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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其庸的东西南北

2020-09-10卞毓方

阅读时代 2020年8期
关键词:红楼梦

卞毓方

生命发轫于南国

1924年2月3日,一粒生命的种子,像一颗小行星,砸在了无锡县前洲镇冯港。这个地方属于苏南,别名江东、江左,亦泛称江南。

冯其庸生于梁溪之畔,太湖之滨,从骨子里带来了慧。有道是“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冯其庸出身贫寒,少时屡因缴不起学费而辍学,难为他小小年纪懂得自修,失学而不失志。如是,断断续续念到初中毕业,考进无锡工专,学习纺织印染,所学非所爱,课内课外,独钟情于绘画和诗词。

事实上,冯其庸在绘画和诗词创作上的确很有天赋。他的山水画曾受到当时名画家诸建秋的赏识,所作的诗词也得到了工专张潮象先生的赞叹。

冯其庸在工专仅仅念了一年,再度辍学。两年后,抗战胜利,日子略有好转,他以22岁的虚龄,考进无锡国专。这是他命运的拐点。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无锡国专是个很特别的学校,它规模不大,历史也不长,却有着堪比西南联大的教师阵容,譬如:唐文治、王蘧常、钱仲联、钱宾四、周谷城、顾起潜、赵景深……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有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句话,移用在无锡国专,再贴切不过。冯其庸在那儿接受到第一流的学问,体悟到第一等的境界。

事业拓展于北地

生为南人,一副北相——天生与北方有缘。1954年8月,冯其庸告别无锡,来到京城,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大一国文。在这儿,有一本《历代文选》破茧而出,一飞冲天。说是冲天,绝无半点夸张。起初只是作为大一教材,他是主编,多人参与,编辑好了,油印成册,供校内使用。年复一年,学生越教越多,教材的影响越来越大,大到让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名编辑周振甫怦然心动,鼎力促成公开出版。1962年,冯其庸做梦也不会想到,毛泽东主席表扬了它,在一次中央会议上,毛主席称赞此书编得好,号召领导干部认真读一读。毛主席一言九鼎,各级干部闻风而动,冯其庸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名满天下。

有一批戏剧评论厚积薄发,一鸣惊人。冯其庸从小爱看戏,久而超迷入痴,以至到了京城,面对众多艺苑名角,眼界大开,趣味益增。1959年秋天,他三看汉剧《二度梅》,写了一篇评论,发表在《戏剧报》上。田汉先生读后,大为惊异,想: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位大手笔?田汉特意请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冯吃饭。是时国家已进入“三年困难时期”,请吃是头等的礼遇;冯其庸何幸,凭区区一篇剧评,竟得以与吴晗、翦伯赞等名家共席。

1961年,中国京剧院新排历史剧《青梅煮酒论英雄》,袁世海饰曹操,李世霖饰刘备,皆一时之选。演到“闻雷失箸”,据《三国演义》,曹操为试探刘备有无野心,对之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刘备闻言,吃了一惊,手中所执匙箸,不觉落于地下。时正值天雨将至,雷声大作。刘备乃从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于此。”把一时失态轻轻掩过。演员表演时,却是雷声先响,刘备听到天外传来霹雳,再故意把筷子碰落地上。冯其庸觉得改编失策,一出好戏,关键的细节弄错了,精彩也就没了。他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连夜赶出一篇8000字长文,径投《人民日报》。编辑慧眼识珠,很快用整版推出。此文在中国京剧院引发的震动,不亚于一声惊雷,院方专门组织学习讨论,袁世海特地登门,请冯其庸给演员作报告。

有一种红学待他另辟蹊径,自树一帜。早在无锡工专求学期间,师长建议他從《红楼梦》学习作诗,他读后觉得有点“隔”,弃而不学。尔后执教人民大学,《红楼梦》是授课内容之一,这才潜心研究。“文革”中,他珍藏多年的一部《红楼梦》被造反派抄走,当成黄色书籍公开展览。冯其庸痛心疾首,他担心《红楼梦》从此湮灭,托人从图书馆借出一部影印的庚辰本《石头记》,每天夜里偷偷抄录,整整抄了一年。抄毕,自题一绝:“《红楼》抄罢雨丝丝,正是春归花落时。千古文章多血泪,伤心最此断肠辞。”1975年,国务院下设“《红楼梦》校订组”,调他任副组长。从此一头钻进去,钻成了一位蜚声国际的红学大家。

