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编者传统派意见述评
2020-09-10范雪飞
【摘要】 《文选》编者的传统派意见认为,《文选》是由萧统主编,刘孝绰等学士协助。结合史籍文献的记载以及他们提出的“萧统主编”的佐证,可知萧统《文选》主编之地位无可置疑。然而,劉孝绰等学士协编《文选》的文献记载,以及传统派学者提出的佐证,大多都值得商榷。要之,刘孝绰等学士究竟在《文选》编撰过程中有没有起到过作用,《文选》是“萧统独撰”还是“成于众手”,还有待于新的出土文献、研究方法和视角的发现。
【关键词】 《昭明文选》;编者;传统派;萧统;刘孝绰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11-0024-03
《文选》的编者,《梁书》《南史》《隋书》、两唐志、《河岳英灵集序》《中兴间气集序》《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等书中均记载为昭明太子萧统。唐宋时代的一些文献记载中,开始有刘孝绰、何逊等学士襄助萧统编撰《文选》的说法,甚至有“昭明太子十学士”之说。这种说法流传渐广,就形成了《文选》编者的传统派意见,即“萧统主编,刘孝绰等学士协助说”。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日本学者清水凯夫提出了“刘孝绰实操编务而萧统挂名说”,认为萧统没有亲自参加《文选》的编撰,实际担任撰录的中心人物是刘孝绰。这一论断在《文选》学界引起了广泛的争论,此即著名的“清水现象”(王立群语),或称“清水旋风”(陈延嘉语)。其中,力之先生,既不同意传统派的意见,也不同意清水先生的说法,他认为《文选》系萧统一人独编,即“萧统独撰说”。这就是目前学界关于《文选》编者的三派意见,本文主要评述传统派意见。
一、传统派意见
传统派意见以为,《文选》的主编是萧统,刘孝绰等学士起到了一定的协助作用。萧统的主编地位自然是基于众多史籍的记载,而刘孝绰等学士的作用则主要是源于两条唐宋文献的记载。其一,唐代日释空海所著《文镜秘府论》有云:“至如梁昭明太子萧统与刘孝绰等,撰集《文选》……”其二,宋代王应麟《玉海》引《中兴书目》,《文选》“昭明太子”条下有注文曰:“与何逊、刘孝绰等选集。”两条文献资料都提到了刘孝绰参与《文选》的实际撰录。虽然史籍中著录《文选》的编者时丝毫没有提及诸学士,但还是可以从中发现些蛛丝马迹。譬如,《梁书·昭明太子传》云:
(萧统)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恒自讨论篇籍,或与学士商榷古今,闲则继以文章著述,率以为常。[1]167
“讨论篇籍”“文章著述”,都可见萧统与东宫学士关系亲密,文学活动频繁。从情理上考虑,诸学士在《文选》编撰过程中起一些协助作用是在所难免的。在诸多学士之中,又以刘孝绰与萧统关系最为亲近、最有可能参与《文选》编撰,因此,“萧统主编,刘孝绰等学士协助”的说法就成了《文选》编者的主流意见,受到众多学者的支持。
二、萧统主编《文选》的佐证
萧统是《文选》主编,有坚实的文献记载作依据,本无可怀疑。但自从清水先生提出了“刘孝绰实操编务,萧统挂名说”之后,①萧统主编的地位受到了质疑,支持传统派意见的学者就不得不开始寻找佐证以证明萧统主编之地位不可动摇。这些佐证可总结为以下四点:
第一,萧统有充裕的时间编撰《文选》。《梁书》记载:太子自加元服,高祖便使省万机,内外百司奏事者填塞于前。太子明于庶事,纤毫必晓,每所奏有谬误及巧妄,皆即就辩析,示其可否,徐令改正,未尝弹纠一人。[1]167
有学者据此认为萧统自加元服,忙于政务,无暇编撰《文选》。这样的看法是不确的,《梁书》的记载主要为了突出萧统“明于庶事,纤毫必晓”云云,有史家夸张笔法的成分在里面。事实上,萧统即使在加元服之后,也是有充分的闲暇时间的,有他自述为证:《文选序》云:“余监抚余闲,居多暇日。”《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说:“谭经之暇,断务之余,陟龙楼而静拱,掩鹤关而高卧,与其饱食终日,宁游思于文林。”[2]155又说“往年因暇,搜采英华。”[2]156可见,萧统在政务之余,还是有充分的时间编撰《文选》的。
第二,萧统有能力编撰《文选》。首先,萧统受到过良好的儒家教育,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和良好的文学修养。《梁书》记载,萧统“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奚能讽诵。”九岁能讲《孝经》,“尽通大义”。其次,萧统有过编集经验。萧统欣赏陶渊明,曾为他编撰集子,并作序及传。另外,萧统有丰富的校勘经验。萧纲所写《昭明太子集序》提到萧统有十四德,其中第十四德曰:“降贵纡尊,躬刊手掇。高明斯辩,己亥无违,有识□风,长正鱼鲁。”[2]250谓萧统降贵纡尊,躬身抄写,有很强的校勘能力。所以,萧统是有能力编撰《文选》的。
