青蛙们爬呀爬,一波一波地爬过外公家的门前,爬过满是烂泥巴的村子中央,爬进一牛录和三牛录中间汩汩流淌的渠水里,伸展了四肢,一同游走了。有好几个阳光耀眼的日子,我骑在外公家的墙头数核桃树上的核桃,我能听见又丑又脏的绿青蛙远去的扑腾扑腾声。天空中的太阳在变小,数不清的核桃睡在树叶中间,我数了一遍又一遍。数到最后我的眼睛花了,头晕了,再也无法将树上的核桃和树叶一一分开。而在我身体下面的墙上,一路向上爬行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南瓜秧,正顶着又大又绿的叶子,吸收秋天多余的阳光和水分。有时会有一辆马车在墙外边街上驶过,发出我最熟悉的声响。马车常常行进得都很慢,我心里想:那是因为马和赶车人都累了,他们都需要走到一个地方,停下歇息。就像骑在墙上的我,只有静静地把眼睛闭上一些时间,才可以重新数核桃树上的那些核桃。
9
是丝绸一样柔软绵密的风,率先吹到了我。在昭苏大草原,在花草连天的8月,我披着云彩的盛装来到了秋天的远方。宽阔,平坦,广袤的原始草场,是掠过草原小径上方的风,率先吹到了我。我的脸上和耳朵里有飒飒的声音,我的衣袖在飘动,我的脚步轻盈,我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草丛里。两只蝴蝶越过我的肩膀飞向前方的天空,蝴蝶的花翅是蓝色的,它们沿着天空一直飞呀飞,飞向我看不见的、属于它们的草色深深的家。如同走在天空很低的高地上,我几乎伸手就能够得着静静飘浮在头顶上方的云团。我一边走一边和身边的花草说话,让它们感受到我无限愉悦欢喜的内心。我脚下的土壤松软,太阳照在上面泛起一层浅黑色的光亮。在那光亮里,我仿佛看见了离我数十里远的小洪纳海石人——从前草原的主人和王的部落,在草木厚重的回声里,贴近远端的那几张脸,像一串归来的影子,站在牧草结出草籽的秋天,年复一年地守着故土,守着永无尽头的回乡之路。
10
猫的一双眼睛由黑变绿,然后在灰沉沉的土墙后面消失。在土墙的前面,我可以看见一条河沟,河沟斜坡上的几棵高大的白杨树已经长出了春天的绿叶,风一吹,那些绿叶就会迎着太阳上下旋转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在那些熟悉的响声里,我跟随我的回忆又走进童年,走进深深遮蔽在土地那端的一天。“小胖子,快过来!把羊赶到院子里去。”蹲在河边的外公朝着几十步外玩耍的我喊了一声。四月的牛录阳光明晃晃的,沿街绿色的枝枝杈杈带着粉红、雪白的桃花和苹果花,从锡伯人家的庭院中簇拥出来,把春天的噶善装点得像个花季美少女。在这样的日子里,整个牛录完全变样了,从从前光秃秃、空荡荡的模样一下变成像一座果园一样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观。总之,一切都变得好看了。那时节处在幼年的我,格外喜欢在街上玩耍,无论有无左邻右舍的小伙伴,我都可以在街上待上漫长的一上午或一下午,直到吃饭时间到了,家人前街后巷地呼喊,才可以将我喊回外公家。这不,这天大清早一睁开眼睛我就跳下大睡炕,跑到街上野来了。清早的街道上不算太安静,远远近近都有公鸡一连串的打鸣声。朝向牛录南边的路口,不时可以看见双轮马车、牛车或骑马的人经过,他们都是赶着去田里出工的生产队的社员。除了我,整条街上看不到一个小孩子。于是,像往常一样,我先是趿拉着一双布鞋,来到外公家东斜对面的木力克家院子,径直走进去推开房门找他家的小儿子木登保。木登保的大哥苏力克在灶房里帮额尼忙早饭,我进到西屋时发现木登保还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我站到炕前大声喊了几声,就是叫不醒深睡中的木登保。看着叫不醒他,我从他家院子溜了出来,接着又晃悠悠地走到南街富光家的院子。富光家的院门从里面扣着,进不去。而且那只大黄狗蹲在院子里汪汪地叫着,连一个人影也见不着。于是我在前街晃了一阵,觉得无趣便折回到外公家的院门前。这时候,外公已经把家里的七八只羊趕到离家只有五十来米远的河边让它们喝水了。而且羊们喝完了水,开始在河边四处走动了。