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桥
2020-09-10胡柏明
胡柏明
一帆,有件事想跟你……胡亮打通祁一帆手机,开场白刚出口,里面就传来了掐断的动静。胡亮再次重拨过去,赶忙报上家门,我胡亮……我知道,有事上办公室谈。再次挂断了手机。
胡亮混迹仕途几十年,大清早连吃两闷棍,而且在祁一帆手上,把他的头割下来当夜壶,他都不相信。胡亮拿手机当镜子,照在两眼正面死盯半天,擎起手想摔,咬咬牙噗嗵扔到了桌上。一支支抽着闷烟,把转椅磨得吱嘎响,人在云里雾里发着鸡头晕,胡亮想不明白哪里冲撞了冤大头,两只鼻孔呼哧响着,像老家的烟囱。
祁一帆曾经在石振东手下执教,喜欢舞文弄墨。那时候的胡亮从市委办出来任职报社社长,总编,从投稿的字里行间看出了祁一帆的文采、思辨,想把他挖到报社来弃教从文。校长清楚祁一帆站讲台是把刷子,死活不放人。胡亮就把这个套,甩给了石振东去解。书记校长坐隔壁,石振东给校长的理由很讨巧,这边放人,卖面子,那边进人,得人情,这样的美差呆鬼才拒之门外。一支烟没抽完,校长眉开眼笑松了口。过了年把光景,胡亮考虑,叫祁一帆长期当个普通编辑记者,捏笔杆跟捏粉笔似乎没啥两样,兼着宣传部副职的他,便把祁一帆这条小鱼,力荐进了宣传部这口大塘。这样又过了几年,那天会展中心召开全市宣传思想工作会议,胡亮溜出去上厕所,祁一帆跟了出来。解过手,两人在过道的栏杆边点烟抽。祁一帆大概小便使了劲,洇在瘦脸上的潮红还没褪尽,迟疑一会,似乎再次使了暗劲,终于斗胆说,我想走了。胡亮知道这走的含义,颇感意外问,你个人的意愿,还是组织的安排,去哪里?祁一帆轻声说,我自己。祁一帆带点落寞的眼神,把他的苦恼一目了然传递给了胡亮,坐在中层位子的祁一帆,他在担忧日后的升迁。祁一帆比胡亮个子高,胡亮抬手拍一把祁一帆的瘦肩,劝他说,别冲动,缓缓再说。当时刚继任的部长,跟胡亮是关系很铁的老乡,不久,祁一帆升任文明办主任,上了台阶。胡亮离开报社来文联赋闲之前,祁一帆二进报社当了常务。
仲秋时节,配合乡村振兴,单位搞了一场文艺下基层,办公室主任拟好稿件送过来叫胡亮审阅的时候,建议他给报社打个招呼,位置,版面上,省得苛刻。登篇稿子,胡亮随便打个电话,毫无疑问一路绿灯。只不过,如果绕开祁一帆,无论从哪个方面,胡亮都觉得有失礼节。然而,杀头都不敢相信,祁一帆竟连挂他两次电话。拿过紫砂壶喝口茶捧着,想起两闷棍胡亮不由烦乱地想起了本家胡传魁,眼下就有点窝火。胡亮脾气急,性子直,放下茶壶起身就想找上门去,当面问问姓祁的一直为你铺路搭桥,我够积善积德没欠你多还你少吧?上去拉开门,胡亮站住了,忖一会转回身,站到窗口朝报社方向望过去,心里焦辣辣的。胡亮平生死要面子,这样唐突闯到老单位去拍桌打凳,有辱斯文其次,更是面对着所有老部属错乱的目光,啪啪扇自己的巴掌。
胡亮来回踱几圈,根本没心思再顾手头的事,喉头像卡着一根鱼刺,必须尽快找医生拔出来。很自然地,他想到了石振东。坐回椅子刚拨通手机,石振东哈哈哈的笑声随即就朝胡亮的耳朵灌来,刚刚我就在猜,你肯定马上会打我电话,为祁一帆的事吧?你比我空,你过来。胡亮撂下电话拍拍脑门,愣着两眼看看四周,愣半天一时愣不过神来。没遭遇鬼打墙吧?大清早吃闷棍,手机里又撞上了神仙的爹!莫非……一个激灵站起身,胡亮心急火燎冲出单位朝外走。