第三,《昭明太子集》证明《文选》是萧统所编。陈延嘉先生据俞绍初《昭明太子集校注》进一步提出,《昭明太子集》中引述了大量《文选》中选录的诗文作品,显示出萧统对《文选》作品的熟悉程度之深,故而萧统是《文选》主编的地位不容怀疑。[3]79-84
第四,编撰《文选》的工作量不大。力之先生以为编撰《文选》的工作量不大,萧统一人可以完成。首先,从编撰实质性层面考查,编撰《文选》一类总集时,只需选好篇目加以分类,对一部分作品进行技术处理,便告完成。这方面并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其次,将《文选》的编撰同编撰类书,如《类苑》《艺文类聚》等相比较,同两晋南朝人编撰的总集,如《文章流别集》《翰林论》等相比较,同《文心雕龙》相比较,均可得出《文选》编撰工作量不大的结论,萧统凭一人之力完全可以胜任。[4]这条证据被力之先生用来支持他的《文选》系“萧统独撰说”,亦被传统派学者用来支持“萧统主编”,这也说得通。
主观上,萧统有时间、有能力编撰《文选》;客观上,编撰《文选》的工作量不大。有史籍记载作文献支撑,《昭明太子集》多引用《文选》中作品又可作一旁证,可以说,萧统是《文选》主编的地位确实不可动摇。
三、刘孝绰等学士协编《文选》的佐证
据传统派意见来看,除了需要证明昭明太子是《文选》主编,刘孝绰等学士在《文选》编撰过程中起到过协助作用,这一点也是需要证据来证明的。大约有五条,试分述之:
第一,唐宋文献资料记载。前引两条唐宋文献资料的记载可视作刘孝绰等协编《文选》的直接证据,但其真实性受到学界的质疑。力之先生认为,唐代李善注《文选》,关于编者问题没有一处提及刘孝绰等学士的作用,而《文镜秘府论》所说“萧统与刘孝绰撰集《文选》”云云,引自唐人元兢《古今诗人秀句序》,元兢虽同为唐人,但相比李善的专家专门性著作,其举例性的说法,显然是难以据信的。元氏之所以有这样的误记,是因其误将刘孝绰为太子萧统编文章集之事张冠李戴为编《文选》事。[5]第二条文献资料记载尤为学者所不信服。曹道衡、沈玉成二位先生就曾质疑何逊参编《文选》的说法,他们以为史传不见何逊任职东宫的记载,史料中亦不见何逊与萧统交往之记录。另外,据何逊生平之游迹,他也没有参编《文选》的可能性。[6]338-339
第二,《文选》编目次第的“彼此失照”现象。所谓“彼此失照”,是指在《文选》不同体类中,出现了作者排位顺序前后不相统一的现象。譬如,哀伤诗,曹植在王粲前,赠答诗,则在王粲后;又如,招隐诗,左思居陆机之前,杂诗,则在陆机之后。以《文选》“成于众手说”解释这种现象,固然说得通,但亦有反对意见。
力之先生以为,“失照”现象在总集编撰中较为常见,包括萧统在内的编撰者并不把这一现象看成问题,并举了《元文类》《明文衡》《骈体文钞》等为例说明之。编撰者本不以“失照”为失,而研究者却过分重视这一现象,这是从理论层面与实践层面的不同角度出发所致的相互抵牾的结果。[7]
力之先生的意见是令人信服的。他所举骆鸿凯的例子更是令人钦佩。骆鸿凯在《文选学》中即指出《文选》“失照”现象,但在所著《文选学》一书中仍不免存在同样的问题。这个例子充分说明理论研究与实践层面存在着“鸿沟”,足以驳倒以“失照”现象推论《文选》“成于众手”的传统派学者。
第三,反驳清水先生例证。部分传统派学者的证据是在反驳清水先生的观点过程中形成的。清水先生以为《文选》由刘孝绰实际撰录,反映的是刘孝绰的意志。他的观点在争辩过程中渐为大多数学者否定。传统派学者吸收清水先生觀点中合理的部分,扬弃其过多臆想的成分。譬如,清水先生提出《文选》不录何逊的原因是刘孝绰忌避何逊。顾农先生以为梁武帝曾说“吴均不均,何逊不逊”才是萧统不录何逊作品的原因。[8]穆克宏先生则承认刘孝绰起到的作用,他认为:沈约、刘峻都曾引起梁武帝的严重不满。他们的作品《文选》都入选了。这种现象说明,只有“借口”而无“嫉妒”者,一切照常,如果有了“借口”,又有“嫉妒”者,不幸的事情就要发生了。[9]6
即梁武帝的不满(“借口”)与刘孝绰的嫉妒共同导致了何逊诗文的不入选。曹道衡、沈玉成二位先生也认为,《文选》不录何逊,而刘孝标、徐悱、陆倕三人的作品却得以入选,都与刘孝绰有关。[6]343-347这条例证仍有值得怀疑的地方。《文选》选文,固然有其选录范围、选录标准,但亦受到编者个人学识修养、喜好、外界环境等诸多因素影响。并非所有在选录范围之内且符合选录标准的文章,都得以入选《文选》,可能是编者才识有限、喜好不同,亦可能是偶有疏忽,更可能是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仅凭少数作家作品的入不入选,便推断刘孝绰在其中发挥了作用,这恐怕还是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了。