听见外公的喊声,我兴奋地跑过去吼开嗓子手脚并用地往回赶那七八只羊,外公则跟在我后边不动声色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虽小但是早就从大人那里学会了怎样赶羊,我先找准那只白色山羊赶,山羊是领头羊,它一跑其它的羊都会跟着跑起来,转眼的工夫,在我的追赶下羊一只接一只跑进了外公家的大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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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过村庄的枣树林,像群野孩子站在黎明的边上。那个地方除了一条河沟、宽阔的草地,还有一个抬起双眼就能看见的秋天。现在,在你的前方,天色大亮,乌鸦和野麻雀的叫声,赶走了芨芨草地上方最后的阴暗。一条坑凹不平的黄土路,弯弯曲曲地从北边的村头爬过来,又曲曲弯弯地向南爬过去,远远地消失在那些灰蒙蒙的大野里。就在这个时候,河沟水磨房的烟筒里,冒出一股浓黑的炊烟。炊烟在吱吱响的屋顶盘旋了一阵以后,才慢慢地升起来,转着圈向金泉河哗啦哗啦流淌的下游飘散开去。水磨房的墙体是由木板建造的,秋天的这个时候,在那些布满黑褐色斑点的木板上粘着密密麻麻的露水。當早晨的太阳懒洋洋地从枣树林那边探出菊黄色圆脑袋时,在村头的方向,你会看见,有三四个男孩子,骑着毛驴出现在那条黄土路的中央,他们是赶早起来来水磨沟割草的。男孩子个个穿着那个年代略显肥大的深灰色衣裤,或许是因为早起睡眠不足的缘故,他们的神态看上去都是那样安静。安静。乡野很安静。男孩子们骑着毛驴默默走进水磨沟,来到枣树林所在的河沟深处。太阳光,潮湿的空气,纷飞的蚊蝇,挥动的镰刀,歪向一边的野草——在这个早晨,大地是敞开的。而对男孩子们而言,熟练地割草、码放、捆扎,再把捆好的草牢牢地驮到毛驴的背上,是必须要完成的一种仪式。然后,带着从中获得的满足感,回到村子里去。
12
早上九点钟,父亲打来电话让我立刻过去,说是有事情要办。我抓紧吃了点东西就出了门。今天,乌鲁木齐初秋的天空中飘着薄薄的云层,太阳光被弱化了许多,走在街上,凉风拂面,天气分外的舒爽。乘坐BAT3号线,在延安路口倒了一次车之后,我赶到父亲家。父亲还是老样子,躺在他老人家最喜欢躺的客厅靠窗户的一排沙发上面,在养神。见到我父亲缓缓坐起身子,然后在沙发上静静地坐了片刻。“是医生建议我在躺着坐起来时,一定要先停上几分钟时间再慢慢走动。”父亲平和地说道。“对的。从养生的角度讲,这样做对上了岁数的老人是有好处的。”我应声说。父亲伸手抓起斜靠在右侧沙发转角的拐杖,拄着拐杖站直了身子,我几步跨过去,扶他走到摆在客厅中央位置的另一排沙发上坐下。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有一摞书稿,书稿上放着一副眼镜,父亲戴上眼镜抓起书稿翻来翻去,翻了好一阵儿才从里边抽出两张来,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交给我。父亲嘱咐我这是他前几日写的两首诗,要我敲成电子版各打印两份给他,说是急用。接过诗稿端起来看了一遍,我才发现上面写的是两首七言古体诗。近一年来,94岁的父亲由于视力明显减退,写字已经十分吃力。所以,他写在稿纸上面的字,明显地变形,而且有的甚至难以辨认。在向父亲确认完几个辨认不出的字之后,为了让老人家安心休息,我像往常那样与父亲小声道别后离开。
13
你看见了吗?多么猛烈的闪电,正从我身外的夜空咆哮着闪过去。当雷电第二次闪过时,我已经躲进外公家的西屋里,隔着两块窗玻璃观察外边的夜景。那是秋天的一个夜晚,吃过晚饭后,天空便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天色完全黑下来。牛录里先是狂风大作,接着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巨大的雷声里,闪电瞬间把天空击成无数的碎片,然后重重地甩在树丛、屋顶和地上,溅起一道道可怕的白光。在那白光中,我看见外公家大院子里的桃树、苹果树、枣树剧烈地晃动,纷纷倒向一边,树上的果子一个接一个甩下来,在四处滚动。它们发出的响声听起来也是十分的惊悚,惨烈,令人想到死亡。大约过去了一刻钟,雷电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漆黑的世界,先前看到的果树、院子、墙、屋顶都是漆黑一片,仿佛突然间消失了一样。现在,黑暗中剩下的只有哗哗的雨声。