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
2020-09-10王新梅
王新梅,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西部》《文学界》《绿洲》《清明》《黄河文学》《朔方》《安徽文學》《鹿鸣》等杂志。
纪天舒,某大学在校生。熟知犬类品种,爱好纠察错别字。
每天下班后,他都会去小区的凉亭坐一会。有时候也会遇到些新鲜事情,比如别墅区有家会牵出两条特别好看的哈士奇狗,比如9号楼那边有一个被包养的女人趁着老板不在带回来别的男人。
然后回家。顺便打开1202的信箱,取走一份总会有的晚报。他也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呢?为有这个奇怪的念头他暗自笑过。也会想起沈虹取笑他读书少想得多。有时候会有信,是些银行的对账单、某新开业的店故弄玄虚的宣传业务的信。他拿回去过一家超市的宣传单,挨着看上面花花绿绿的促销商品。被沈虹看到了,笑话他越来越像个老太太,像院子里退休的那群老头一样无聊。其实他也不热心买什么,家里应有尽有,绰绰有余。他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去做这些,或许就是被上面花花绿绿的热闹吸引了。
他也会有自认为很格调的举动,比如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看书,甚至还一个人徒步过。倒不是他喜欢一个人的深沉,主要是沈虹太忙了。沈局长当了十几年的教育局局长,位子坐得稳也是付出了代价的。除了加班加点地工作,就是不断的应酬和交际,上面管她的、下面她管的,巴结她的和她要巴结的……他已经好久没有吃过沈局长做的饭了,更不要说一起旅行、一起散步什么的了。总之,她忙得没时间做女人和老婆。
他这个人总还是有些浪漫。去年某个夏天的周末,他们好不容易安心看了个爱情电影,酝酿了些情绪。点了檀香,放了轻音乐,拉了可以在大中午制造点暧昧气息的麻纱窗帘……一切条件都具备了,他们先是长时间的接吻。虽然中年之龄,无法像年轻时那样持久爆发,但火候还是可以的。他想诱导沈虹做一个新动作。想到那样刺激的动作,他加了马力去抚摸沈虹,以便调动她的激情。他感觉到了沈虹的湿润。就在他像骑着一匹心爱的马在草原狂奔时,“马”突然说,你说张区长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她指的是今天给政府张副区长汇报工作后他说的一句话。她为单位申请一个项目的资金,张副区长问她,去年打过招呼了吗?想起张领导说问话时流露出的不耐烦,她没了兴致。她的火力一撤退,他一下也泄了气。
他还是理解沈局长的。去年轮岗换了科室,之前他也是银行一个核心科室的科长。天下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是一样的。现在,他闲下来了,自是要多些忍让包容。所以,他的无名火只能是无名火,自生自灭。这使得他有时看起来异常沉默,有时又聒噪得像个欢快的中年妇女。沉默或者聒噪要看沈虹的状态。沈虹最近正心浮气躁,在单位的几项工程和人事安排上,她和书记产生严重分歧。沈虹常常抱怨忙,忙啥?内讧,她认为是。忙的一半忙在了如何绕过分歧达成共识,劳心伤神的,单位得装着扛着,回到家的沈局长,则像个更年期的妇女,喋喋不休。
有时,他挺喜欢这段没人打扰的时间。
天黑还早。报纸拿回来,他泡了杯养胃的茶。茶色起来后喝上两口,他才开始看报纸。他挑着看的,第一版都只看大标题,如果有什么类似新政策出台的报道他会看细一点。从小他就有个习惯,好吃的留到最后,看报纸也是,他最后看副刊版面。
