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汉诗歌中地理意象的艺术价值
2020-09-10李灿
【摘要】 两汉时期是中国诗歌史上的重要形成期,其诗歌风格上承《诗》《骚》传统,下启魏晋以降的文人诗创作潮流。因处于诗歌的变革时期,且吸收了民间歌谣的艺术特色,在两汉诗歌中诞生了一些新的,具有承前启后意义的创造手法。这一点在其对空间与地理的书写中,体现得尤为鲜明。本文拟自管中窥豹,从两汉诗歌对地理意象的构建方式上,剖析其对《诗经》《楚辞》艺术手法的借鉴与发展,以及对上古神话故事世界观的提炼与文学化再创造,并透过地理与空间的视角,品味两汉诗歌的独特艺术魅力。
【关键词】 两汉诗歌;地理意象;艺术价值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29-0035-03
从我国诗歌发展历史上看,两汉时期的诗歌无论是从内容、思想还是艺术上,都处于发展形成初期,彼时《风》《骚》余韵未褪,文人化诗歌创作潮流尚未兴起,无论是从格律、用典还是句式上看,都处于尚未定型的阶段。然而,融合了大量民间色彩的乐府和歌谣占据了两汉诗歌的主要阵地,以其质朴的语言、真挚的情感,以及“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精神,成为足以与成就辉煌的汉赋并列的“一代之文学”。这些作品中出现的大量地理要素,也在创作过程中被相应地赋予了文学化的解读,因被寄托了情感而成为意象。
同时这些地理意象中,保留了大量当时人的思维方式与空间认知,对深入探究时人对地理和所处空间的认识,也能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天马、昆仑、江南多种意象,因两汉诗歌作品而为世人所熟知,并逐步沉淀,成为了后世文学创作中常见的意象类型。这些地理意象在两汉诗歌中的初现,也具有深远的文学意义与艺术价值。
一、对《诗经》“比兴”传统的继承与发展
《毛诗序》曰:“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1]565又朱熹《诗集传》曰:“比,以彼物比此物;兴,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5]5又《文心雕龙 · 比兴》:“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附理者,切类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拟议。”[4]452可以看到,《诗经》中的“比”,即借彼以喻此;兴,即托物以言志。
汉人在进行诗歌创作时,大量继承了先秦诗歌的比兴传统,诗歌中多处地理意象的征用,也在多处起到了借彼以言此,托物以言志的作用,甚至进一步的深化其意义。如刘珍《赞贾逵诗》:“摛藻扬晖,如山如云。”[8]174《安世房中歌》:“大海荡荡水所归,高贤愉愉民所怀。”[8]146以山海以喻贤良,汉高祖《鸿鹄歌》引飞鸿以喻太子,此皆为比体。在借物起兴上,两汉乐府也明显继承《诗经》并发展出了与《诗经》不同的风格,如蔡邕《饮马长城窟行》曰:“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该诗亦比亦兴,以青草起兴引出“远道”所思者,复以“远道”以喻行路之人,“远道”这一意象,掩去了所思者的具体信息,却突出强调了与诗中思念者之间的距离感,使人深觉读之有味,思之可怀。起兴也不再限于某单一事物,甚至出现了连续起兴的诗句,由此及彼,环环相扣,如《长安有狭邪行》:
长安有狭斜,狭斜不容车;适逢两少年,夹毂问君家;君家新市傍,易知复难忘;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三子俱入室,室中自生光;大妇织绮纻,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琴上高堂;丈人且徐徐,调弦讵未央。[8]266
诗中的描写通过长安城中一条狭窄巷陌中的争道之举展开,由“狭斜”引至“新市”旁的高门大户,复移步室内,夸饰三妇之才德,其内容原本稍显断裂,层层相接,并且在空间上呈现出了“移步换景”的效果。同样的用法,也出现在与《长安有狭邪行》相似的《鸡鸣》,以及《陌上桑》《冉冉孤竹生》等诗篇之中。
汉人在创作诗歌,尤其是乐府诗的过程中,常常袭用旧句,次第拼接以连缀成篇,为使内容连贯,在拼接的过程中,常常使用顶针的手法,如上文所引《长安有狭邪行》中的“夹毂问君家,君家新市傍”和“三子俱入室,室中自生光”等诗句;《冉冉孤竹生》中“菟丝附女萝,菟丝生有时”[8]332。首尾连接,迭相顺承,而同一语词在下文中出现,正可引起新的话题,如《长安有狭邪行》中的“君家”,将读者的视角从少年相逢的狭路,带入了富丽堂皇的显赫之家。