听着雨声,我能感觉到外面的世界还存在,牛录和外公家的大院子还存在,但是,就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似的,我依旧一动不动站在窗前,大气也不敢喘地一直看着外面,我担心的是:当明天早上一觉醒来,我看到的一切会不会有所改变?那些树木、墙,包括棚屋、栅栏、院门还在不在原来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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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的位置就在我帽沿的上方,土碱地上反射出的光线令我头晕目眩。一只小蜥蜴从一大块翘起的土碱下钻出来,看到我后,左右转动了一下绿色的小脑袋,迅疾溜走了,它带着我的目光爬进稍远的荆棘丛里。荆棘丛和我的周围是一大片干旱的土碱地,这里几乎寸草不长,那些异常坚硬而又丑陋无比的地表,看上去就像长满各种斑点和暗黑色痂皮的动物的皮肤,让我心里潮潮的,很是不舒服。很快,我左前方的不远处传来铁铲铲在碱地的咔嚓咔嚓的声响,二哥已经在离我十几步的地方铲碱了。大小不等的碱块,在他铲过的地上不断聚拢,堆成一堆。学着二哥的样子,九岁的我也弯下身子,双手紧紧地抓住铲把,开始用力铲那些紧紧巴巴地凝结在地表上的土碱,而且每铲一下,都得使出浑身的力气,这样才能铲起几小块土碱来。在我们的上方,天空像个大火炉,太阳在燃烧。从地面直冒上来的热气,掺杂着苦味的尘灰,教人呼吸困难,全身冒汗。快到午时的时候,又热又渴又困乏的感觉叠加在一起,终于使我坚持不住了,我走到我们赶来的毛驴车的位置,坐在树荫的一小块地方,一边喝大水葫芦里的水一边休息。二哥没停下来,一直在铲。在他的四周已经七零八落地堆起了十来个土碱堆,它们看上去有点像我见过的牛录坟地里的小坟头。也许二哥会继续干下去,看着他湿透的脊背和大汗淋淋的样子,我不忍心坐下去,提着水葫芦来到二哥旁边叫他喝水。二哥接过水葫芦大口喝水,喝完重重地从嘴里呼出几口气,他看了看地上被我们铲起来的土碱堆,对我说:“差不多了,把麻袋拿过来,抓紧装碱。”我从驴车上取下麻袋,在旁边撑着,由二哥往里铲土碱。我们一共装了整整三大麻袋的土碱,然后把它们抬起来码放到驴车上。这些土碱拉回牛录,我们还要分给左邻右舍一部分,剩下的足够外公家下一年用来发面过日子了。在那个年代,乡下锡伯人家日常发面用的碱,就是这种取自牛录北边土碱地的土碱。接着,我们赶着驴车往回走,我们在野地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酷热的太阳一直压得人抬不起头,强光倾泻在植物和土壤上面,晒得一个劲地往上冒热气。跟在驴车后面走着走着,我感觉双脚发沉,身子越来越重,重得如同一块缓慢移动的石头,随时都有可能挪不动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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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天池之行的怀念。在2016年夏末的某个时刻,属于西海子的那个中午,我和好友、新疆作家陈默一同走出毡房观赏山景。蓝天,绿水,层层密布的雪杉林环绕着我们,一条原木板铺成的步道,在阳光的照射下带我俩缓步上行,走向迎面一座小山的高处。寂静的山林,纯净的空气,陪伴我们一路同行的是纷繁的花草和植物的芳香。无限美景中,一只黑乌鸦从远方飞过来,落在前边的山脊上,“啊嗬……啊嗬……”有人开始在另一个山坡频频向这边呼喊。性情完全外露的陈默和我,也情不自禁地放开嗓门喊了几声。喊过之后,那种心怀通透舒畅的感觉,又让我俩同时大声笑了起来。在游览了几个坐落于林木间的木屋之后,我们绕到山的另一则朝向阳光的一面,继续蹒跚上行。由于阳光的充足照射,這里布道两边山地上的花花草草生长得更加繁茂,花草们引来的蝴蝶、蜻蜓、各种采蜜类蜂虫成群地在飞。它们甚至飞到我们的身上,不停地落在后背、头发和裸露的手臂上面,只要低下头侧耳听一听,还能听到这些花花草草、蝴蝶、蜻蜓、蜜蜂,还有更多的昆虫,都在唱歌,它们喧喧嚷嚷地唱着,唱出了那种和天山天池浑然一体的自然的声音。一刻钟后,我们走到这座山高处较为平缓的一个坡面。这里视野愈加开阔,景色极其美丽,正当我举起相机准备拍摄对面的山景时,落在我身后几步远的陈默突然手指着我的身后,小声喊叫起来:“看哪!