他年轻时候有过文艺情怀,想过当个作家。二十四岁那年写了篇散文,就投给了这个晚报,后来发在副刊版面上,还是头题。那会全都是业余爱好,方圆几百里的在报纸发表文章的人却很少。他被狠狠鼓励了一下。隔不久趁热打铁又写了一篇投了,结果又发了。周围的人就喊他作家。在他眼里,作家是个稀罕而严肃的角色。被人喊作家他真的不好意思,总阻止别人喊。后来,就习惯了。还被文友极力邀请在一个文学网站当过版主。网站叫白杨树文苑,他负责的是散文版块。在那里,许多文学爱好者喊他老师,请他指点文字。呵呵,想起这些,还是会有快乐泛起心头。后来,他又跟着别人学过一阵摄影。
再后来当了爸爸,也当了主任。他的姓字后面自然被职务代替。当了领导就等于一个想出名的演员把自己置身于潜规则中。身处激流险滩,心思多了,文章也就写得少了,连博客也很少去了。甚至有一次,市里一位有名的画家为了给他老婆说情,给他送了副字画,他更是生出个念头,觉得风花雪月诗情画意都是无能之人所为。唉,那会真是膨胀。
一晃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又退居闲职,寂寞中他又想到了写作。开始关注报纸上的副刊。他认识的编辑早换了别人。这是在那个白杨树网站的QQ群里知道的。他还保留着那个文学群,二十几年他居然没删。他有时真是闲的,会把那些是真人头像的QQ点一下,看看自己认识不。可这么多年下来,网名换得七七八八的,有人直接用实名,谁是谁也搞不清楚。群里很少有人说话,除了有人发广告,大家互不理睬,真成了僵尸群。
沈虹对他有好感也是因为他比别人能写点东西。他们是在一个后备干部培训班上认识的。那是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班。熟悉之后,有次大家坐在一起喝酒。他们玩一种游戏,谁输了谁喝酒。他喝多了,沈虹大大方方地替他喝了一杯,别人就开他们的玩笑。沈虹对他挺主动的,比如一块打饭、请他帮忙去街上买个生活用品什么的。他也从未拒绝。沈虹是培训班的副班长,性格开朗,有城市女孩的大方和洋气,喜欢的人不少。
分开半年后,也是沈虹联系的他。关系很快就明确。拉拉扯扯地谈了几年,他一直没有攻破沈虹的最后一关。对于沈虹固执冷静地守卫自己的贞洁,心底里他是欣喜的。说到底,他这个农村长大的人,保守和传统的想法还是很顽固的。
副刊最近换了风格。他天天看,注意到一个作者,叫“秋天的倒影”,差不多一周上一次文章,写的都是生活中的所思所想。文风有时是清新灵动,有时是幽默机智。看不出来是男是女,感觉应该偏向是女性。他每天拿了报纸会瞅瞅有无她写的文章。看多了,他可以判断出来,这个“秋天的倒影”就在这个城市生活,且也有农村生活的经验。因为她的作品里常常会出现小时候农村生活过的场景。
一次她写的是挤公共车的经历,他还念给沈虹了。沈虹是城市长大的,没坐过那种一天只发两趟的公共車,听了反应也平淡。反倒让她想起来工作来。说起单位一个副局长背着她撤掉了一批校车的保养。如果校车出问题了,我可是第一责任人。他说,这姓李的安的啥心。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川字纹深深印在她的眉头中,加剧了衰老的模样。她有时候注意克制饮食,有时又像报复一样吃好多东西,最终胖得连她自己都放弃了。年轻时的几分姿色,除了看照片,只能在记忆里深挖了。
当然,他自己也是朝着中老年男人应该有的样子走去,白发、皱纹,一个不少,坐在亭子里时,有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孩经过,偶尔他会黯然神伤。平心静气地接受衰老不是件容易的事。
