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代性和身体的反思
2020-09-10杨晓慧
【摘要】 到了20世纪,启蒙精神、理性和科学技术自身发展演变成工具理性,科技的进步使得世界呈现出井然有序的面貌,然而现代秩序下,身体被理性忽视的问题越来突出。德国表现主义诗人格奥尔格·海姆的叙事散文Jonathan通过变形怪诞的艺术表现手法,外化主观情感,揭示现代理性话语对身体的戕害。诗歌、戏剧是德国表现主义文学艺术的高峰,针对短篇叙事的研究较少,Jonathan与海姆表现主义诗歌构成对话关系,表现身体与空间的张力,聚焦主人公的主观宣泄,探讨现代语境下身体转变的思想史,揭示现代文明与个体情感的冲突。
【关键词】 诗歌互文;空间规训;身体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34-0029-03
格奥尔格·海姆(1887-1912)是德国表现主义时期杰出的诗人。受到法国象征派的影响,他的语言简练,比喻生动形象,作品想象力丰富,中心主题是现代文明下大都市的冷漠与无情,表现疾病、孤独、绝望和死亡。他的一生短暂,为表现主义文学留下了7部诗集,1部叙事散文集,1部戏剧和1篇杂文。
叙事散文(Erzählprosa)Jonathan收录在海姆的中篇小说集Der Dieb第5章中,于1913年,即诗人逝世后的第一年首次出版。轮船上的机械师Jonathan四处游历,经历丰富,带着一名法国医生前往利比里亚寻找一种珍稀兰花的返航途中,遭遇海上风暴,他跌下锅炉房,被活塞杆弄断了两条腿。命运把他丢到汉堡一家现代医院进行救治,在这里他像犯人一样被囚禁在病房中,饱受病痛与孤独的滋味,机缘巧合下他结识了隔壁病房的女孩,在同这位女病友交流的过程中病房里的恐惧消失,他感受到爱。但是医生却以静养为名禁止两人交谈,此外医生诊断Jonathan将面临终身残疾,击碎了他最后的希望。紧接着Jonathan腿伤急剧恶化,他因为双腿被锯变得麻木羞忿,这也导致死亡加速到来,在女孩的呼唤和死神的迎接中他走向了死亡。
一、与表现主义诗歌的对话关系
相较于表现主义诗歌的影响力,海姆的叙事作品表现不算亮眼。一是因为叙事散文的价值和评估的美学尺度相较诗歌更为清晰,此外他的中篇小说经常被认为是诗歌的附属品,所以对抗表现主义诗歌时显得力度不足。Fritz Martinis认为,海姆的短篇小说“败在了以极端的表现力加以说明一切的夸大的意愿之中”,Inge Jens却在他的论文中作出了相异的判断。海姆的短篇小说反响平平的原因之二在于其文本的叙事结构,理解表现主义诗歌有表现主义图像作为背景,难度不大,然而散文却拒绝被纳入其中。所以对海姆短篇小说文本的分析仍存在一定的困惑和不解。笔者试从与表现主义诗歌的对话关系中揭示表现主义时期叙事作品与诗歌的共性,分析表现主义叙事作品中对人的主观感受的表现美学,探讨现代社会中的身体与话语空间。
尽管出版商Ernst Rowohlt在海姆死后出版了中篇小说集Der Dieb,但是一开始他就表现出对这些叙事作品的怀疑。在给海姆的信中他写道:“对于一本只涉及疯狂,疾病,瘫痪和尸体的书来说,甚至不可能赢得一小部分读者和顾客。” ①出版之后并没有出现出版商的担忧,相反,批评家都认为海姆的诗歌和散文具有同步性:诗歌从一开始就构成了散文接受时的期待视域和读者视角。“短篇小说是否超越诗歌”这一论题也被提出。笔者认为高下之分,超越之见实无必要,倒不如将他们的位置摆正放平,从互文性角度看待海姆诗歌和散文的同步,本篇研究的短篇小说中也有表现主义诗歌的踪迹,与海姆的组诗《发烧医院》(Fieberspital)构成互文对话关系。
诗歌文本短小精悍,容量有限,深层次的意义需通过隐喻表现出来。完整的人类是德国表现主义诗歌中永恒的主题,表现主义文学以“时代的激情与痛苦,意志与渴望②”为抒发对象,产生于思想匮乏,冷漠机械的年代。这个时代中人们感受到的无能为力越来越清晰。人类运用理性,科学技术实现的创造,编织出一张巨大的网,人类黏附其中反被其所噬。诗人敏感的神经已经清晰地感受到爱被剥夺,这一切都是由高傲,冷漠的人一手造成。在碾压过的诗行中海姆制造出“恐惧、腐烂和死亡景象③”。用生动的比喻,简練的语言和丰富的想象力将机械文明中死气沉沉的暗色调,可怖的意象揉进诗行,表达了他对人性的审视,对现代文明的思考。虽然在这组诗中病人和医生这组指向明确的词在诗中隐而不见,但是通过抓取诗行中的隐喻和换喻,病人和医生这两组形象慢慢浮现:病人是“疾病”(V1,Z3),“在医院通道中蹒跚的瘦削木偶”(V1,Z3),“白粉笔写下的数字”(V2,Z1),医生是“冰冷的亚麻布上吐丝结网的蜘蛛”(V3,Z1),“绯红额头上布满的皱纹”就像“耕犁过的农田,燃烧着死亡的朝霞”,它们的“背部裂开一道黑缝”,里面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扼住喉咙”。(V6-10)裂开的这道黑缝中充斥着病人的痛苦与孤独,形成漩涡,病人在医院里无法痊愈,这个漩涡加速死亡,死神在其中显现。诗人嗅到欣欣向荣的人类文明中暗藏的腐败气息。