一只小松鼠!”我猛地回过身来,只见一只褐灰色的松鼠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顺着步道已经跑到离我不到两米的近处,而且还在一蹦一跳地靠近我,眼瞧着小松鼠就要跑到离我鞋尖极近的地方了。这时,我不由得停下来,它也停下来,我们相互对视着。看着它冲我上下转动的小脑袋和一双充满好奇的大眼睛,那傻傻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得不得了!“啊!太可爱了,这小松鼠一点都不怕人。它好像把我当成一棵大树了!”我大笑着直呼起来,并且收住脚步伸出双臂迎向它。听见我的声音和举动,小松鼠不但未有丝毫的惊吓,反而更高地仰起小脑袋直愣愣地看着我。瞧它那样子,或许是在端详我这棵会走动的树,怎么停下了呢?正在这时,陈默一闪身,从我身边快步跑过去要抓住它。小松鼠终于受到惊吓,躲开纵身一跳,窜入草丛不见了踪影。我俩恋恋不舍地在草丛中又找寻了一阵,才离开继续前行。随后,在那个不寻常的下午,我俩在山上与小松鼠的这次奇遇,几乎成为我们之间绕不开的一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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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边的现实主义。当我写下这句话时,仿佛就有了对语言和事物一种共鸣的感觉。它的意义在于使我对以下这样一段话的更深的领悟:“现实包含着比日常直接行动从其中获得的更多的东西,包含着比已经在其中开辟的更多的道路,比习惯所赋予它的令人放心的勾结和默契更多的东西。”(法国著名批评家,罗杰·加洛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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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在堆满麦子的麦场上停了下来。椭圆椭圆的麦粒滚动时,可以看见一轮血色的落日在天边,整个大地都被夕阳呈现的红光所笼罩。人和麦草屋、马匹、田野,在黄昏的苍茫中游弋,天空中飘着麦子甘甜纯香的气息,一把光亮亮的大镰刀,插在茅草屋的草墙上,反衬出秋天收割后的景象。所有的农田,所有的道路,所有的宅院,如同在思绪中一般,明亮、金黄、丰腴地垂挂在土地的上方,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那时,落满尘土的野草地绿茫茫一片,脖子上围着红头巾的牛录姑娘甲,出现在横穿麦场的路上。姑娘的嘴中哼着歌曲,她在歌唱大田里的劳动。歌声飘进用麦草搭起的草屋里,麦草屋黑洞洞的门嚓嚓响,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他抬头看见路上唱歌的姑娘甲,于是站在那里紧绷住身子听。穿过麦场的路很长,且长了许多草。尽管经过的马车和牲畜不少,草仍然奋力长着。带着柔美、婉转的歌声,姑娘甲没有停下来,继续在走。当她走过麦场时,西边的夕阳完全落下去,留下由暗转黑的天空。歌声渐渐变小了,围着红头巾的姑娘甲渐渐走远,她身上白底的花衬衫,在小伙子的视野内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没有了踪影,在很长时间里他都一动不动站着,仿佛心神被姑娘带走了一样。田野空旷而宁静,天幕中依稀呈现闪闪烁烁的星斗。小伙子昂起头仰望着星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就在这个瞬间里,身后右前方的另一个麦草屋外有响动,当他顺着响声转过身子时,看见一个人影已经走到面前。额罗春,你在看星星吗?人影开口说话了,而且是细细的、甜甜的女孩子的声音。声音的后面露出一张圆圆的脸庞,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弯眉毛、搭在胸前绣花衬衣上的两条长辨子,小伙子看清是同在麦场打麦子的牛录姑娘乙。