顺大楼脚穿过一段屋弄,胡亮拐上马路快步朝城西走去。胡亮走在人行道上,秋阳从枝叶间漏下来,一路闪着斑驳的光点,晨风吹过高楼的夹缝,吹不开他心底的迷团,郁忿的情绪倒在慢慢散淡开来。身边不时人来人往,胡亮都不认识,偶或有人朝他笑笑,他赶紧点点头,再回头看几眼,始终记不起来这人是谁。恍惚间,胡亮猝然有了一种陌生感,对于这座城市,对于这座城市里所有的人。石振东在城西的中学当校长。他跟石振东早先同样陌生,大学毕业分进同一所中学执教,又住隔壁,夜里忙完事就凑一块喝茶抽烟,掏心掏肺,无话不谈,日后遂成莫逆之交。胡亮迈着大步就是去找他。
踏上跨江大桥的时候,胡亮的额头已沁出了细汗。古城秦朝置县,一条江自南向北穿城而过,沿江两岸曾经破败的屋宇,承载了上千年的历史积淀。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的东扩西拓,历经几十年的岁月沧桑,江面已由一座逼仄的老桥,衍生出了如今崭新的十几座大桥。过了大桥走上缓坡的人行道,当年胡亮进城时,这里是大片的田畈,有座塔,还有一家破陋的瓷缸厂,如今望出去,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厦如雨后春笋,四处蔓延,曾经的破落小城,早已成了望不到边的庞大生命体。眼前一座凌空天桥,圆型,气派。胡亮走上天桥的时候,燠热的阳光一下子裹住了他。胡亮喜欢走路上下班,他走人行道,走斑马线,从不跟人跟车抢道。走在天桥上,看着桥下的车辆行人四通八达,畅行无阻,从不怎么去想的胡亮,遽然有了一种对于过大桥走天桥意义的顿悟。
胡亮走进行政三楼南端办公室的时候,早已气喘吁吁,热汗淋漓。石振东咧嘴瞥一眼起身,习惯性地托托眼镜朝桌上的烟盒指指,把一杯早已泡好的茶,顺手推到了胡亮面前。胡亮从桌上扯过两片纸巾抹把脸,擦着手折回门口朝外张一眼,踅回来挖支烟摸出打火机问,庄天公在忙啥?石振东意味深长拖一声嗨,连咂几声嘴托把眼镜说,你还记得他?石振东头一歪,勾起手指答答磕响桌子说,就是他这根搅屎棒,跑祁一帆那里挑是非,说你帮人,要图回报的。这不,气得你老人家亲自跑过来……电话突然响了,石振东弯腰接起电话,嗯几声搁回去,说,有点急事,去去就来。蹙紧眉头乜一眼张开嘴后再没合拢的胡亮,托着眼镜快步出了门。
一屁股瘫在椅子上,胡亮慢慢合上嘴,点支烟深抽一口,两路浓烈的烟雾呼的从鼻孔窜出。他缓缓扬起手,连同打火机想朝桌上拍,挣扎半天放了下来。人说嘴唇两爿皮,翻转变……胡亮忙煞住这下流的比喻。他懵在桌前耳朵轰鸣,路上刚刚散淡开来的郁忿,再次聚集化成一团火,从心底奔涌直冲脑门,大脑哧哧发出的声响,犹如导火索冒出的火苗。恶意中伤!恩将仇报!一连串带着愤怒带着声讨的词眼,裹挟在烟雾里满屋子飘散。胡亮向来两袖清风,最痛恨图回报。几十年来,他待庄天公情同手足,事无巨细几乎一手包过来的,他死都不明白庄天公会猝然拿他的清白开刀抹黑!胡亮接支烟,仇人似的拿烟蒂去掐,手势过重,烟缸哐[口当]摇晃差点翻底。这时候的胡亮,恨不得立时三刻把庄天公叫过来,当面锣对面鼓来个卤水点豆腐。
刚起身又坐下,感觉这潭水的深浅没摸清不便贸然,还是等石振东回来再看下文,胡亮回头朝门口看看。