而叙事文本依赖一定的时间规律建构叙事秩序,叙事的本质在于凝固,保存,创造或超越时间。文本开篇交代主人公“在病房可怖的孤单中”躺了三天,一闭眼睛“就会听到墙上的时间慢慢下渗”(S.42),病房的孤独使得对时间的主观感受变得迟钝麻木。叙事在这种延长的时间节奏中慢慢呈现在读者面前,环境色调昏暗惨淡,充斥着令人不适的景象。Jonathan被生活的花园丢出,“被遗弃在孤独,黑暗,悲凉的秋夜,冬天,死亡和永恒的地狱之中” (S.44),被医生禁止同隔壁病房的女病友交谈,宣判终身残疾后他终于“发出了一阵可怕的,拉长的哀嚎”(S.54),发出了表现主义那声惊悚的呐喊。Jonathan用极具夸张地艺术变形手法进行主观感受的表现,在结构和意象中同诗歌进行对话,走廊上的响铃响三下是死亡的符号,死亡站在每张病床的旁边,病人是带着注释眼睛的数字,病痛从墙壁中伸出细削泛白,不住抖动的手指,病人的呻吟是可怕的音阶,上下起伏,手里拿着吗啡注射器,晃动药水瓶的白衣护士像古怪礼拜里的僧侣,他们供奉着站在医院屋顶上的死神。这些视觉和听觉上的意象作为 “隐喻存在” ④从属于主人公的知觉,再现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将需要表达的感情进行物化,增强了审美情趣,留下大量想象空间,叙事张力得到强化。
二、空间规训下身体的变形
福柯认为规训是在一个“人造的”,“空的”空间中运作的。现代安全依赖诸多既定的物质条件,病房这一人造密闭空间将风险和不便降低到最小,实现对病人的规训,整个叙事基本上没有游离于医院病房之外。病房空无一人,病房里大大的铁床张大了嘴巴,吞噬病人;病人自从进入病房的那天起,就被遗弃在孤独,黑暗,冬天,死亡和永恒的地狱之中,疾病带来的痛苦使得主人公内心极度渴求人性的关怀,然而关心往往是迟到的,是没有温度的。主人公直言欧洲先生们(医生)对病人的关心少得可怜,将病人囚禁在孤独中,禁止病人间的沟通,要求服从病房规定。医学话语企图将生命塑造成“缄默的尸体”,医生在其中发现和展示身体的秩序,解开生命的秘密,“您必须及时做好终身残疾的准备”,这种目光聚焦于身体之上的平面式的、冷静客观的话语得出了疾病的确切性。
空间意识的觉醒后人感受到的现时的空间是产生孤独和无助感的直接原因。时针走得越来越慢,对于时间的感受被无限延长,这种感受被黏附在空间之中,“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就会听到墙上的时间慢慢往下渗,就像昏暗的地窖洞里慢慢聚拢的水珠滴之不尽(S42)”,病房让他深陷可怖的孤单中。他希望有人向他伸出手,有人给他安慰,有人对他温声细语,然而他痛苦的呻吟遭到严禁。身体必须破坏这一封闭空间的完整性,才有可能重获关怀。“门开了”,空间的裂痕下暗藏着主人公冲破空间束缚,召唤人性温暖的尝试。透过门的缝隙Jonathan接触到外界投射的进来的目光,悄然升起了Jonathan心中的一丝希望。在昏暗的灯光中,他看到了隔壁病房的女病友,他们互相问候,这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flüchtig)的问候,是幸福的符号(S44)。
对于主人公来说,封闭空间是恐惧的源头,而身体的特征在于“非空间化”“非固定化”,“非辖域化”。身体和密闭的空间永远处于一种紧张状态,身体总是试图冲破空间的束缚,正是在这种对抗中,身体与空间达成临时的平衡。⑤但是这种暂时性的和谐在规训的话语中败下阵来,两人的交谈违反了病房规则,“病人应该静养,他们应该休息,也应该保持安静”(S47),空间再次封闭。更糟糕的是,主人公的双腿在绷带的束缚下肿胀腐烂,他拉响了死亡的符号——按三次铃,半小时后,他被永久地剥夺了行走的权力,“曾经是腿的地方,现在裹着厚厚的浸满血液的白布。”
交流中断了,孤独再一次侵袭他,取而代之的是Jonathan极端的主观想象:“房间的墙纸好像动了几下”,地下的墙纸碎了,从地下钻出许多小矮人,很快就填满了房间,所有的墙越隔越远,最后消失在铅灰色的地平线中。空间完全消失不见,Jonathan赤身裸体地空地上的一副棺材上,他拖着脚步跟着死神穿梭在可怕的黑暗之中(S.59-62)。
三、机械文明与现代身体观