确定那个“秋天的倒影”就是当年“六月的荷”也是没多长时间的事情。闲人回忆多,某天他想起闲置很久的博客。几番倒腾后找回了密码。重新登录上去的一瞬间,他觉得身体都轻盈了起来。外面已是昏天黑地的傍晚,他却一时陷入冬天都来了,春天就不远的盎然情绪中。像回到了老房子,他把博客整理了下,更换了个人简介、换了照片。他把那张爬泰山的照片放上了。那是十年前的照片,人英俊硬朗,意气风发。比上现在的他好似两个人。假装就这么美吧,他讪讪地想。为自己还存了别的想法不好意思了两秒。正好沈局长发信息说加班回来迟,他又继续浏览了下以前写的东西。一篇篇翻过,竟为自己当年的多情和“强说愁”觉得不可思议。感觉那简直不是自己,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人。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他一时脑子里充满了这些文绉绉的词,禁不住感慨万千。
第二天,他点击了当年互相加的二三十个好友。东转转西转转,结果发现大家几乎早都不来了。有早的,有晚的,大都在2011年之后就彻底消失了——那真是微信开始流行起来的时候。真的再没来过。好像一起坐在一架失联的飞机上,集体消失了。他把最后更新的几个看了看。是几个在国外的博友。那个嫁给荷兰的东北女孩果真一直没要孩子,不过两口子的生活还是不错。那个去了新西兰的女画家最终和她的老公复婚了。他记忆最深刻的是那个江苏的大学老师,文笔极好,有深厚的诗词积淀,文字很耐看。他最后一次来时,她还在坚持。他点了她的博客,闪出一个网页,告知他不是对方好友。这让他有些失意。他们曾经有过很多次互动,那时候她说过,写的不错,坚持吧。当时还把她的话当了偈语,小激动了一把。像逢了知音,以为会是一辈子的好网友。现在却被拒之门外了。呵呵。物是人非呀。在好友来访中,有个“六月的荷”。他点了她的头像。“六月的荷”博客倒是才更新过。内容多是公布文章发表的消息,那会大家都是这样,发表东西了,在博客里得贴一贴。“六月的荷”又发报纸,又发期刊杂志的,看来一直没有放弃写作。再一看,才发现这个“六月的荷”原来就是晚报上“秋天的倒影”。她晚报上的文章都有。包括那篇他曾读给沈虹的文章。这个“秋天的倒影”就是“六月的荷”!他吁了口气。真是太巧了!
很多年前,“白杨树文苑”人气最高涨的时候搞过一个聚会。一群文青从四面八方汇合在一个舞厅里。什么萤火虫、蝴蝶梦等等网友来了一二十个。来的光棍大概都是有这个心思的,看看同道中人中有无适合的未来的另一半。存了这么一份严肃的心事,男女皆郑重矜持了些。女的比男的多,却没几个长得好看的。也有那么几个,身材气质都不错。他扫了一眼,看到里面有个女孩不错,身材纤瘦,面容清秀,长发飘飘的,眉眼的一点忧郁,有点特别的味道。
有个朗诵环节。女孩也朗诵了。当她穿着绿色连衣裙走上台时,《致爱丽丝》的钢琴曲响起。周围的人坐直了身体,他也是,以便能完整看到台上的美丽。她朗诵的什么记不得了。记得的是,她像一株植物立在了那里。一开口,那张神情肃然的脸渐渐生动起来。灯光下,眸子好像暗夜里的星,盈盈闪烁。
那会他和女朋友已经来往了两年。
他还是留心了她的网名,叫六月的荷。想起那张神情淡淡的脸,他的眼前就出现了夏日里静默不动的荷花。知道她真名也很容易。借着交流某篇散文,在网上多聊两句就知道了。但他放在心里还是“六月的荷”。网友约定俗成的也是称呼网名。到底也没有个啥。现实生活近在眼前。他和女朋友也水到渠成,就要谈婚论嫁了。女朋友就是现在的老婆沈虹。他在脑海里翻找她的真名字,好像是一个少见的姓。记忆有点模糊了。
那天下午,他做了几个菜。他心情好,沈虹的情绪也不错。聊着聊着他就把今天倒腾博客的事情告诉她了。他说了当年那个嫁到荷兰的女孩的事情,比如那个东北女的长得并不怎么样、新西兰的天空多么蓝……后来他还提了晚报上那个文章写得好的人,就是那个秋天的倒影,原来他老早也认识的。他仔细地说着。沈虹听到后面就打哈欠了。喝了最后一口汤,她捂着嘴从餐桌上挪到了沙发上。拿起遥控器,将两条粗壮的腿担在茶几上。他把碗筷收拾在水盆。巴巴过去还想对沈虹说点啥。沈虹正看宫斗剧,不好说他吵,但明显又被剧情吸引了,瞥过来的目光里都是替剧中“古人”担忧的焦灼。
