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冰在上海的出版生活探析
2020-09-10杨卫民
【摘要】出版生活史研究的进展,有助于将出版人物的专业特长、理想信念和日常生活进行融合探究。在出版史研究的专业主义、理想主义和日常生活研究路向指引下,通过考察“五四”背景下沈雁冰在上海的出版实践,不仅可以阐释“五四”革命知识人对现代性和革命性的双重探索,而且可以揭示革命知识人在传统文化和现代生活内在张力下蕴涵的多重现代性和革命性。进言之,近代社会日常生活的丰富性和创造性,可缓释现代性和革命性内在的紧张,由此,“五四”革命知识人的专业和理想之间得到紧密联系并相互促进。
【关键词】“五四” 沈雁冰 知识人 出版生活 革命
出版生活史研究推动了将历史人物的专业特长、理想信念和日常生活结合起来的探究[参见范军、欧阳敏:《出版生活史:出版史学研究新视阈》,《现代出版》2017年第2期;欧阳敏、王雅菲:《中国近现代出版生活史研究述评》,《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就中国近代史而言,此一点对于“五四”革命知识人的再现具有鲜明意义[关于此方面的探索性研究,参见魏本权:《新文化史与中国红色文化研究》,《红色文化学刊》2017年第1期;唐小兵:《“新革命史”語境下思想文化史与社会文化史的学术路径》,《中共党史研究》2018年第11期。]。“五四”是中国近代一次规模和气势宏大的思想文化总书写、社会历史大实践,在精神信仰、情感世界、大众表达、新闻出版等方面影响深远,其引发的新文化狂潮和社会运动,在五彩缤纷的出版领域得到呈现。经历过“五四”的沈雁冰[茅盾是沈雁冰在1927年发表《幻灭》时用的笔名,当时署名“矛盾”,系叶圣陶加了一个草字头。1921年沈雁冰主编《小说月报》时,“茅盾”尚未问世。本名与笔名,尽管外延相同,但内涵却不一样。参见李频:《“茅盾”与“沈雁冰”不能误用》,《人文杂志》1992年第3期。],是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革命文化人物,其在上海的出版实践是一个大的话题[关于当下学界对沈雁冰在上海生活的重视,杨扬教授直言:“我觉得茅盾与政治以及茅盾与以上海为中心的城市生活之间的关系,是研究茅盾最值得关注的两个领域。”参见杨扬:《茅盾研究点滴谈》,《当代文坛》2018年第4期。]。探索“五四”视阈下沈雁冰在上海的出版生活实践,对于沈雁冰及当时革命知识人文化、意识和思维系统的误读或其重要人生面向的忽略[关于误读,参见王嘉良:《被误读的茅盾:批评的错位与评价的失衡———置于中国20世纪文化语境中的分析》,《浙江传媒学院学报》2015年第4期。对其他革命知识人的研究也存在类似的问题。],学界或可有新的辨识或补充。
一、专业主义视角下的出版实践与相关文化、教育活动
“五四”带给中国民众思想上的震撼能量极大,爱国、进步、民主、科学的思潮荡涤着民众的心灵。从1919年五四运动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上海新书业[区别于原来以出版教科书为主的老牌大书店。]得到蓬勃发展。不少中小出版社紧紧把握时代脉搏,出版具有明显的革命性、进步性、现代性的文艺和社科读物,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沈雁冰正好处于这样的潮流中。
沈雁冰(1896—1981),笔名茅盾,浙江桐乡人。在与“五四”紧密相连的年代,他在上海的出版活动主要与商务印书馆相关。从1916年毕业后工作到1926年,他曾助编《学生杂志》、革新《小说月报》(1921—1922)、参编《中国寓言初编》。此外,沈雁冰还参与组织编辑中华书局《戏剧》月刊(1921年5月),任新时代丛书社“编辑”人之一(1921—1923),等等。
沈雁冰的出版活动与“五四”新思想、新思潮领导人有直接联系。1921年6月24日,陈独秀、李大钊等文教界知名人士,在《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发表《“新时代丛书”编辑缘起》,筹备出版“新时代丛书”。他们起意编辑此丛书有三层意思:“想普及新文化运动”,“为有志研究高深些学问的人们供给下手的途径”,“想节省读书界的时间与经济”。丛书内容包括文艺、科学、哲学、社会问题及其他日常生活所不可缺乏的知识。“新时代丛书”社的编辑人为李大钊、李季、李达、李汉俊、邵力子、沈玄庐、周作人、周佛海、周建人、沈雁冰、夏丏尊、陈望道、陈独秀、戴季陶、经亨颐15人,不少是共产党早期成员[《“新时代丛书”编辑缘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1年6月24日,第四张,第一版。]。
沈雁冰的出版活动与文学研究会关系密切。从1921年开始,曾经在张元济手下担任过《四部丛刊》总校对工作的沈雁冰,在商务印书馆的主要工作是主编《小说月报》,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运动发展的必然结果。在《小说月报》进行革新过程中,他写了不少文章,而商务印书馆负责人张元济和高梦旦,正好在此期间,迎合新文化运动潮流北上寻求新文化人才,与正积极组建文学研究会的郑振铎商议准备改组《小说月报》,于是沈雁冰就担当了负责人的角色。文学研究会成员成为改组后的《小说月报》的主要作者。文学研究会由周作人、朱希祖、耿济之、郑振铎、瞿世英、王统照、沈雁冰、蒋百里、叶绍钧、郭绍虞、孙伏园、许地山12人发起。只有沈雁冰在上海,除了朱希祖、蒋百里,他都无一面之缘。但是,他和郑振铎不但有共同的文学爱好,而且都有相当强的活动能力[沈雁冰认为郑振铎在交际方面比自己能干得多。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26页。],后来成为朋友。