庄天公跟胡亮当年读师大的时候,同届不同系。毕业分配那天,庄天公把胡亮叫去家里吃中饭,刚进城的胡亮人生地疏,他记下了一顿中饭的滴水之恩。分配结果胡亮进城,自称老城关的庄天公,去了胡亮老家的镇中,情绪相当低落。庄天公假日回城,都会来胡亮这里转转,称呼已改口叫胡哥。胡亮大庄天公几岁,一来二去也就默认了这个哥们。记得一个假日的清晨,庄天公看似闲逛,其实特意拐过来找胡亮。胡亮问吃早餐没,庄天公说没。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校门口,是大片的畈田,正在兴建中医院,科技大楼。胡亮领他来到工地边的小吃铺,要了两碗肉丝面就坐了下去。当时的庄天公瘦高,三七开的西发油光锃亮,花衬衣,喇叭裤,皮鞋的铁钉踏出一路的时髦,正在谈恋爱,对象在邻县当医生。吃面的时候,自己还是光棍的胡亮开玩笑,几时喝喜酒?庄天公不时捋捋西发,一副欲言又止的窘相,胡亮瞟几眼他的装束就晓得他又寅吃卯粮。胡亮起身结过账来到门外,把一张五块塞进庄天公手里,催他快去车站。看着庄天公面带赧颜扬长远去,答答的皮鞋声一下一下落进了胡亮的心里,揣手摸摸,衣袋里仅剩几个镍币。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庄天公上午突然来找胡亮,说已停薪留职,想下海搏一搏。当年的商海,充满着真金白银的蛊惑,各种各样的人手拎皮包,匆匆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其实在走路,他们偏自诩游泳,随便砸块石头出去,就能撩倒几十个经理。庄天公想下海发财,他已娶妻生女进了城乡结合部的中学,老婆也如愿调入中医院,成年人的决定胡亮没理由掣肘。在市委办任中层的胡亮,送出门时紧握庄天公坚硬的手板上下顿顿,说,有事,打我电话!
很快,庄天公就打来电话,说想租南门菜场的房子做办公室,帮他出面疏通一下。庄天公一直自称老城关,胡亮清楚他没半条门路,通过城南工商所的学生,胡亮半杀价为他租下了房子。这时候胡亮才知道,庄天公说下海,只是个跟班,他跟的人也就开个皮包公司,做的都是空手套白狼的买卖,有货了,骗来低价出手,至于对方的货款,拖着赖着,拿点次货烂货冲抵,算是大慈大悲。空着的时候三五成群,前呼后拥,上酒馆,进歌厅,纸醉金迷,摆阔炫富。胡亮晓得庄天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吃吃喝喝打打杀杀,是个角色,下海瞎混,鱼没摸着反倒惹身骚,到时想上岸都尴尬。走在上班路上,胡亮想打手机泼点冷水,遇到熟人便耽搁了下来。
到了翌年开春后的一天快下班,庄天公特意来找胡亮喝酒。临江的小酒馆里,江风从窗口扑进来,凉爽惬意,几小杯黄酒落肚,庄天公眼睑忽闪,转几圈眼珠子说,胡哥,财税你有哥们,资金弄点出来如何?那时候财税各科室都有拆借资金,门路挖通,谁都能搞到。胡亮手卡酒杯看看对面的庄天公,打了摩丝,西发刮挺,酡红的脸掩饰不住纵夜放浪的憔悴,西装革履的骨子里散发出一种跟年龄不搭的浮夸。胡亮从政以后,就给自己立了一杆秤,不跟金钱搭界,一旦陷进去,涂满洗洁精照样一身屎渍,他忌讳。胡亮于是绕开去说,这种事叫老板自己去,你得捏准自己的身份,有干净钞票挣几张,别的千万少掺杂,你迟早还得回学校。胡亮一推六二五,把今晚跟以前想表达的意思,直白地兜上了酒桌。庄天公很噱头地耸耸两肩说,老板托我找你,你总不能几句话打发我吧。胡亮说,我不搭手经济。庄天公双手捧起酒杯朝胡亮拱拱,干了打个酒嗝说,你是我哥,你不帮我谁帮?庄天公江湖郎中式的煽情,直抵胡亮的软肋。至今坐在石振东的椅子上,胡亮都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为了庄天公,他放弃原则不说,还掏了酒钱。幸亏只开口五万,最后一分不少打了水漂,胡亮从此,名声上永远烙了个牙齿印。