第四,刘孝绰的文学创作对《文选》作品的接受情况。王书才先生以《文选》编者受选录作品的影响会反映到个人文学创作中为前提,考察了萧统以及以刘孝绰、王筠为首的九位东宫学士对《文选》的接受情况。发现王筠等其他东宫学士对《文选》里的作品没有特别重视,而萧统和刘孝绰的诗文辞赋较多地接受了《文选》作品的影响。因此他认为,萧统与刘孝绰二人是《文选》的编者或主要编撰者。[10]
力之先生对王先生这一考察方法持反对意见,理由有二:一是《文选》多选录前代精华作品,时人普遍受其影响,仅考察刘孝绰等九位学士对《文选》作品的接受,对《文选》编者这一问题意义不大。二是选家选录作品时的取舍与其创作是否受其影响并非一回事,二者有不同的价值取向。[11]
王书才先生之所以将考察范围限定在刘孝绰等九人,正是由于他们都有参编《文选》的可能。与这九人共同号为“十学士”的陆倕就因为参编可能性小而被王先生剔除在考察范围之外。就《文选》编者这一问题,王先生的考察范围是合理的。另外,王文明确指出,其行文的前提和假设是,《文选》实际撰者对《文选》作品耳濡目染,这一影响会反映在其诗文创作中。笔者以为,这一前提和假设是可以成立的。虽然作者的创作可能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譬如创作态度上,是否惯用古人成句还是倾向自主创新,等等,但是可以肯定,编选《文选》的过程,会大大加深编者对所选诗文的印象,这种印象也会加大作者在创作中受其影响的概率。另外,就其研究方法而言,王文确实“提供了新的视角和证据”,为原本已经僵滞的《文选》编者问题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总之,王书才先生的研究意见、方法,可以作为“刘孝绰协编《文选》”的佐证,但不可作为实证、确证。
第五,《古今诗苑英华》由萧统主导,刘孝绰亦为编者。《隋书·经籍志》记载萧统撰有《古今诗苑英华》一书;萧统自己写有文章《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称此书为《诗苑英华》。学者们普遍以为《诗苑英华》即是《古今诗苑英华》的简称。傅刚先生以为,《颜氏家训·文章》篇所言刘孝绰“又撰《诗苑》,止取何两篇,时人讥其不广”,又据唐人刘孝孙《沙门慧净<诗苑英华序>》称慧净“自刘廷尉所撰《诗苑》后,纂而续焉”,则假设“《诗苑》亦是《古今诗苑英华》的简称”这一说法成立,那么刘孝绰确实也是该书编者之一。总之,《古今诗苑英华》的编撰是由萧统主导,刘孝绰参与的。以此类推《文选》的编撰情况,亦如是。[12]156-158
但是,这一论证是建立在“《诗苑》即《古今诗苑英华》的简称”这一前提下得出的,而这一前提的应用毫无疑问是需要论证的,否则得出的结论仅能资以参考而不能成为定论。另外,《古今诗苑英华》与《文选》是两部在成书时间、经过上有差别的书,编者可能也因此不同,以《诗苑英华》之编者来推断《文选》编者,不存在逻辑上的可能性。
四、余论
“萧统主编,刘孝绰等学士协助说”是《文选》编者问题的主流意见。以史籍记载为依托,从萧统有时间、有能力、熟识《文选》作品这样几个主观条件以及编撰《文选》工作量不大的客观事实考虑,萧统是《文选》的主编,毋庸置疑。“刘孝绰等学士协编说”,尚有讨论的余地。唐宋文献虽有提及,但其真实性受到怀疑;《文选》本身存在的“彼此失照”现象,也实在是一个编选总集时的正常现象;某些作家作品选录与否的问题,并不能说明与刘孝绰等人有关;刘孝绰《诗苑》一书是否即史载萧统所编的《诗苑英华》,不能确定,等等。唯有刘孝绰个人诗文创作多受《文选》影响一条,能说明一些问题,但又并非确证。总之,刘孝绰等人是否在《文选》编撰过程中起过作用,《文选》究竟“成于众手”还是“萧统独编”,欲解决这些关键问题,学术界迫切地需要新的出土文献、研究方法和视角。
注釋:
①清水凯夫先生关于《文选》编者问题研究的意见及证据,请参见笔者《清水凯夫<文选>编者意见述评》(《今古文创》第10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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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力之.从对《文选》作品的接受入手难断其编者是谁[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5):91-97.
[12]傅刚.《昭明文选》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作者简介:
范雪飞,男,内蒙古赤峰人,长春师范大学文学院2018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昭明文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