沈雁冰文学创作的灵感也日益萌发。1923年,沈雁冰不再主编《小说月报》,但仍为该刊的“海外文坛消息”栏目写作。该栏目本身就是他主持刊物时设立的,主要是他负责编写。材料依据是当时欧美出版的英文文学期刊、《泰晤士报》星期文艺副刊和《纽约时报》的星期书报评论。该栏目内容现代而且丰富,受到关心外国文坛动态的读者欢迎,直到1924年夏共发表206条消息。1926年秋,沈雁冰白天开会,晚上看希腊、北欧神话及中国古典诗词。由于妻子当时参加很多社会活动,他结识了不少女性朋友,了解诸多“新女性”的思想意识等,再加上亲眼见证瞿秋白、杨之华等人的革命浪漫故事,他创作小说的冲动非常强烈。然而,接踵而至的北伐革命洪流耽搁了小说写作计划。
提高文化水平,普及大众教育,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两大任务[吴玉章:《文学革命与文字革命》,《中国文化》创刊号,1940年1月15日,第40页。]。受此影响的上海出版人,有不少是优秀的教育工作者,沈雁冰是其中一位优秀代表。他曾在平民女校、上海大学兼职担任教师,并在社会教育活动中有所表现。
1921年年底,沈雁冰到远亲李达兼任校长的平民女校教英文,学生有王剑虹、王一知、蒋冰之(丁玲)等人。他每周去三次,每次半小时,都是在晚上。教材是英文的短篇小说,不教文法,带有速成和实用的意味,但也不会缺少对文学和人性的品位。平民女校的教员都是尽义务的,半年后,因为师生都忙于其他事务,英文课就停了。
接着,沈雁冰到上海大学兼职。他在中国文学系教小说研究,也在英国文学系讲希腊神话,课时不多。成立于1926年3月的中共上海大学独立支部,直属中共上海区委领导,在上海大学任教的沈雁冰等人正是区委领导。1923年7月1日,上海大学举行美术科第一届图音组、图工组两班34名毕业生庆典,该校教职员和全体学生参加。沈雁冰作为教师代表发表演说,几乎都是围绕艺术与社会改造、人生与革命之关系而展开,内容由西方名人的人生艺术观落脚到当下要积极改造社会、从事革命等,极富上海大学特色[《上海大学毕业之盛典》,《民国日报》,1923年7月3日,第三張,第十版。]。
此外,沈雁冰还受邓中夏之托,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周越然任职持志大学的系主任。而沈雁冰既要参加上海暑期讲习会现代文学课的讲授[《民国日报》,1923年8月16日,第一张,第二版。],也要参加上海的星期讲演会[这种社会演讲,陈独秀、沈雁冰、恽代英、董亦湘、杨贤江等都参加,并且登报宣传,如1922年4月23日(星期日)在吴淞中国公学开演讲会,陈独秀讲马克思学说、陈望道讲桑格夫人及生育制度,社会人士喜慕两先生言论者均可自由去听。见《星期讲演会消息》,《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2年4月23日,第四张,第四版。]。
沈雁冰的教育生活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据丁玲回忆:“平民女校的课程并不是很系统的,讲‘五四’以后的白话文,包括散文、短篇小说等,这些作品我们中有些人老早就看过的。邵力子讲古书,我们对此不感兴趣。陈独秀经常给我们讲课,还给我们上了几次数学课。沈雁冰教英文,讲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穷人》。那时候陈独秀、沈雁冰才二十多岁。”[丁玲:《我在爱情中生长》,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100—101页。]1981年,周启新在《上海大学始末》一文中,阐述了上海书店与上海大学的姊妹关系,实际上也交代了中共出版人与革命大学的密切联系,尤其提到瞿秋白、沈雁冰等人的贡献,比如说沈雁冰上的课受到欢迎等[周启新:《上海大学始末》,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上海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1981年第1辑,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13—114页。]。
可以看出,沈雁冰具有丰富的出版经历,并且在上海文化界有着广泛而深厚的联系,逐渐成长为一名重要的中共出版人。无论是在商务印书馆,还是在《新青年》《共产党》等刊物中,他都可以说是一个活跃分子。他对出版非常热爱,无论是对于理念、技术,还是在实际行动上,他都有极大的热情。有学者研究,从沈雁冰的人生经历可以看出,即使在主要从事小说创作以后,他还在利用“间隙”不断地参与报刊编辑工作。这应该不单是生活、工作和使命的要求,还应该看作沈雁冰自己对报刊编辑的熟稔与喜爱[陈一军、林然:《“报人”身份与近现代作家的小说创作——以梁启超、茅盾、张恨水为例》,《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