公司散桃园后,庄天公转行餐饮,跟饭店老板当了助理。名堂助理,也就跑腿,营销,空时一堆人聚在包厢麻将牌九,通宵达旦熏得像只灰灶猫。那时候庄天公三天两头打胡亮手机,电话,听上去嘘寒问暖,实质叫胡亮拉食客。胡亮不可能天天泡饭馆,有人请他,或他请人,即使已订了酒店,退单都把生意拉过去。慢慢地,朋友哥们开始向他抱怨,杀血,杀熟这类词语足能塞满两只耳朵,胡亮低头三尺只得连声抱歉。胡亮曾想在饭店当面斥他几句,庄天公你这哪叫下海,你这纯粹瞎七搭八!然而,早都直白说过了,到这一步已经放纵上瘾,不淹个两眼翻白,庄天公肯上岸?又过几年,庄天公在江东新区盘下一家饭店,终于自当老板。胡亮听说后,着实替他高兴了一阵子,凡有饭局,都往他那拉。天晓得,庄天公聘了一位美女当总经理,自己白天喝酒,晚上麻将,隔三差五还进歌厅坐坐,一年不到,背着一屁股债灰头土脸溜回家里,靠老婆一个女人的工资,坐吃山空。
这时候的胡亮,已在报社任职,风闻消息后,啪的搁了审稿的笔,点支烟连叹三声可惜。掏出手机想约庄天公出来喝酒宽慰几句,又怕伤他自尊,胡亮最终没打。一顿中饭,一声胡哥,就像两根无形的线,始终牵着胡亮的心,上班下班单位家里甚至坐厕所,都不忘择机能拉他一把,尽管民间有种说法叫救急好救,救穷难救。不停焦虑着,报纸的清样,有时会幻化成《南征北战》李军长呼救张军长的画面,胡亮苦笑自己得了神经质。到了这年的秋天,市里要开运动会,胡亮担任组委会成员,负责一台彩车。刚领了任务走出会議室,胡亮第一反应就是给庄天公打手机。想到这里胡亮再次看看门口,见石振东还没回来,接支烟忍不住想骂自己犯贱。庄天公一直没联系胡亮,胡亮体谅作为男人,他要留点仅剩的薄面。一听有美差,困在家里的庄天公,打辆的就赶来报社。辛苦个把月,在开幕式场地交接的当天,庄天公接过胡亮手中的好烟点上,嗤嗤鼻孔靠近身边,带点不屑说,只弄了万把,以后捞点大的搞搞还马马虎虎。说着在胡亮眼前捻捻手指,摆出一副穷困潦倒饥不择食的馋相。要知道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万把,就如大雪天送了盆炭火,刮一眼头发蓬松,眼圈带黑的庄天公,胡亮不置可否兀自低头离开了场地……
抱歉抱歉,教导处谈点急事。石振东小跑步回来后带上门,喘着粗气过来对面坐下,操起烟盒递一支,松口气自己点支手托眼镜,瞄着胡亮忧悒的老脸戏谑说,待人待只狗,反被咬一口了吧。
胡亮反盯着石振东,这四眼刻意似的,倒给他留了大片追忆的时空。盯得眼酸,胡亮不由反刺过去,你得意只鸟。别老托眼镜好不好?弄得我头晕眼花,猫拖酱瓜。空调的凉风从南窗口的屋角吹过来,满屋子弥漫着散淡的烟气。耷拉下头忖一会,抬头瞧瞧似乎等着胡亮开口的石振东,沉下脸百思不得其解似的拧紧眉角摇摇头,悔不当初似的说,从头到脚,他庄天公哪件事情不是我包下来的?就差没帮他包讨老婆包生儿子。而我,香烟老酒从来都是倒贴,他为啥偏要捅我图回报的禁忌?