一股掺杂着雪花膏的体香扑面而来,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一时搭不上话来。但他知道,必须得说些什么,于是偏过头去说:外面凉快,想待一会儿。姑娘乙的影子飘到他身前,好像靠得更近了。那让我陪你好吗?额罗春,我们可以沿这条路走到二生产队的麦场去转转。姑娘乙轻声说。他能感觉到在她红润的双颊上露出来的秀发,像起伏的云团一样环绕着自己。好吧,夜黑,你要跟在我后面。小伙说。说完他们双双踏上那条路,一前一后地走着,隐没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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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记忆。小小的苹果树上的月亮,一个满是牛粪、驴粪、鸡粪的院子,望着它们,我喜悦过,悲伤过。这是一种情感和怀念交织在一起的乡愁,多少年它们像望得见的远方,从我的心头牵引出模糊不清的、然而也是说不完的影像。狄兰·托马斯说过:“童年的记忆是没个准儿的。”我只是努力让它们变得清晰再清晰一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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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就是我在文字中存在的那个世界。因此,在生活中,面对外部环境的喧闹,我会选择让自己安静下来,沉潜到一个可以感觉到的语言空间里,一个完全属于心灵的深处,去借助语言写出我想要表达的那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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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一长列抬着棺材的大人走路。我看不见前头,也看不见左右,我只能看见脚下的黄土路。粉末一样厚厚的一层黄土,时而像一股细流,前后游动,不成形状地流过路面,流向野地;时而又似潮汐般折返回来,在路面和人腿之间翻滚,扑打,溅起老高的浪柱,裹在人的小腿肚子上。当一只脚的鞋子踩下去再抬起来时,就会在土里发出“噗噗”的声音。在那个死一般枯萎的秋天,我跟着一长列抬着棺材的乡人,走出一牛录,走在一条通向西边野地的黄土路上。队列的前头是十来个身着黑衣的女人,我的外婆由两个年轻锡伯女子搀扶着,带领队列缓慢行进。日光暗淡,天空中布满灰色的云翳,我低着头走路,目光落在前边一个男人来回扭动的屁股和一双大腿上。男人下身穿着灰色的粗棉布裤子,干瘪的裤腿已经被浮土涂成一团黄兮兮的颜色了。男人一声不吭,但是却不停地咳嗽、朝路边吐痰,而且喉咙里嚇喽嚇喽地响着,好像是有咳不完的痰似的,听得我的太阳穴一阵阵突突地跳动。“哎,小胖子,为什么落在后面?你应该和郭勒玛么(外婆)在一起。”男人突然转过身来冲我说。我依旧低着头默默走路,不吱声,从说话的声音可以听出来,他是西街的班吉苏叔叔。“我知道,你是怕前头的大棺材,所以落在后面的。”班吉苏叔叔说着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不是的,我害怕躺在里面的外公。人死了就会变成这样的吗?”我结结巴巴地说,并且抬起头瞧着他那张满是皱褶的脸。班吉苏叔叔意味深长地看了我长长的一眼,接着说:“人死了都要埋到地里去的,外公生前那样疼你,你怎么怕呢?”“……”我张开了嘴,但是沉默了好长好长的时间,没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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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七零八落的野地,队伍在行进。大红的棺材扛在八个男人的肩上,像倒下的房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走在队列前面的一个女子,不间断地把抓在手中的纸团撒出去,撒向前方的空中。