近代上海受商业社会影响,以专业主义为中心进行人生发展,成为知识分子心中追求的一个目标[香港学者李培德关于上海近代银行业对专业主义即追求独立和受人尊重的精神论述给笔者以启发。见李培德:《论中国金融企业家精神——以陈光甫为例》,杨红、张舒文译,《档案与史学》2000年第2期。]。“五四”以降,此种特色愈发明显。从专业主义视角看,出版人也是作家、学问家,乃至思想家,还要做演讲。在职业观上,沈雁冰自认为出版人的角色是最主要的,其业余生活如藏书、买书、读书、写作、翻译、教书等也与之紧密相关。有学者认为,沈雁冰的几种职业混搭十分恰当[王琰:《茅盾编辑思想的创新与融合》,《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8年第2期。],其实可以看出他身上专业化的特色。
按照美国学者约翰·费斯克的理解,大众文化是进步的,而不是革命的[较为深入的理解,可参看〔美〕约翰·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88—228页。]。那么,沈雁冰在探索大众文化的过程中,可能就遇到了这样的问题,这方面也包括陈独秀、彭述之、陈望道、施蛰存等人。但不管怎么说,大众文化激进或革命与否,都不能否认“五四”革命知识人对大众文化的积极探索,而且有时候是如此的深入。
二、理想主义视角下的出版实践与政治活动
受“五四”影响,沈雁冰的思想越来越贴近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1922年5月,他发文谈道:“辛亥革命了,人民仍旧得不到真的‘平等’‘自由’;五四运动了,人们仍旧得不到真的‘改造’‘解放’。”[沈雁冰:《五四运动与青年们底思想》,《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2年5月11日,第四张,第一版。]“我也是混在思想变动这个旋(漩)涡里的一分子,起先因找不到一个归宿,可以拿来安慰我心灵,所以也同样感到了很深的烦闷。但近来我已找到了一个路子,把我底终极希望,都放在彼上面,所以一切的烦闷,都烟消云灭了。这是什么路子呢?就是我确信了一个‘马克思底社会主义’。”[沈雁冰:《五四运动与青年们底思想》,《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2年5月11日,第四张,第二版。]
在理想主义的感召下,沈雁冰的出版实践确实与“改造”“解放”为主题的政治活动紧密相关。在政治宣传上,受“五四”影响,沈雁冰也是将新文艺风格和新文化传统贯穿起来的重要作家之一,这也反映在其对革命文献的翻译和思想宣传文章写作上一直充满热情。最早在1920年冬,他应李达之约在后者主编的《共产党》月刊上译写文章,曾翻译《共产党国际联盟对美国I.W.W.(世界工业劳动者同盟的简称)的恳请》[《共产党》月刊第二号,1920年12月7日,第7—27页。],并于第二年写作《自治运动与社会革命》[《共产党》月刊第三号,1921年4月7日,第7—10页。],宣扬无产阶级革命,打倒旧军阀。《共产党》专门宣传和介绍共产党的理论和实践,以及第三国际、苏联和各国工人运动的消息,与《新青年》有分工。沈雁冰在翻译过程之中,思想愈发倾向无产阶级革命。只不过由于刊物到第7号就停刊了,自己感觉读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还不够。他也给《新青年》写稿,由于《新青年》的红色革命倾向越发浓厚,北京大学的作者们逐渐退出,承担主要写作工作的李汉俊、陈望道和李达,便拉沈雁冰“入伙”,但大家都不要报酬。
在组织活动上,1920年5月,陈独秀在上海发起成立马克思主义研究会,邀请李达、李汉俊、沈玄庐、陈望道、施存统、邵力子、俞秀松、戴季陶、沈仲九、劉大白等参加,商务印书馆的沈雁冰、杨贤江也常来谈谈[邵力子:《党成立前后的一些情况》(一九六一年七月),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代史研究室、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选编:《“一大”前后——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前后资料选编》(二),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61—62页。],中共发起组在法租界渔阳里2号陈独秀寓所成立后,沈雁冰也加入进来。1921年夏中共“一大”后,沈雁冰和陈独秀等同志的联系也日益密切。陈独秀到上海任中共中央局书记后,每周一次的支部会议就在他的寓所召开,时间从晚上8点到11点以后,成员有杨明斋、邵力子、陈望道、张国焘、俞秀松(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书记)、沈雁冰等人,还有共产国际远东局代表维经斯基,主要讨论发展党员、组织工人运动和加强党员的马克思主义学习等事宜。支部每星期还有一次学习会,从下午两点到五、六点,一人讲解,大家讨论。沈雁冰住在闸北商务印书馆旁边,离法租界较远,开完会到家都深夜12点甚至翌日凌晨1点了。他将此事告诉了母亲,防止她起疑心,笔者认为还有沈雁冰的孝心在起作用[可参看下文茅盾的家庭生活内容。]。1921年冬,陈独秀所住的渔阳里2号被法捕房查抄后,每星期一次的党支部会议就不断转移地点,有时候就在沈雁冰的家里举行。其弟弟沈泽民入党时候的支部会议,也在他家里举行。