生活又重新有了滋味。他有空就上网看博客。他发了篇博文,到各个链接好友留了言打了招呼,指望得到回复。最好也像他这样回到博客上,再来些他来我往的热闹。然而两个星期后,都没人回应。沈虹说,大家都玩微信呢,谁玩博客?就是不玩微信,比微信好玩的多呢。他质疑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沈虹不怎么玩微信。沈虹说,我是不玩,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连拾破烂的都在玩。他不喜欢玩微信。感觉微信让人和人之间距离太近,破坏了想象的美感。
人都是好热闹的,他也一样。在博客上写了点文字没人理,他也很快失去热情了。但每天去网上看看“六月的荷”的博客的热情一直都有。有一天“六月的荷”晒了张照片。是在傍晚的海边照的,棉纱的白裙裹住了她的身体,长发在风中自由翻飞,海浪拍打着她白皙的脚。逆光里拍的剪影,他依稀能辨别出当年的美丽。
沈虹最近开始认真地减肥了。忽然这么注意形象,一定和前段时间他们出去被送快递的小伙子喊了大妈有关系。后来,才知道也和最近市里人事变动有关系。她似乎反应过来,自己不过也就是四十八九岁的年纪,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女人减肥成功就相当于一次整容。成功减下去五公斤后,她又跟着闺蜜认真地去美容院做保养。直到有一天,他才知道沈虹做这些不只是为了竞职。
那天是个周末。沈虹从一场酒局回来,喝了不少,没多久就先睡了。他一个人看电视。沈虹醉意中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瞄了一眼——这之前,像一种约定,他们都没有翻看对方手机的毛病——微信里一个叫张某某的人问,明天有空吗?我想去南山转转。他一下神经紧张起来。这个张某某是谁呢?是个男的?他从没听沈虹提起过这个姓张的人。第六感告诉他,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他想看看他们都聊些啥,但手机屏幕锁了。他忽地想起沈虹说过有个大学同学要从国外回来,大家张罗着要办一次同学聚会。好像定在了九月十号,也就是教师节那天——他们的同学里当老师的多。沈虹减肥美容显然是为了他。因为竞职也罢,被人喊大妈也罢,对沈虹来说,都不是第一次了。
他放下了手机,心里却把许多事情放在了一起想。设置了疑问,又自己解答了问题。比如,显然沈虹对他撒谎了。沈虹为什么撒谎?她这段时间对美如此上心原来是为了同学聚会?以前的同学聚会,她和他一样,都不怎么热心参加。这次热心显然是为了一个人。一个从国外回来的老同学?他躺在床上时,沈虹已经起了鼾声。这熟悉的鼾声忽然让他厌恶起来。
他想起一件事。那就是结婚前的某天,他们两人激情似火的,沈虹终于同意他进入禁区,可她来了例假。她到底是不是个处女他没弄清楚。事到如今,老夫老妻的还扯这些有啥用。但不能否认,这么多年这个疑问其实一直在。
第二天早上起来,沈虹先找了手机看。他用余光感觉到沈虹斜睨了他一眼。他在厨房里准备早餐。他自然摆出平静的样子,把煮好的鸡蛋拿出来冷却。沈虹拿了手机进了卫生间。他也奇怪自己怎么那么平静。也是真的平静。大风浪在昨天夜里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等沈虹出来,他试探地问沈虹今天干啥?沈虹犹豫着问,有事吗?然后很快加了一句,可能要去加班。他像以前那样说,那你忙去吧。又和以前不一样的酸酸地说了一句,我能有什么大事?