那是些用黄纸剪成的冥币,它们顺着天空一直向上飞,然后纷纷落下来,雪片一样落在路的两边。队伍由一百来个男男女女组成,他们都是来自一牛录和三牛录的族人,是前来给外公送行的。我的母亲和几位哥哥、姐姐走在外婆的身后,他们穿着的衣服黑灰色一片,而且都是宽宽大大的那种,显得人瘦瘦小小的像装在里面一样。在他们中间时不时地传出女人哀伤的哭声,哭声引发了队伍中更多的唏嘘声,它们顺着人们一直传导过来,让我抬头看见了前边队伍中一个个颤抖着的后背。我一边走一边开始在心里嘀咕:“快,快些让这一切过去。”我疲倦地看着在脚下被搅得翻腾起伏的黄土,极度厌烦又无奈,走着走着,感觉自己的身子一点点陷下去,在被吞噬掉……空气中荒野干燥的气息越来越浓,野地上整片整片变了颜色的枯草没有一点生机,被遮在云层中的太阳,依旧高悬在天空中的某个位置,同样显得无精打采。这时候牛录已经被抛在远远的看不见的地方了,长长的一条黄土路,把队伍带到一个凸起的高地的前面。于是队伍停下来,散开了,人们让出一条道,八个肩扛棺材的男人一口气沉稳地把大红的棺材扛到高地上面。那里已经有人挖好了墓穴,墓穴是一个东西方向的长方形深坑,当所有前来给外公送行的人围着墓穴里三层外三层站住后,一位年长的老人开始主持墓葬仪式。他让大哥走上前站在棺材前,将一大块黑色的灵头幡放在棺木上面,然后招呼男人们抬起棺材,头向西缓缓放进墓穴中。女人们的哭声再次四起,母亲搀扶着外婆走到墓穴边最后看了一眼装着外公的棺材,俩人已是泪如雨注。大姐、二哥和我垂手站在她俩身后,也是哭成一片。年长者再次示意大哥上前站到墓穴边,交给他一把铁锹。大哥接过铁锹往棺木上铲下第一锹土,跟着四周围上来的男人们一起填埋墓坑。墓坑填平了,又在上面拢起了坟头。之后,家人在坟前摆上带来的食物祭奠,并且烧了很多的纸钱。大队人们返回牛录时,我和外婆走在一起。一路上,外婆抓着我的手,什么也没有说。她的手像块石头,冰凉冰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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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十月了,天在下雨。街道两边的树叶,在雨中枯败,飘零,散落,粘住被雨水淋湿的水泥地面。在这样的日子里,天气就像个休止符,抑制了我头脑中所有出行的愿望,而阅读几乎成为了我唯一的选项。此刻,虽然窗外阴雨绵绵,客厅内的光线足以让我阅读。我再次捧起胡安·拉蒙·希梅内斯的:《记忆·时光》,翻开来用一种美好的心情,读起那些又朴实而又极美的文字描述的刻录在岁月深处的记忆和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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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幕幕实情,一幕幕景象。”本雅明在《单行道》中,通过他另类的写作方式,向读者开启的是一条展开判断力和思维的通道。读者在这里面借助阅读,可以慢慢地打开自我,摆脱掉“现代人固有的公约概念和经验”,进入到一个任思想自由馳骋的新天地,“以激发修复生活的努力”。让你的精神内在“回归思维本身,回归判断本身”,单行道的意义就在于这思想的救赎,人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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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我都绕开一个弯弯曲曲缠绕在一起的街区,那是一个街道之网。可是,当有一天我曾爱过的人搬到那里居住时,这个街区对我来说突然变得明亮开阔起来,仿佛那个人的窗户上安放了一架探照灯,探照灯的光束将整个街区照成一块一块”。
“唯有不抱希望爱着的那个人才了解他”。
“报死讯的人觉得自己非常重要,这个感觉——其实有悖于所有理性——使他成了来自冥府的使者,因为死者群体是如此庞大,以致于像他这样只是报死讯的人都感觉到这一点。在拉丁语中死的意思是‘到众人那里去’”。
——摘自《单行道》
责任编辑 王 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