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在荒原
2020-09-10宗璞
宗璞
在英格兰西南部的都彻斯特博物馆中,有一个小房间,参观者只能从窗口往里看。因为我们是中国作家代表团,所以破例获准入内。
这是托马斯·哈代(1840-1928)的书房,是照他在麦克斯门的家中的书房复制的。据说一切摆设都尽量还原了他家的原貌。四壁图书,一张书桌,数张圈椅。圈椅上搭着他的大衣,一旁竖着他的手杖。哈代的像挂在墙上,默默地俯视着自己的书房和络绎不绝的来访者。
他在这样一间房间里,就在这张桌上,写出了许多小说、诗和一部诗剧,桌上摆着一些文具,还有一个小日历。日历上的日期停留在三月七日。据说这是哈代第一次见到他夫人的日子,他的夫人去世以后,哈代把日历又掀到这一天,让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天。馆长拿起三支象牙管蘸水笔,据说哈代说就是用它们写出《林中人》《德伯家的苔丝》和《无名的裘德》的。
书架上有他的手稿,有作品,还有很多札记。记下的各种材料有厚厚的一册,装订得很好。据说这一博物馆收藏的哈代的手稿最为丰富。馆长打开其中一本,是《卡斯特桥市长》,整齐的小字,涂改并不多。我忽然想现在有了打字机,以后的博物馆不必再有收藏原稿的業务,人们也没有看手稿的乐趣了。
这手稿中夹有一封信,是哈代写给当时博物馆负责人的。大意是说:谢谢你要我的手稿,特送上。只是不一定值得保存。何不收藏威廉·巴恩斯的手稿?那是值得的!这最后的惊叹号给的我印象很深。时间过了快一百年,证明了哈代的作品也是值得收藏的!值得读,值得研究,值得在博物馆特辟一间——也许这还不够,值得我们远涉重洋,来看一看他笔下的威塞克斯、艾登荒原和卡斯特桥。
威廉·巴恩斯是都彻斯特人,是这一带的乡土诗人。街上有他的立像。哈代很看重他。1908年,哈代为他编辑出版了一本诗集。哈代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乡土作家。可是他和巴恩斯很不同。巴恩斯“从时代和世界中撤退出来,把自己包裹在不实际的泡沫中”,而哈代的意识“是永远向着时代和世界开放的”。
一九一二年,哈代自己在《威塞克斯小说》总序中说:“虽然小说中大部分人所处的环境,限于泰晤士之北、英吉利海峡之南,从黑令岛到温莎森林是东边的极限,西边则是考尼海岸,我却总是想把他们写成典型的,并且在本质上是属于任何地方的人,在那里‘思想是生活的奴隶,生活是时间的弄人’。”哈代把他的具有浓厚地方色彩的十四部长篇小说、四部短篇小说集总称为“威塞克斯小说”,但是这些小说反映的是社会,是人生,远远不只是反映那一地区的人们的生活。小说总有个环境,环境总是局限的,而真正的好作品总是超出那环境,感动全世界的人。
哈代的四大悲剧小说,《还乡》《德伯家的苔丝》《卡斯特桥市长》和《无名的裘德》就是这样的小说。我在四十年代初读《还乡》时,深为艾登荒原所吸引。后来知道,对自然环境的运用是哈代小说的一大特色,《还乡》便是具有这一特色的作品。哈代笔下的荒原是有生命的,它有表情,会嚷会叫,还能操纵各种人物的活动。它是背景,也是角色,而且是贯穿在每个角色生命中的角色。英国文学鸟瞰一类的选本常选《还乡》开篇的一段描写:
天上挂的既是这样灰白的帐幕,地上铺的又是一种最幽暗的灌莽,所以天边远处,天地交接的界线分得清清楚楚。在这样的对衬之下,那片荒原看起来就好像是夜的前驱,还没到正式入夜的时候就走上夜的岗位了;因为大地上的夜色已经很浓了,长空里却分明还是白昼。一个樵夫如果往天上看去,就还想继续工作,如果只看地面,就会决定束好柴,回家去了。那时候,天边远处,大地的轮廓和长空的轮廓不但是物质的分界,还是时间的分界。荒原的表面,仅仅因为这颜色就使暮夜更深了。它使曙色来得迟缓,使正午变得凄冷;狂风暴雨几乎还没踪影,它就变颜换色,预先显出一副阴沉面孔;三更半夜没有月光,使人害怕得发抖。