吃过早饭,沈虹穿了新买的衣服——一套淡蓝色的休闲装出去了。他确定沈虹不是去单位了。她要去哪里他很清楚。他似乎看到在南山清澈的阳光下,自己的老婆和一个男人肩并肩漫步在那条新修的栈道上。奇怪的是,心底的秘密得到了证实,他好像并没有多么难受。似乎他们是早已有了距离的人:一个人舞枪弄棒,伤害不到另一个人。也许,他们早就有了罅隙。年轻时,他和同事的暧昧曾被沈虹发现。他一直觉得欠着她的负疚感忽然没了。像一个人被大赦。他把窗户打开,又像往常那样去小区里走路。他步子轻快。他看到凉亭下坐着几个人,他甚至有了冲动,和他们聊几句什么。
躺在沙发上,他拿出手机。他养成习惯,每天要看看“六月的荷”更新什么没有。刷出一张照片。是她。各式各样的山花簇拥着下,扎了马尾的她巧笑嫣然。眉眼间,还有着年轻时的正派、纯朴的气息,又带着些岁月静好的从容和优雅。真是一株夏日之荷。他算了下,这个荷,也就是“秋天的倒影”应该也有四十二三岁了吧。配着照片,她写了些话,大意是,单位放假去山里徒步,她走了十公里。他在下面为她点了个赞。
过了几天,晚报上发了她的文章,题目是《徒步的时候想到什么》。她写到山里的景色、天空的白云,还写了能说秘密的树洞。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对于她美好的体验,感同身受。忽然,内心春风荡漾,他打算也写点什么。
沈虹终于成功地减了七公斤肥,人脱胎换骨地有了女人样子。唯有爱情的力量才能让一个人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他也是,心里装进了那个荷。每天仅从她的博客里就获得许多乐趣。通过她字里行间的流露,他知道她是个老师。六年前从村里的小学校调到了现在的名校。她很少谈到工作。她喜欢写她的一只小狗。她能辨别出好多狗的品种。而他也是多么喜欢狗呀。想起狗他就想起慈祥的奶奶,想起村子,想起童年。沈虹不喜欢,小时候差点被一只狗追了咬上,从此她见了狗就躲。他还知道了荷的愿望——是的,在他心里,他早把她亲昵地唤作荷。荷还想每年去各地旅游。她的计划是再去一趟西藏,还想去沙漠公路开车飞奔。这让他想起,曾经他也有过的生活梦想。美丽高雅,又狂野风情,他判定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想得多了,心里隐藏的一个心思慢慢浮上心头,如果那年不去上后备干部培训班,不放弃文学,现在,和他在一起生活的,应该是这个女人。那么一切是不是和现在不一樣了。
同学聚会又往后推了。教师节来临,借机给沈局长拜节的人也多了起来。有的来了说一会话就走了。有的坐半天,坐在沙发上三言两语之后就开启诉苦。诉苦的目的无非是想在沈局长的帮助下达到调人、提拔等想法。套路相同。如果沙发有记忆,该发笑了。有时是第一天来的甲说乙的心胸狭窄。第二天乙来了,毫不客气说甲是多么阴谋诡计。沈虹是个技高一筹的泥瓦工,每一次都充当他们的知心大姐,任他们倾诉,然后再巧妙地进行劝解,当然也会带着居高临下的指导。把昨天的路数一一再上演一番。每每来客都得到安慰似的离开。
同学聚会最终在十一国庆节搞的。一共三天。在距离一百多公里的另一个城市举行。在沈虹出发那天,他一个人去附近学校的操场转了几圈。那也是一所名校。他寄望于在来来往往的老师中看到“六月的荷”。这几年学校楼盖的多,学校颜值相似,他无法从她博客上的照片判断她在哪所学校。他猛然想起那个QQ群,回去将二百多个人翻了一遍。竟然找到了“秋天的倒影”。他敲了一行字发送:很多年前,你是不是写过一篇小说叫《萍聚》?那边回应是的。他喝了口茶水,平息了下激动的心跳。他记得那是一篇描写爱情,不,严格说是描写婚外恋的故事。男女主的感情很美好。尤其是女主人公爱得无所顾忌。不过结局不好,男主角辜负了女主人公。当年他入了戏,一直在想女主角最后怎么样了。