有一部《中国文学史》稿一波三折,劫后重生。这是他独立撰写,时间是1956—1958年,同样作为教材,同样油印使用,“文革”中挨上抄家,原稿及讲义皆毁于一旦。绝望、伤感、痛心,一痛绵绵50年。幸亏当年的两位学生精心保存了讲义,使它得以编入新近出版的《冯其庸文集》,重见天日。

冲刺选择在西域

情结是早就种下的。据其自述:

我向往祖国的大西部,可说由来已久。最早是抗战时失学,在家种地,读到了李颀、高适、岑参等描写西域风光的诗,使我大为惊异,从此在我的心里就一直存着一个西域。那时我14岁。抗战胜利后,我读到了《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玄奘追求佛典精义而万死不辞的勇气,实实震撼了我的心魂。私心窃慕,未有穷已。窃以为为学若能终身如此,则去道不远矣;为人若能终身如此,则去仁不远矣!

我向往中国的大西部,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坚信伟大的中华民族必定会强盛!而强盛之途,除了开放、民主、进步而外,全面开发大西部是其关键。从历史来看,我们国家偏重东南已经很久了,这样众多的人口,这样伟大的民族,岂能久虚西北?回思汉、唐盛世,无不锐意经营西部,那么现在正是到了全面开发大西部的关键时刻了!因此我们应该为开发大西部多做点学术工作,多做点调查工作。

圆梦却要等到花甲之后,在一般人,已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在冯其庸,却是“老来壮志未消磨,西望关山意气多。横绝流沙越大漠,昆仑直上竞如何?”从1986年到2005年,积20年之力,冯其庸十闯新疆、三登帕米尔高原、两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整整绕塔里木盆地走了一圈。尤可称道者,2005年8月,他以83岁的高龄,登临帕米尔高原海拔4700米的明铁盖达坂,立下玄奘东归入境山口的碑记。9月,他又率队进入罗布泊、楼兰,在大漠腹地整整探索了17天,弄清玄奘回归长安的最后路段。

西域行给了冯其庸新的学术生命。他告别青灯黄卷的苦修,投身于“乘危远迈,杖策孤征”的长途役役。进入21世纪,中央决策西部大开发,冯其庸视为千载难逢的“天机”,他坚信闻名世界的西域学,必将和它的近支敦煌学一样,发生巨大的飞跃,因此,他上书中央,建议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创立西域历史语言研究所。冯其庸又一次踩着了时代的鼓点,他的建议很快就得到批准。

颐养托身于京东

曹雪芹有悼红轩,梁启超有饮冰室,冰心有潜庐,冯友兰有三松堂,冯其庸有瓜饭楼。

斯楼在通州张家湾,通州在京城之东,张家湾又在通州之东;此地曾出土曹雪芹的墓碑,冥冥中,还是“红楼”一缘。

楼号“瓜饭”,是为了纪念童年那段难忘的岁月——有瓜代饭,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冯其庸感念瓜、怀念瓜、纪念瓜,在小园、在客厅、在书画。他有一首题画诗,咏的即是南瓜:“老去种瓜只是痴,枝枝叶叶尽相思。瓜红叶老人何在?六十年前乞食时。”

人老了,需急流勇退,消闲静摄。但是,他的学问不让他退,他的名声不让他闲,结庐避闹市,难拒车马喧。且看,在这之前,他担任的有:中国红楼梦学会名誉会长,中国汉画学会会长,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红楼梦学刊》主编,敦煌吐鲁番学会顾问。在这之后:2005年,一纸聘书飞来——他受命出任人大国学院首任掌门。

2009年,又一纸聘书飞来——他受命出任新成立的“中國文字博物馆”馆长。

此乃公事。再看日常生活,譬如:

老家前洲的地方官来了,他们打算建一座“冯其庸学术馆”。这是两难:推辞,是出于律己的谦卑;答应,是出于对家乡的回报。最终回报战胜谦卑,他同意上马。

青岛出版社的同志来了,他们准备推出一套《瓜饭楼丛稿》,内含《冯其庸文集》16卷、《冯其庸评批集》10卷、《冯其庸辑校集》7卷,共33卷,1700万字。

美术馆、博物馆的同志频频登门,拟为他举办书画联展。早知今日,当年在苏州美专不该只读了两月就终止的。唉,还不是因为贫穷!话说回来,倘不是以他从前的反复失学、考学作底色,又哪有今日欢欣明亮如老蚌生珠、老树着花的画面?

书画商的嗅觉特灵,他们从外省颠颠跑到京城,又从城内一路拐弯抹角摸到京东。面对来客抛出的炒作方案,许诺的重金酬报,冯其庸淡然回答:“书画不需要炒作,我也不要那么多钱。”

(源自《读者》)

责编:马京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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