石振东卖乖似的哈哈笑起来,刚想托眼镜,顾忌地缩回手说,江湖人的讲法,这叫打蛇打七寸,直捣黄龙。
胡亮仰脸盯半天屋顶,拍拍桌子惘然说,割我肉,我都不明白他到底为啥当我仇人看?人心隔肚皮,人心隔肚皮!说完,胡亮神经错乱似的自言自语起来,后来没给他捞点大的,也不至于……
石振东没正面回答,顾自说,要不是你出面,免职我都不会要他这堆烂屎的。庄天公上岸要回学校之前,找到胡亮叫他给石振东打电话,说他不想再上讲台,就管管实验室。石振东熬不住又托托眼镜问,还记得我们上饭店喝酒的场面吗?
庄天公归队后,每次喝酒胡亮都会提议把他叫上,借此拉近他跟石振东的关系。喝酒的人换来换去,胡亮,石振东,祁一帆,庄天公四人,雷打不动。庄天公就是在酒桌上结识祁一帆的。喝酒的时候,胡亮跟石振东总会翻些当年住隔壁的老账出来打诨调侃,活跃气氛。庄天公看似豪爽,其实贪杯,酒落肚话就多起来。或许应了县官不如现管的老话,庄天公每次插话都偏袒石振东,而把一些刺耳的言词甩向胡亮。石振东当场不点破,瞟着庄天公兀自做起了肚里文章,胡亮帮你一天星斗,百桌面前你居然老三老四?胡亮总是大度地笑笑。他年龄大,一个个都把桌上的散烟叠到他面前,临走,胡亮都给了庄天公,看着庄天公像个车鸡贼满载而归。过滤一遍往事,胡亮不解问,这酒场面有玄机?
石振东喝口水,往下说,庄天公一直把下过海当资本,跟扛过枪渡过江的老革命一样,校园里到处招摇。其实,充分说明他活得很自卑。他没一官半职,不是老板,教职员工他排最后,满嘴老城关却又没品位,怎么办?他就来个死要面子活受罪。讲白了面子他要了,这活罪他转嫁给了人。举例说吧,你帮他,理所当然,不帮,他就恨你,很有点升米恩斗米仇的悲哀。就说酒桌上吧,白吃白喝白拿不说,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不能说他半句,他呢哪个人都可以不放眼里。说到这里石振东又喝口水,点支烟接着说,在校园,动不动就伸胳膊蹬腿,以为他练过三脚毛,其实就一头蛮牛。每次喝过酒的第二天,他就到处显摆跟谁谁喝酒,尽管我们都是自掏腰包的,但在别人的眼里,不拿我们当酒醉糊涂看?所以,后来换到食堂喝酒,反正照样自付钞票,你一如既往要我叫他,我就借故他有事搪塞你了事。想想看,你来食堂吆五喝六,却把他撇了,不恨你,那才叫出鬼呢。
噢!胡亮似乎清爽了些。即使这样,他不找你不找别人,偏偏去找祁一帆毁我名声?胡亮的脑袋里缠绕着太多的疑团,亟待一个个剥开。
他即使笨得像头猪,也不可能来找我。另外,我都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真朋友。石振东探过头说,他女儿进报社,是你托祁一帆的吧,他却把这功劳记到了祁一帆的账上,并且,还把诬陷你当了马屁去拍,这种人,骂白痴算抬举他。胡亮也往桌子靠靠问,那祁一帆为啥敢挂我电话?石振东托着眼镜冥思片刻,说,至于祁一帆,除了耳朵皮软,大概太把自己当棵葱了吧,可能,你没把他扶正,怨你,也可能,他在位掌权,你退位赋闲,狂妄。或许啥都不是,仅仅单方面听了庄天公的蓄意挑唆,自己吃错了药。
石振东从摇着头很懊丧的胡亮手中接过烟,咧嘴露一口黄牙,诡异地问胡亮,跟你聊了这么多,你猜猜我想到了个啥问题?