沈雁冰成为中共中央和地方联系的重要人物。随着各地党组织的次第建立,中共中央与各省党组织的联系也在加强。由于沈雁冰在商务印书馆的方便,中央决定派他为直属中央的联络员,他就暂时成了中央工作人员支部的一员。这样,从外地来的信件就可以直接寄给他,由他转交中央。形式是信封上写的是“沈雁冰先生转锺英女士台展”或“沈雁冰先生转陈仲甫先生台启”等,内封则写着“锺英”(“中央”的谐音),他就每天进行汇总,上报给中央。而且还有外地人到上海找中央,也先来找他,对过暗号后,沈雁冰就问明来者所住旅馆,然后叫客人静候,自己再把情况上报中央。如此情况之下,沈雁冰就每天必须得到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办公,以应对随时来的客人。虽然坐班时间增加,但他在《小说月报》编辑业务上花的时间却少了,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人写信联系作者。由于以《小说月报》为中心引起诸多不快,1923年他辞去主编职位,实在不想在商务印书馆待下去。陈独秀知道后,劝他坚持岗位,因为中央还没有其他合适的联络员[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12页。]。还有,原来“新时代丛书”社通信处在李书城、李汉俊处,后来转移至上海宝山路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沈雁冰处。
中共成立初期,注重在上海市民中搞宣传鼓动工作,进行都市社会整体动员,沈雁冰也参与其间。1922年农历新年,陈独秀建议沈雁冰、李汉俊、李达、陈望道、李启汉等人到外面去拜年。他们在“贺年贴”上一面写着“恭贺新禧”,另一面写共产主义口号——李启汉写的《太平歌》:“天下要太平,劳工须团结……有工大家做,有饭大家吃……”上海的全部共产党员、中国和朝鲜社会主义青年团团员100余人,工人50人,兵分两路,上午在市内沿路每家送一张“贺年贴”,散发6万张,下午在“新世界”等热闹场所散发揭露帝国主义和军阀的传单2万张。人们一看到“贺年贴”,不禁惊呼:不得了,共产主义到上海来了[本段文字参见《中共中央执行委员会书记陈独秀给共产国际的报告》(1922年6月30日),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一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48页;宁树藩、丁凎林整理:《关于上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活动的回忆——陈望道同志生前谈话记录》,《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3期。另见夏明(李启汉夫人)的回忆,湖南省革命烈士传编纂委员会编:《三湘英烈传》第一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63页。]。是年五一国际劳动节,商务印书馆的董亦湘、沈雁冰和徐梅坤在北四川路尚贤堂对面空地上召开了纪念“五一”的群众大会,向300多工人、学生和市民宣传“五一”的由来和意义。
1921年冬,沈雁冰和徐梅坤相识,他们和编译所的董亦湘在商务印刷馆开展工人组织。1922年中共“二大”后,他又计划出版《中华新报》,编辑国民运动丛书等。1923年,沈雁冰被选为上海地方兼区执行委员会执行委员。1925年5—6月,他积极参加五卅运动;12月,在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员大会上,他和恽代英等五人被选为出席在广州召开的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代表,之后被任命为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秘书。
从理想主义视角出发,可以看出“五四”革命知识人身上现代性和革命性的内在张力。在蔡和森看来,专业主义和政党有关系,但是还不能领导政党[1926年,蔡和森谈到李汉俊主张专门办学校、看书籍时,认为“专门”就错了。蔡和森:《蔡和森的十二篇文章》,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5页。],在实际工作中,沈雁冰和李汉俊、李达、陈望道、施存统、袁振英、李季等都不想放弃自己的专业追求。同时,革命有时候也确实使人精疲力竭,这一点尤其反映在瞿秋白身上。受“五四”影响的瞿秋白在文学方面的才华是突出的,但是他自1923年夏到上海后,既编辑《新青年》,又兼任上海大学教务长。国民党改组后,他来往于上海、广州,参加国民党工作,比如担任国民党中央执行部委员。1925年1月,中共“四大”召开,他又被选举为中共中央委员。虽然他对政治问题也很感兴趣,但对不能从事文艺活动“怅然若失”[瞿秋白著、雪华录寄:《多余的话》,《逸经》第二十五期,1937年3月5日,第21页。]。他曾说:“扮演舞台上的角色究竟不是‘自己的生活’,精力消耗在这里,甚至完全用尽,始终是后悔也来不及的事情。等到精力衰惫的时候,对于政治的舞台,实在是十分厌倦了。”[瞿秋白著、雪华录寄:《多余的话》,《逸经》第二十七期,1937年4月5日,第7页。]李汉俊、李达、陈望道等也有类似的苦闷。
提到出版和革命的关系,沈雁冰曾在回忆录中谈到类似的“文学与政治”话题,多涉及革命知识人的多重身份与责任。多种角色和任务集中落到个人头上,会使人产生应接不暇的感觉;同時,政治的复杂性与敏感性、文化的单纯性与敏感性等,不可避免会发生一些碰撞,甚至有过火的表现,沈雁冰后来猛烈攻击创造社等,就带有政治和文学敏感的双重性特征。革命知识人的现实生活矛盾由此展开。