那你就是六月的荷?她很快答复是的,问他是谁。他含糊了该说哪个,起初叫大漠孤烟,后来又叫了静水流深,再后来连个网名也没有。他问会不会打扰她。她说没关系,对开启了记忆的他,她是有耐心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变得那么会聊天了。和她聊了一个多小时。谈了文学。比如说说《瓦尔登湖》这本大名鼎鼎的书初次阅读多少有些费劲。比如他们都会被《百年孤独》里主人公的名字搞糊涂。他们竟然对许多问题有着一致的看法。他的坦诚和自信赢得了她的好感。她很快就告诉她所在的学校。是市里有名的高中学校,72中。原来他们就在一个区里。同时也知道,她和丈夫结婚几年后就离婚了,没有小孩。写作让她淡忘了生活的烦恼。除了写作,平时就是看书和练瑜伽。多么清高脱俗的人,多么不幸的女人,他心里一遍遍感慨。
他们很快互加了好友。聊完天后,他觉得心里还是有什么东西放不下。终于,有一天,他加了她的微信。他觉得离她越来越近了。微信挺好的,他想。微信里,女人偶尔也会发点照片。大多是侧面或者背影,很唯美,很艺术。有次发了段散文的朗诵。听上去,女人状态的确不错,声音里还有着小女孩似的羞怯。她显然不反感他。对于每一次他的问候,总会有回应。她每次发了文章,他会第一时间祝贺。偶尔还会发表点看法,也能得到她的认同。他很意外她没有拒绝他的热情。他认为这是单纯,也是对他的信任,而不是一些女人交友的随便。当然,他每次都很注意言语。女人有时候会问她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他都能设身处地为她解答。她称赞他是个智慧的人。
他还是不知道她的真名,也没索问。他就愿意叫她六月的荷。或者荷。真名可能会平淡无奇俗不可耐的。荷,多么美,有天他默念着这个字几十次,晚上就梦见他们约会了。有次看了电视上关于西藏的纪录片,夜里又梦见和她去了西藏。梦里,她像少女一般美丽温柔。他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他自然知道,梦是欲望的表达这回事。
从甜蜜的梦中醒来,他想,最多等到春天来临,他会邀请她去看夕阳。那是下面一个在他生活过的村子附近的山梁上能看到的美景。人在山梁上,山下是广阔的农田。农田中间有数不清的小渠,当然还有无数的昆虫和野草。可这些都是其次,主要远处的太阳像个大火球在远处燃烧。半个天空半个世界都红彤彤的,万物仿佛受到某种巨大的蛊惑,都沉浸在热烈和激情中。那云,那田野,那天空,让人心醉神迷,他第一次真真切切产生了活着真好的感动。他想带荷去看。给沈虹也说过的,沈虹没反应。她因为出差,去过那么多的名山大川,觉得他说得太夸张了。他想荷一定会喜欢。在那样一份巨大的美丽中,他们会同频共振,身心和谐。他会告诉她,有时候自然界带给人的震撼超过了一切。然后他会仔细地凝视她的眼睛,注意它的变化。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瘦弱的脖子、美丽的眼睛,还有温柔的长发。她像田野里的一株——薄荷,对,那时她像一支薄荷。现在更像一株荷,有种与众不同的气息。如果有一天一起约了去西藏,说不定她也会同意。