今天看到的道塞郡的旷野已经没了那时的苍茫和万古如斯了。英国朋友带我们驱车往荒原上奔去,地下的植物显然不像书中描写的那样郁郁苍苍,和天空也就没有那样触目的对比。想不出哪一个小山头是游苔莎站过的地方。远望一片绿色,开阔而平淡。哈代在一八九五年写的《还乡》小序中说,他写的是1840-1850年间的荒原,他写序时,荒原已经或耕种或植林,和以前不大像了。
我们在一九八四年去荒原,看到的变化更大。印象中的荒原气氛浓烈如酒,这酒是愈来愈多地掺了水了。也许因为原来那描写太成功,便总觉得不像。不过我并不遗憾。我们还获准到一个不向外国人开放的高地,一览荒原景色。天上地下都灰蒙蒙的,像里面衬着黯淡,黯淡中又透着宏伟,显出这不是个让人感到轻松的地方。我终于看到了有哈代的心在跳动着的艾登荒原了。
我们还到哈代出生地去参观。经过一片高大的树林,来到一座茅屋前。这种英国茅屋很好看,总能让人想起童话来。有一位英国女士的博士论文写的是北京四合院,也该有人研究这种英国茅屋吧!屋子里面让人很不舒适,屋顶低矮,相当潮湿。这房屋和弥尔顿故居一样,有房客居住,同时负责管理房子。参观了哈代的出生地,我们又去了小村的教堂和墓地——斯丁斯福墓地。哈代的父母和妻子都葬在这里。
葬在这里的还有哈代的心。
墓地很小,不像有些墓地那样拥挤。在一棵大树下,三个坟墓并列,中间一个写着“哈代的心葬此”。这也是他第一个妻子的坟墓。
据说哈代生前曾有遗嘱,想死后葬在家乡,但人们认为他应享有葬在西敏寺的荣耀。经过商议,人们决定把他的心留在荒原。可是他的心有着很不寻常的可怕的遭遇。如果哈代知道的话,可能要为自己的心写出一篇悲愤的、也许是嘲讽的名作来。
没有人能说这究竟是不是真的,但是我的英国朋友说这是真的——我倒希望这不是真的。哈代的遗体被运走后,心脏由一个农夫看守。农夫把它放在窗台上,准备次日下葬。次日一看,心不见了,旁边坐着一只吃得饱饱的猫。
他们只好连猫一起葬了。所以在哈代的棺中,有他的心,他的夫人,还有一只猫!我本来是喜欢猫的,听了这个故事以后很久都不愿看见猫。但是哪怕是通过猫的皮囊,哈代的心也算是留在荒原上了,和荒原的泥土在一起,散发着荒原的芬芳,滋养着荒原的一切。
关于哈代作品的讨论已是汗牛充栋。尤其是关于悲观主义和宿命论的讨论。他的人物受命运小儿拨弄,无论怎样挣扎也逃不出悲剧的结局。好像曼斯菲尔德晚期作品《苍蝇》中的那只苍蝇,一两滴墨水浇下来,就无论怎样扑动翅膀,却也飞不出墨水的深潭。哈代笔下的人物的命运有偶然性因素,那似乎是无法抗拒、冥冥中注定的,但人物的主要挫折很明显是来自社会的。作者在《德伯家的苔丝》中有一段议论,说:“将来,人类文明进化到至高无上的那一天,那人类的直觉自然要比现在更敏锐了,社会机构自然要比掀腾颠簸我们的这一种机构更密切地互相关联着了。”他也希望生活在一个少些苦难的社会。苔丝这美丽纯洁的姑娘迫于生活和环境,一步步做着自己不愿意做而又不得不做的事,一次次错过了自己的爱情,最后被迫杀人。这样的悲剧不只是在控诉不合理的社会,在哈代笔下,还表现了复杂的性格,因为你高尚纯真,所以堕入泥潭。哈代把这一类小说名为“性格和环境小说”。在性格与环境的冲突中(不只有善与恶的冲突,也包括善与善的冲突),人物一步步走向死亡。这正是黑格尔老人揭示的悲剧内核。
我们经过麦克斯门故居,在院墙外看见里面有一栋不小的房屋,那是哈代从一八八三年起自己照料修建的,——他出身于建筑师家庭,自己也学过建筑。他于一八八五年迁入,直到逝世。据说现在有人住,真不知何人胆敢占据哈代的故居!