沈雁冰内心的张力和所表现出的矛盾,对于分析“五四”语境下的革命知识人群落非常有意义。沈雁冰是个全才,长期在上海大都市生活,可以说,他对革命和出版工作都有自己丰富的经验和深刻的体会。但是,国共合作带来的共产党员的双重身份问题[关于共产党双重身份的问题,王奇生教授、杨天宏教授等都有深刻研究。比如杨天宏教授从身份认同方面既揭示了国共两党日益分化的矛盾,也揭示了共产党员复杂的感受及内心世界,并进一步解释了部分共产党有内在紧张而导致的一些退党甚至叛党行为。参见杨天宏:《加入国民党之后共产党人的身份认同问题》,《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6期。],革命与文学、人生之间的矛盾等,也长期困扰着他。沈雁冰可以说是上海出版人中心灵深处复杂难解的代表之一。不过,我们从沈雁冰对革命性和现代性的坚持和一贯追随中,也看出他人生奋斗精神中执着的一面。
作为马克思主义出版人,沈雁冰身上的革命性和现代性,有一个结合、相融的探索过程。革命要牺牲自我而多尽义务,现代性中会有很多纷争,这的确会产生矛盾。1928年,沈雁冰说:“在过去的六七年中,人家看我自然是一个研究文学的人,而且是自然主义的信徒;但我真诚地自白:我对于文学并不是那样的忠心不二。那时候,我的职业使我接近文学,而我的内心的趣味和别的许多朋友——祝福这些朋友的灵魂——则引我接近社会运动。我在两方面都没专心;我在那时并没想起要做小说,更岂不曾想到要做文艺批评家。”[茅盾:《从牯岭到东京》,《小说月报》第十九卷第十号,1928年10月18日,第1138页。]其实,这种矛盾不但正常,更真实地反映了他对现代性和革命性的双重探索过程。
沈雁冰应该是个比较细致的人,并且在一定时候具有宣传性;而同时,他也是一个综合能力比较强、善于工作并结缘甚广的人。因此,在早期的革命活动中,他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当他在商务印书馆的工作遭遇挫折时,便选择了退出,比如辞去《小说月报》职务[董丽敏教授认为,沈雁冰在1923年被郑振铎取代《小说月报》主编职位,不仅在于卷入了一场与王云五等人的内部纷争,更在于“茅盾主持的《小说月报》走得太远了,姿态太激烈了,格调太曲高和寡了,编辑的观念太急功近利了”(董丽敏:《想象现代性:革新时期的〈小说月报〉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0—127页)。就是说,茅盾的“现代性”主张过于超前。这是纯粹的现代性论域内分析,而结合当时的革命环境以及家庭生活,我们也发现了茅盾的选择的多向性:既可以专心从事革命活动,也可以到学校教书,或者也可以更好地照顾家人。]。但他又是一个在文学和出版上造诣颇深的人,因此,在1927年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之后,他在解决心灵深处的矛盾上,选择了利用自己的作家和出版人身份,来为中国共产党做事情这样的方式[另一说是沈雁冰曾于1931年、1940年两次要求恢复党的组织生活,第一次“左”倾领导没有给予答复,第二次中共中央认为他在党外更有利于人民。见《在沈雁冰同志追悼大会上胡耀邦同志致悼词》,陕西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陕西人民出版社合编:《纪念茅盾》,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页。]。他在这里其实表达了对专业主义追求的倾向,也就是从专业主义角度去表现和深刻揭示中国革命的一面。应该说专业主义和革命性的结合,在他身上的体现还是比较明显的。我们可以从其文艺创作上明显到感觉到这一点。无论是文学评论还是小说写作,都有自己的革命性和现代性相结合的特色。
三、日常生活视角下的出版实践与生计、家庭和交游活动
日常生活往往能反映人类最本真的一面。人类进入近代社会以来,在日常生活中的生活风格、心态、秉性和品位的养成、培养和熏陶中,其实也充满着激烈的竞争,其中包括政治、经济和社会地位方面的比较和较量。在一定意义上讲,现代社会靠的是生活风格和品位的竞争,表现其社会阶级斗争的状况和趋向,也显示了社会各阶级之间竞争的复杂性和曲折性[高宣扬:《布迪厄的社会理论》,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79页。]。“五四”导致新出版平台建设风起云涌,其间关于大众日常生活的话题不可胜数。当下,中国近现代历史和文化研究一大重要转向是偏向于生活史研究,其正经历从社会生活向日常生活的转变,从而建立日常生活与历史变动的联系,以便挖掘日常生活领域的非日常生活因素等[参见常建华:《从社会生活到日常生活——中国社会史研究的再出发》,《人民日报》2011年3月31日,理论版;《日常生活与社会文化史——“新文化史”观照下的中国社会文化史研究》,《史学理论研究》2012年第1期。]。这实际上可视为“五四”风格的再现。