胡亮说,烦着呐,少来空噱头。
石振东撅撅嘴角讨个没趣,脚一踮打圈转椅,舒缓一下情绪坐直身,主动阐释起来说,你我刚进城的时候,屁股大一块,现在都三环了,马路街道纵横交错,还建那么多的高架,立交,天桥,试想一下,如果不搭那么多的桥,这就是一座死城,而那些街道马路,就是一条条的死路。由此,我想到了人的过河拆桥。胡亮听着,感觉跟他路上的想法不谋而合,便催他快说。石振东故意逗趣说,刚才还训我呢,快倒水,我再说。见胡亮乖乖拎起了水瓶,便接着往下说,我,祁一帆,肯定还有别人,都是你帮庄天公搭的桥吧。而他,下海一场钱没捞到,生意人的见利忘义,学得比葛朗台还精。上岸后,大概哪根神经搭错了,他总认为每个人都是欠他的多,还他的少,牙根发痒便开始肆无忌惮地拆桥,就连你这座通天桥,他都毫不手软,他这叫啥?叫自毁人脉。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谁都远离他,他活着就是死蟹一只。如今这年头,像他这种猪头竟敢如此放肆,我看根源就在于他的背后,站着你这只瘟猪!
胡亮一口灌了杯中水,把空杯往桌上一搁,趁石振东拎起水瓶往杯里冲,掏出烟盒耸一耸,往桌上丢一支,自己发狠咬一支点上,把烟盒拍桌上,鼻孔呼呼冒起了烟。真话难听这句口头禅像支利箭,一下子击穿了胡亮敏感而脆弱的心。其实胡亮觉得很无辜,这是自己做人的本质使然,一时却又有口难辩。进城一晃幾十年过去了,再过几年就退休,他只想活点人味,讲个情义,为此一直活得很苦很累,没存想到头来,反倒成了一匹人尽可骑的善马。看来他在这座城市,只是个另类,只是个垫背。胡亮很憋屈地看看石振东,喟然一声长叹,说,从小,常听老辈人讲修桥铺路造凉亭,以为这就是修善积德。长大后读了书,觉得全盘继承难做到,至少别丢了人的本性。照现在看来,墨守陈规,倒把自己活成了一件背时的老古董。
就当养了只白眼狼,咬一口,醒悟了,值!石振东看着老哥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里嵌满了伤感,把茶杯往他面前推推,缓着口气帮他排解说,我敬重你的为人,你的错,在于没底线。我也帮人,人活着就得你帮我我帮你,谁没个难处?但我从不滥帮。这年头有些人就是贱,有求必应他不珍惜。你背后为啥有人敢打黑枪?就因为你不光厚道,你还是一只善良的笨蛋。
石振东尽力软着口气,可说出口的话还是硬梆梆的,倒应了自己的姓,叫石板道地掼乌龟,硬碰硬,不由歉疚地笑笑,陪紧锁双眉作沉思状的胡亮抽闷烟,喝闷茶。两支烟枪吞云吐雾,把整间屋子搅得乌烟瘴气。中午不能喝酒,石振东没留胡亮。送胡亮出来的时候,刚拉开门,大团的烟雾争先恐后朝外涌,不知情的人以为屋里刚熏过野猫。
往楼道走的时候,石振东发觉胡亮脸色凝重,楼梯踏得咚咚发响,估计还没从郁闷中走出来,便宽他的心说,老革命碰到新问题,说明你这人还有用,所以,吃一堑,长一智,蛮好,蛮好!说着石振东侧过头,故意摆出诡谲的神色吊吊胡亮的胃口,说,试试鄙人的眼力,祁一帆迟早会给你电话。
前面就是校门。谜底大抵揭开,几座庐山的真面目,也已基本看清,手机里那个神仙的爹这时居然摆起了噱头,忽然想起了对话当中的遗漏,胡亮不由扭头补充问道,原来他跟你早通过气?