这次参观的最后一站是有名的悬日坛,这里有一望无际的大石群。据说是史前两千八百年左右祭祀太阳的庙。一块块约重五十吨的大石,有的竖立,有的斜放,有的平架在别的大石之上,像是这里曾有一个宏伟的巨人,现在只剩了骨架。冷风从没遮拦的旷野上刮来,在耳边呼呼作响,好像不管历史怎样前进,这骨架还在向过去呼唤。
我站在悬日坛边,许久才悟过来这就是苔丝被捕的地方。她在后门睡着了,安玑要求来人等一下,他们等了。苔丝自己醒了,安静地说:“我停当了,走吧!”这些经历了数千年风雨的大石当然知道,在充满原始粗犷气息的旷野上,落得像苔丝这样下场的人远远不止一个。
我的毕业论文是以哈代为题的,那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以为哈代的作品并非完全是悲观的,它有希望。举的例子是在《苔丝》这本书中,安玑最后和苔丝的妹妹结合,这暗示了苔丝的生命的延续,她自己无法达到、无法获得的,她的妹妹可以达到、获得。最近听说很多本科生研究生都以哈代为题写论文,甚至将与哈代有关的参考书全都借走了。其中有我的一位青年朋友。他深爱哈代,论文的题目是《苔丝》。他以为安玑和丽沙·露的结合是安玑对苔丝的背叛,表明人性不可靠。有些评论也持此观点。我则还是坚持原来的看法。哈代自己在《晚期和早期抒情诗集》序中很明确地说过:“我独自怀抱着希望。虽然叔本华、哈特曼及其他哲学家,包括我所尊敬的爱因斯坦在内,都对希望抱着轻蔑的态度。”他还在日记中说:“让每个人以自己的亲身生活经验为基础创造自己的哲学吧。”哈代自己创造的是有希望的哲学。他在作品中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是无情的,但他给人留下的是生活中的希望。
关于悲观、乐观的问题,哈代还说他写的是他的印象,没有什么信条和论点。他说:“这些印象被指控为悲观的,这似乎很荒谬。”很明显,这里有一个更高级的哲学观点,比悲观主义,比社会向善论,甚至比批评家们所持的乐观主义更高,那就是真实。
能仔细地看清真实,需要的是勇气和本事,看清了还要写出来,需要的是更多的勇气和本事。哈代因写小说被人攻击得体无完肤,《无名的裘德》还被焚毁示众。有人说他因此晚年改行写诗,也有人说改行是因家庭原因。我以为他一直想写诗,在写小说时常有诗句在他心中盘旋,想落到他笔下,他便也分给诗一些时间。他也可能以为诗的形式更隐蔽,能说出他要说的话。事实上,他从年轻时就一直断断续续在写诗。
回伦敦后,从访古改为访今了。我却还时常想起都彻斯特小城,想起旅馆外不远处的斜坡下的那幅画面:一座英国茅舍,旁边有小桥流水,还有一轮淡黄色的圆月,月光从树梢照下来。我曾想哈代的铜像应该搬到这里来。他现在在大街上坐着,虽然小城中的人不太多,但也够吵闹的了。后来得知这茅舍有个名称,是“刽子手宅”,便想幸好哈代生在近代,生前便能知道自己会葬在西敏寺(其实诗人角拥挤不堪,不如斯丁斯福墓地),若在中古,难免会和刽子手打交道。
“如果為了真理而开罪于人,那么宁可开罪于人,也强似埋没真理。”这是哈代在《苔丝》第一版导言中引的圣捷露姆的话。看来即使他有着和刽子手打交道的可能,也还是不会放下他那如椽的大笔。
哈代出生地展有世界各国的译本,但是没有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中文译本,回来后,我托人带去一本《远离尘嚣》。在这篇小文将成之时,我收到了都彻斯特博物馆馆长彼尔斯先生来信,他要我转告我的同行,他们永远盼着中国客人来参观。
应该坦白的是,在博物馆中,我把哈代的手杖碰落了两次。也许是不慎,也许是太慎。英国朋友说哈代不会在乎。不过我还是要向他和全世界热爱他的读者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