在日常经济生活上,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沈雁冰有着相对稳定的收入。沈雁冰1916年刚到商务印书馆时,月薪是24元;1917年月薪30元,8月底积蓄200多元;1918年,月薪40元;1919年,月薪50元,又有各处投稿收入40元左右;1920年1月起,月薪60元,加上写作或翻译文章,总共收入有100多元;1921年起,因为主编《小说月报》,月薪已经涨到100元[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129、135、166、192、193页。]。沈雁冰凭着自己的才干,肩负起越来越多的出版重任,月薪增长的速度很快。可以看出,其收入和日常消费,主要是与商业出版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些为他从事革命工作以及为其他革命知识人提供一定经济支持创造了方便条件。中国共产党所办的外国语学社筹备图书室时既缺钱也缺书,沈雁冰捐了80元稿费助其成立[《周伯棣自传》(节选),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少年研究所青运史研究室编:《青运史资料与研究》第3期(内部资料),1983年,第205页;陈天锡:《戴季陶(传贤)先生编年传记》,台湾文海出版社有限公司1967年版,第20页。]。消费是大多数中共出版人的短板,他们在消费上一般很谨慎,一是因为收入有限,二是因为革命环境的恶劣,另有上海社会生活成本提高的因素。据徐国桢1930年年初的计算,从1925年到1930年,上海的生活程度约增高40%,但是银圆的购买力,约在近9个月中,降低22%[徐国桢编著:《上海生活》,世界书局1930年版,第97页。]。很少一部分中共出版人如沈雁冰等人生活好些。1921年春天,沈雁冰和母亲、妻子在上海共同生活后,向荐头店[荐头店是当时上海专门介绍女佣的机构。在这里,每天都坐着不少中青年村妇俏女等待雇主挑选。雇主挑好人讲定工资数目,就给荐头店老板五到十元法定报酬,荐头店则出担保,在所介绍的女仆有偷窃或其他拐骗行为时赔偿损失。]雇了个年轻能干、眉目俊俏的女仆,专管洗衣、买菜等事宜,母亲则亲自下厨[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3页。]。
住宿条件也在不断改善。沈雁冰本来住在商务印书馆四人宿舍,后来随着收入增长,他托关系自费在宿舍楼下装修了一个房间。这是一人住的不大不小的房间,主要存放新买的书籍,加上自己经常读书写文章,他也想清静。在经过100多块钱的装修后,房间面貌如新,摆设已经颇具现代性气息[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66页。]。而此安静的环境也使其晚上可以工作至十一二点。可以说,每月收入在100元左右的沈雁冰,既享受着革命性和现代性双重结合的生活,也是在经历着从传统到现代的生活变迁。1921年春天,因为母亲和夫人孔德沚搬家至上海,他们住进了宝山路鸿兴坊带过街楼[过街楼,可谓悬空房,就是两排房子中间有小小的街道,建筑师利用这样的特点,在一楼一底的楼上并排往前扩出一间,跨街与另一排房子的墙壁衔接。过街楼南北有窗,光线充足,且通风方便,夏天也显得比较凉快。]的房子,而母亲和夫人的到来,也给其家庭平添了诸多传统的温情和特色。这次搬家,他仍然是让宿舍“经理”福生代找房子。当时他对房子要求的条件很高:一是必须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编译所附近;二是这个房子除了灶披、亭子间,还至少要有三间正房。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在宝山路鸿星坊觅到“豪宅”,在付出140元左右的昂贵“顶费”[所谓顶费,就是原房客对住房曾有装修,现在他要迁出,且不愿意把装好的电灯等拆走,就要新房客偿其花费。顶费之要求在当时应该说还是合理的。]后,租房事宜终于办妥。再加上他新买了家具,母亲到来后“也还满意”[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3—194页。]。
沈雁冰的事业与其人格、家庭观以及交友之道密切相连。沈雁冰很重视家庭。他出身于浙江乌镇一个殷实之家,是在一个家庭亲情氛围浓厚的环境中长大的。父亲曾中过秀才,热衷于西学,爱买书求新知识,并随沈雁冰的外公学过医;母亲知书识礼,曾经读过四书五经、《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烈女传》《幼学琼林》《楚辞集注》等国学读物,而且还能加以解释,因此有一定的传统文化修养。有意思的是,父亲曾叫母亲读徐继畬的《瀛寰志略》——中国近代早期的世界地理启蒙读物[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3页。]。母亲显然并不排斥新学,沈雁冰5岁的时候,父亲不让他进家塾,而让母亲在家里教他《字课图识》《天文歌略》《地理歌略》等新学读物。能干的母亲是他的第一个启蒙老师。而从性格上来说,沈雁冰很有可能受其开明的母亲诸多影响,同时他也很孝敬母亲。1916年念完北京大学预科后,他到上海商务印書馆谋生,母亲积极给予联系,并参谋其工作事宜。当他在工作5个月后,表达自己欣赏商务印馆的文化和学术氛围,又不耐烦可能为每月50元工资熬上10年人生光景,并斥责商务印书馆是文化场所与官场结合的“怪物”时,母亲回信给他,大意是赞成他的看法,但也安慰说不叫他帮助家用,尽管安心读书做学问等[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29—130页。]。母亲很欣赏自己的孩子,并认为他会在商务印书馆有所作为;沈雁冰结婚后,母亲还教儿媳妇识字和写字,并注意处理婆媳之间的关系。