西方传统话语体系下一直强调身体与灵魂的对立,身体一直被排斥,被贬黜,柏拉图认为“保证身体需要的那一类事物是不如保证灵魂需要的那一类事物真实和实在的” ⑥。理性主义认为,知识和真理是意识和自然互动的产物,身体是动物性的,是反智的因而排斥身体。现代以来,尼采宣扬一切从身体出发,要“以身体为准绳” ⑦,灵魂和意识是被发明的,而身体才是实实在在的,身体就是生命本身,身体和力量是一体的,“身体因为其嬉戏、舞蹈和感性的力学效果,因为其激烈的动态性,它就不再表现为井然有序、循规蹈矩。⑧”
主人公在回忆中建构了对一段充满个人和异域色彩的经历:返乡途中他曾在非洲一所脏臭、落后的医院因病滞留4周,但是在这里,他并不是孤独一人,当地的病人在床上载歌载舞,死亡前还要再一次高高地跳起。回忆是基于此在的需要,是现下感受和过去经历的积压。在建构的回忆中,病人的身体在非洲社会中是有力量的,是欢乐的,即使要面对死亡,仍以一种跳跃、欢腾、舞蹈的形象出现,Jonathan对此表现出迷恋和向往,在哪里他们永远不会独自一人,在那里他们总能聊上几句。这种以自然天性、情欲享受为主导的价值认同彰显了身体与力量结合的美学,身体是生命的限度,以生命为由的各种意义的发散正是基于身体这一基础,身体是自我的一个标志性特征⑨,即使遭受疾病,身体也不是听凭理性观念驱使的被动机器,这一价值取向与主人公当下所在的以理性价值为主导的现代文明社会形成强烈反差——欧洲对疾病卫生的态度极为谨慎,主人公被隔绝在封闭空间内,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得到的关心也少的可怜。比起恶劣的医疗条件,将人囚禁在孤独中更为可怕,现代医学文明空间的秩序是克制的、理性的,身体处处受到管制,病房是单个地隔离空间,交流总是发生在固定的时间,特定的对象之间,身体成了只是需要被治愈的对象,然而声嘶力竭的痛苦得不到回应,极端压迫对疾病的恢复有害无益,孤独比疾病、死亡更加可怕。
孤独感也是现代人普遍的精神疾病,是现代物质文明的产物。理性的思考,知识的丰富雖然带来科学进步,物质繁荣,但是却抹去了人的痕迹。海姆正是借主人公之躯,表现社会危机和精神危机,呼吁人性的回归。
注释:
①K. Hermann:GeorgHeym. J.B.Metzler,1982,第71页。
②③K.Pintus、姜爱红译:《德国表现主义经典诗集:人类的曙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页。
④L·韦勒克、A·沃伦:《文学理论》,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08页。
⑤汪民安:《身体、空间和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6页。
⑥柏拉图、郭斌和、张竹明译:《理想国》,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375页。
⑦尼采:《权力意志》,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版,第38页。
⑧⑨汪民安:《身体、空间和后现代性》,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6页,第23页。
参考文献:
[1]GeorgHeym: Jonathan. In: Martus Verlag: GeorgHeym. Der Dieb [M], München 1995, S. 42-61.
[2]Hermann Korte: GeorgHeym.[M], J.B.Metzler. Stuttgart 1982, S. 71-82.
[3]GeorgHeym: AusgewählteGedichte[M], Reclam. S. 56-60.
[4]汪民安.身体、空间和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
[5]Kurt Pintus.德国表现主义经典诗集:人类的曙光[M].姜爱红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6]柏拉图.理想国[M].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7]L·韦勒克,A·沃伦.文学理论[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
[8]尼采.权力意志[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
作者简介:
杨晓慧,女,汉族,硕士,武汉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研究方向:德语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