这样一计划,他开始每天跑步,还办了一个健身卡——几天前出去碰到一个年长几岁的男同志,经常锻炼的缘故,看上去年轻十岁——这让他受了启发。他染了白发,寄望于年轻十岁。如果春天见面了,自己不要太糟糕,吓跑了荷。怀揣着这些期望和等待,他像个少年一样干什么都是激情满满的。对于冬天,对于沈虹,对于目前的生活,他都有了足够的耐心和宽容。
他能感觉到,这一切不光是情欲。对他来说,还有更有意义的事情。那就是年轻时候从来没有体会到纯粹的爱的感觉——欣喜和痛苦,原来都是如此美妙。
最冷的时候来了。过了冬至,各个单位都在进行考核总结。沈局长每天回来很迟,回来早了也是在沙发上接电话。沈虹也有把手机一关了之的时候。这些人打不到电话,就堵在楼下。许多人提着礼物就来了。他们大多是为了年终考核来的。哭诉完学校如何不公平,然后请求沈局长帮助,他们再有一个优就可以晋升一级工资。有的直白,有的婉转,意思无非是一个,我应该得到这个优,我有资格得到。为了躲避这些人,他下班后都会在健身所多待一会。
有一天,等他锻炼完回去时,沈虹已经在家。除此之外还坐着两个人。两个女人,一位年长得多,一个也不年轻了。见他开门进来,她们站起来打招呼。他的眼镜一片雾气,看不清。他赶紧摆手示意。老点的女人应该是个退休的领导,言谈有气势。意思是我侄女工作多认真,那个校长太欺负人了。那个岁数小的抬起头来又抹着眼泪。女人一脸的哭丧相,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在沙发上为“优”抹眼泪的人太多了。女人蹙眉肿眼,怕是来之前為了这事发了不少愁。像那些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一样,深深陷入挣扎纠结和不平中,她整个人看上去像霜打后的植物枯槁憔悴。
和以前一样,为了显示男主人的礼貌,他过去填了茶水,把纸巾往跟前推了推。女的赶紧诚惶诚恐地说谢谢。目光相对,他惊了一下。总觉得她像谁,又望了下。女老师有点不好意思了,以为自己狼狈样子吓到了他,把头埋得更深了些。她的头顶上发夹正好展露在灯光下。发夹上有个铜质的小郁金香。郁金香的花瓣是紫色的,一副欲开未开的样子。他还曾经在网上找过紫色郁金香的图片和寓意。他觉得心脏像被别人撞击了,差点喘不过气来。他得到了确认。他多少次仔细地打量过那些照片呀。他还听到一个似曾相似的声音开始哭诉领导太偏心了让老实人吃亏,自己职称就是吃亏……那些话语,那样的腔调,沈虹当局长这些年,他几乎年年都能听到。他收回了好奇心,慌慌张张地向书房走去,好像书房里有件急事等着他快去做。
一老一小的两个女人走的时候非把一些土特产留下。沈局长推脱着,说老领导放心,我会把它当自己侄女的事办的。一番谦让和推辞后,门终于啪地关上了。他这才出来。沙发边有两个鼓鼓囊囊的黑塑料袋。其中一个戳出两只鸡爪,干瘦地鸡爪支棱着,呈现着一个鲜活的生命最后的挣扎。他呆呆地看着。最终装作无意地问,这是哪个学校的老师。沈虹说72中,他的心紧缩了一下。沈虹像再次陈列一个案情那样不耐烦地说,想要一个优,说再有一个优就可以加工资了。末了,沈局长突然望着他,听说还是个作家,说完奇怪的眼神看他。仔细分辨,应该是有一点嘲笑的意味。本来还想问她叫什么名字,沈虹一定也知道。可,他不想问了。
晚上睡觉前,沈虹正在看手机。同学群里有人陆陆续续还在发聚会的照片。有几张特别好,她举着让他看,这张好看吗?那谁用美颜相机拍的,哈哈。她虽觉得夸张,可又为自己忽然焕发的美颜陶醉了。
责任编辑 胡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