沈雁冰和夫人孔德沚的感情在传统的家庭呵护中也逐渐升温,并越来越自然。沈雁冰和夫人孔德沚定的是娃娃亲。孔家很保守,孔德沚小时候还缠过足,并且没念过书。但沈雁冰也不介意,在到商务印书馆工作后,全神贯注于“事业”,觉得老婆识不识字无所谓[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57页。]。结婚的时候,他和孔德沚的婚姻仪式也是按家乡传统礼节办的。婚后半个月,在家人嫌他太新潮的声音中,他返回了上海工作。而夫人则在家乡不断学习,并交了褚明秀、张梧(琴秋)和谭勤仙(勤先)等朋友。随着孔德沚在学校学习英文等新科目时越发吃力,她不得不在1921年春和婆婆到上海与沈雁冰团聚。可是到了上海,孔德沚则很快进了爱国女校文科上课,上午一早去,中午回来吃过午饭,匆匆又去,下午6点后回家。如此紧张的节奏,对她来说还是头一遭。每天晚上9点刚过,她就哈欠连连,头一着枕,即呼呼睡着。沈雁冰对此好像很习惯,实际上他是用心于看书写文章中去了[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4页。]。
在日常交往中,沈雁冰注重朋友或同事之间的交往。他在商务印书馆有一些地缘、亲缘较近的关系,使自己有相对熟悉的人际氛围;他是北京大学预科毕业,因此与不少北大人有共同的语言和思想追求;在商务印书馆作为中共中央的直属联络人,他接待了不少同志。沈雁冰和同事叶圣陶的关系,从叶圣陶纪念他的诗中可以知一二:“悄然送别浦江滨,且寄扶桑小隐身。刊稿传书宁老母,两家亲若一家人。”[摘自叶圣陶:《赋别四绝挽雁冰兄》,陕西省中国现代文学学会、陕西人民出版社合编:《纪念茅盾》,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52页。]他和同事郑振铎及他们所在的文学研究会其他成员关系也不错。1921年5月,沈雁冰和郑振铎为了文学研究会的发展壮大,由《时事新报》副刊《青光》的编辑柯一岑做中间人,邀请郭沫若在半淞园吃便饭。以出版为平台,沈雁冰的朋友圈日益延展。随着革命形势的发展,沈雁冰与革命同志的联系是长久的、深入的。在筹备中共“一大”召开之际,李汉俊非常忙碌,但是他还免费为《新青年》努力撰稿,可以说为革命而奉献;而在生活上,他还给《小说月报》写稿子,介绍欧洲文学运动,简明扼要,负责人沈雁冰就给他按5元/千字的最高稿酬计算稿费[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7—198页。]。当时,对于大名鼎鼎的创造社给出的稿费标准是1—5元/千字[《创造社启事一》,《创造季刊》第一卷第四期,1923年9月10日。],沈雁冰给李汉俊的稿酬,看来确实是按当时较高的标准了。
陈独秀回上海任中共中央局书记后,商务印书馆准备聘他为馆外名誉编辑,派沈雁冰作为代表前去询问。因为主要负责党的事务,虽然为了生活计,但陈独秀不想像其他名誉编辑一样,要给商务印书馆审阅稿件,每月可以有五六百元的收入,而只希望每年写一本由自己命题的小册子,这样月薪就是300元[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99页。]。据包惠僧回忆:“陈独秀打完官司(指1921年被捕后出来——引者注)后就辞去了广东的职务。沈雁冰和商务印书馆的老板王云五商量,请陈独秀担任商务印书馆的名誉编辑。陈独秀说工作可以少做点,钱也少拿点,能过生活就行。沈雁冰同陈独秀谈这事时我也在座。”[包惠僧:《我所知道的陈独秀》(二),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编:《党史研究资料》第一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17页。]
交往中免不了分歧和矛盾,但更多的是相互支持。1922年3月9日,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等人,为反对世界基督教学生同盟在中国召开,特成立“非基督教学生同盟会”,并发表宣言,指斥当时基督教与军阀相互利用、狼狈为奸,“为资本家之侦探,为帝国主义之走狗”[参见《非宗教大同盟之应声》,《晨报》,1922年3月24日,第三版。]。4月6日,张闻天发表《非宗教运动杂谈》,响应非基督教运动[闻天:《非宗教运动杂谈》,《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2年4月6日,第四张,第一版。]。7日,陈独秀在《民国日报》副刊《觉悟》公开2日写给周作人、钱玄同等人的信,认为反对基督教也是自由,非基督教学生开会不应被禁止,要求他们:“请尊重弱者的自由吧,勿拿自由、人道主义许多礼物向强者献媚。”[《“非宗教”声中两封重要的信》,《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22年4月7日,第四张,第一版。]《觉悟》同一版面也公开了沈雁冰写给好友张闻天的信,说对于张闻天的《非宗教运动杂谈》一文他句句赞成,并且觉得句句都有甚大的力量,明确支持陈独秀。
由此,从日常生活的视角出发,分析当时专业主义与理想主义之间的矛盾,会出现与以往意见不同的看法。日常生活视角可以缓释现代性与革命性之间的内在紧张。在激进年代,革命知识人在专业或职业与革命发生矛盾时,确实会出现内心困惑的情况。从沈雁冰身上,我们可以看出其在想办法处理这些矛盾。当专业、理想与日常生活融为一体时,身体虽然累,但心灵确实是轻松愉悦的。丰富的精神生活,熏陶了自我,也使沈雁冰敢于、勇于承担更多社会重托。难能可贵的是,当个人与组织关系之间出现心灵的矛盾时,他会将矛盾巧妙地化解,因此既成就了组织的发展,也有利于个人专业领域的升华。可以说,沈雁冰是上海出版人中融革命性、现代性于一体的重要代表人物。