石振东把胡亮送上校门外的人行道,挥挥手说,天机不可泄漏。
管他通没通过气,抑或石振东曾经的敲打起了作用,隔了两天的早上,胡亮泡了杯茶刚想坐下来看文件,电话响了,接起来听声音就是祁一帆,直截了当说有张烟票想送过来,道歉或者解释的话大概想当面来说。胡亮回句烟我有,就挂了电话。赌气似的摸出烟,咬一支把烟盒往桌上一拍,点着抽起来。石振东的天机不可泄漏,无非故弄玄虚,胡亮懒得挖脑油。不过,透过这次波折,胡亮对于人跟人,人跟一座城市在当下的概念,渐渐清晰了起来。一座城市,其实就是一个大杂烩,鱼龙混杂,人欲横流,古今中外大抵如此,只是如今更显现实,露骨。石振东比自己看得透彻,紧跟潮流,这或许才是他暗示自己的真正天机。
来年春暖花开的一个双休日,忽听得一阵门铃响,正在客厅看早新闻的胡亮过去打开门,见庄天公腋下夹只黑色塑料袋站在门口,一看棱角,就让胡亮的意识旋即跳到了祁一帆所说的那张烟票,胡亮面无表情返身就朝客厅回。拒客上门,胡亮懂修养,再要他对庄天公像过去那样笑脸相迎,他实在矫情不起来。庄天公带上门,把塑料袋往玄关前的案几下一塞,默默跟到了客厅。
庄天公以前难得上门,即使来也是空手,这次破天荒带烟过来,黄鼠狼给鸡拜哪门子过时的年?胡亮见庄天公略显罕见的拘谨站在电视机前,便大度地示意他坐,毕竟上门就是客。胡亮继续看早新闻,庄天公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不开口,胡亮一改惯例绝不率先发问。庄天公坐了下去,胡亮没泡茶,没递烟,盯着电视的眼神,不经意会分散出来朝他飄。石振东叫他来道歉?不可能。祁一帆跟他通风点拨了?胡亮没兴趣探底。自己意识到昏了头?反正有的是时间等他开口。这样屏着气僵持,胡亮觉得压抑,说到底棒不打上门客,伸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挤出一闪而过的笑递支过去。庄天公忙伸出手掌一挡,脸色颓唐说,戒了。胡亮连手带烟悬在半路,愕然问,戒了?
庄天公摸摸胸口,神情极度沮丧说,前段日子胸塞气闷,去医院检查,说我血管堵塞,要住院做心脏搭桥。
话音刚落胡亮两肩受惊似的往上一颤,手中的烟差点抖落茶几,浑身禁不住毛骨悚然起来。镇定下来胡亮点着手中的烟,薄薄的烟雾遮不住神色的错愕,目光打量着左侧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的庄天公。五十开外的庄天公,有些紊乱干涩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瘦削的脸紫黑中透点暗黄,明显一副病态,墨緑色的夹克衫,镶着直线条纹的运动裤,听刚才走路的步覆,再没了当年嗒嗒作响的洒脱。边打量,边回味着曾跟石振东探讨过的话题,胡亮悲哀地惊叹,冥冥之中,这莫非就是庄天公的宿命?
胡哥,到时住院,得请病假,得调人顶班,还牵涉到医药费的报销,你给石振东打个招呼关照关照。庄天公手肘抵着膝盖,手指相缠顶着下巴,一口气道出了上门来的目的。
庄天公讲这些的时候,胡亮看不出他有半点愧疚之色,口气就跟往常找他办事一样随意,仿佛背后他根本没做过手脚,或者胡亮至今仍被蒙在鼓里。胡亮默默抽着烟想,路归路,桥归桥,你有病要看,但你背后搞手脚的伎俩,即使不直截了当戳穿,也得塞只辣椒让你尝点辣头,如果再一味顺着你有求必应,过河拆桥,倒还真害得你永远掂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兀自想着,胡亮弹弹烟灰抽几口,掐灭烟蒂靠到沙发上,环起手肘肉里带骨头地婉拒说,这事你直接找校长商量,他会同意的。再要牢靠,叫祁一帆打个电话。
胡哥,算我求你了,心脏搭桥,兴许还能再活十年,不然……庄天公双手抱拳,前倾身子朝胡亮拱的时候,眼看着就要往地上跪。
胡亮的软肋,再次被庄天公的悲怆戳痛。几十年的哥们说断就断,胡亮还真没这副铁石心肠。眼前的庄天公形容枯槁,急于搭桥救命,这惩罚或许迟早会警醒他。就算形同陌路,胡亮也做不到袖手旁观。赶紧上医院,到时我去看你。胡亮起身做个伸手相搀的姿势,说。
送到门口,胡亮一把攥过塑料袋就往庄天公的怀里塞,庄天公几次朝外推,说我这辈子反正不能再抽了。胡亮正儿八经拉下脸,说,东西不带走,你自己跟石振东去说!
责任编辑 王 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