四、余 论
通过审视“五四”影响下沈雁冰在上海的出版生活实践过程和概貌,我们可以发现其既反映了中国现代文化有组织的发展体系和脉络,也体现了中国近代革命思想和运动变化的过程和内容,又让人看到了中国近代革命知识人的日常生活。出版活动和革命活动紧密相关,出版活动是基础和载体,革命实践是目标和升华,二者凝结成“五四”影响下革命知识人一种广义的社会生活、社会文化形态。
在专业追求和革命事业的关系中,蕴涵着共产党员专业和职业的区分以及“又红又专”思想的缘起。其一,当那些党内专业人士对组织有自己的看法和意见时,通过专业化的探索,其职业生涯问题和生活之道是可能得到解决的。这与现代社会发展的逻辑和根基是有紧密关系的。从出版人的视角来看,沈雁冰和陈望道、李汉俊、李达等就是这样。显然,这不能代表共产党工作和工作者的全部,只能说是一些具体革命工作的实际需要和一部分文化或理论工作者的具体選择。其二,中国共产党其实也是重视专业人才建设的。在革命知识人领域,杨明斋、恽代英很早就重视中国的工业化建设,他们与沈雁冰、胡愈之等都是“又红又专”的出版或知识实践者。
“又红又专”本身具有内在的张力,日常生活是化解这种紧张的途径之一[目前,中国共产党强调全党和全社会都要注重家庭、家教和家风建设问题,可嵌入到此语境中深入思考。]。在过去的研究中,尤其是从政治视角,有学者批评“五四”革命知识人具有无政府主义和自由散漫倾向。其实,当时的革命知识人拥护政党建设者甚众,只不过在实际生活中,由于该群体的文化特色和个性化主张,有些人的言行和思考会一时超出政党纪律或政策规定的范围。不过,这些言行和思考有的是对政党建设的修正,有的反映了个人的一些主观判断,都是很正常的现象。此处所谈的沈雁冰的日常生活习惯、革命中的爱情和理想,并不能说明其所在组织本身的一些特性,而只能说组织中一定群体或在某种环境中的成员,他们展现了生活适应能力、随机应变能力和一定程度的创造能力,这是非常值得关注的方面。
沈雁冰在上海的出版生活实践,折射了“五四”以后中国革命知识人在初心使命、价值取向上的追求,包含着理想和现实的交织与变奏。这是一个自然的历史过程,也是一个值得后人反思的社会文化话题。我们今天未必能体会到当时现代性和革命性实践活动的真实,但是从日常生活的角度深入其间,还是可能的。同时,反过来讲,从研究对象的生活实践的诸多面向反思“五四”与革命的关系,我们仍能发现诸多可以探索的余地。
〔作者杨卫民,上海理工大学中国近现代国情研究所讲师〕
Probe into the Publishing Life of Shen Yanbing in Shanghai
Yang Weimin
Abstract:The progress made in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publishing life helps go into a publisher with a multi-pronged approach, including his/her professional expertise, belief and ideal, as well as daily life. Focusing on the professionalism, idealism and daily life in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publishing life, the paper examines the publishing activities of Shen Yanbing in Shanghai in the context of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It not only describes the dual explorations of a revolutionary intellectual for modernity and revolutionary spirit, but also reveals his multiple modern and revolutionary characters under the inner tension of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modern life. Moreover, the richness and creativity of daily life in modern society could ease the inner tension between modernity and revolutionary spirit. The professionalism of the revolutionary intellectual in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was thus closely linked with his ideal, and the two were also mutual-reinforcing.
Keywords:May Fourth Movement, Shen Yanbing, intellectual, publishing life, revol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