即使在修辞上并未使用顶针,其内容也多有上下顺承,以上句所言之事物引出下句之内容,亦可以视为“起兴”手法在诗中的多次运用,如《陌上桑》中从“罗敷自有夫”句以下内容,尽数转至对“夫婿”的赞美之词,与上文内容之联系,已不甚紧密。“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方法的重复使用,于诗歌中造就了多处转折,形成如同音乐中“转调”的美感,也使得诗中场景在不同空间中来回变换,由此丰富了诗歌的意蕴,为读者带来了独特的审美体验。
二、对《楚辞》讽喻的传承与诗歌意境的开拓
屈原在《楚辞》中开创了“虬龙以喻君子,云霓以譬谗邪”[4]51的传统,除去类型化的比物和自喻,这些作品还记录了许多楚地的风物和地理,刘勰曰:“论山水,则循声而得貌;言节候,则披文而见时。”[4]51
两汉诗歌不仅延续了《楚辭》“香草美人”的传统,出现了大量以“橘柚”“兰荣”“芝兰”等嘉树瑞草自喻的事例例,同时也对这些植物意象进行了全新的解读,其中最为重要的两点变革在于,其一,在两汉诗歌中,动植物意象不再仅仅作为一个非美即恶的符号,诗人在进行诗歌创作中,更多地将自身的经历和情感融入其中,将其视为自我的化身;其二,诗中的动植物意象,在诗歌作品中较少作为某种特定品质的象征存在,其具体的意义和内涵更多地与其生存的环境与地理背景结合了起来。
以上两点相辅相成,互为关联,汉人的诗歌创作,特别是东汉以后逐渐形成的文人五言诗作品中,相较于西汉时期受《诗经》影响的四言正体诗,出现了更多自抒己怀,带有更强烈个人情感色彩的诗歌作品。诗人创作的立意,从郊祀、封禅等以国家或帝王作为叙事主体,转移到倾诉个人的情感体验。人与其所生长的环境是不可分割的。
因此,当人们将文学的关注更多投射到人自身,有了更多抒发自我性情的需求时,作为承担情感载体的诗歌意象,在承袭其原有内涵的同时,也不能仅仅满足于其所具有的某种固定的意蕴,因此,东汉文人诗歌作品中出现的动植物意象,其所表达的意蕴,往往都与其生存的地理环境息息相关。
如《豫章行》中的白杨:“白杨初生时,乃在豫章山,上叶摩青云,下根通黄泉……身在洛阳宫,根在豫章山;多谢枝与叶,何时复相连。”[8]263相较于树木本身“枝叶摩青云”的高大和巍峨,诗人更想展现的,是原本生长于“豫章山”中的它,因时势所迫沦落“洛阳宫中”,以致根株断绝,骨肉分离的沉痛和哀伤。
又如古诗《橘柚垂华实》中的橘柚,诗句“闻君好我甘,窃独自雕饰”[8]335是它自爱自尊,不落尘俗的体现。与《橘颂》中的橘树无二,它也有同样高洁的品质,但不同的是,《橘颂》中的橘树不愿离开南方,是因其“深固难徙,更一志兮”的个人选择,带着对生长于楚国故土的骄傲,这种骄傲与橘树高洁的品质是统一的。但《橘柚垂华实》中的橘树,却是因为“乃在深山侧”的地理劣势而无人见知,体现的是身处江湖,有志不遂的寒士被迫沉寂的悲凉。诗中橘柚身处“深山”这一地理环境,与其甘美芬芳之质之间,构成了一个矛盾中对立的两面。这一矛盾,在郦炎的《诗二首》(其二)和《箜篌歌》中,也得以体现了出来,郦炎诗中生于“河洲”的“灵芝”,《箜篌歌》中的“山巅树”,或有芳质而不见采,或无奈何而遭摧折,“灵芝”欲摆脱生长环境的限制,“山巅树”的痛苦则来源于被迫脱离其生长环境,在这些诗歌中,植物意象所表达的意义,都不能以其固有象征意义作机械地解读,要探讨诗歌中表达的内容情感,就必须将意象本身意蕴,嵌入诗歌中的情境去理解,因此诗中植物生长的地理环境,对于判断诗歌表达的意蕴,就显得尤为重要。
强调汉代诗歌中动植物意象的这一特性,并不意味着在《诗经》和《楚辞》中的动植物意象未能与环境结合。但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在两汉诗歌中,动植物意象所表现的意蕴,在继承其原有内涵的基础上,因与其所生长的环境相结合,呈现出了更加丰富,更内心化的态势。这一转变的意义在于,通过突出描绘意象所存在地理环境,塑造诗歌意境的手法也得以更加成熟,如同画师在一幅画面中安插相同的人物和景致,通过不同的构图方式,可以呈现出截然不同效果。诗人在将意象带入情境时,意象本身也融入了其所存在的这一空间,经由在这片空间中呈现的整体情境与氛围,达到传递更为复杂情感的目的。
汉代的乐府歌行,在后世出现了大量的拟作,后人在模拟前人诗歌时,会为追求新变而更换诗歌中具体的意象甚至环境,但构建意境的意象组合形式却得以承袭了下来。如陆机《拟涉江采芙蓉》:“上山采琼蕊,穹谷饶芳兰。采采不盈掬,悠悠怀所欢。”[8]687原诗中的植物“芙蓉”被置换为“琼蕊”,采花的环境也从河洲,转移至山上,但意象的构建形式,以及诗歌思念远道之人的主题,却没有任何的变化。原诗中的“河”与陆机拟诗中的“山”,在作为诗歌情境发生的空间,在意义上也未体现出鲜明的区别。
这一现象不止存在于有意的拟作中,无意的借鉴对詩歌意境发展起到的作用,更为深远。如左思《咏史诗》(其二)“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8]773句中,以“涧底松”和“山上苗”作地势上高下对比的形式,个中存在承袭《箜篌歌》“不见山巅树,摧扤下为薪”的痕迹,不同的是《箜篌歌》是以高下喻前后形势之别,而《咏史诗》则是以高下之分喻身世之异,但是从地理位置的高低,类比社会地位或生命状态的高下,这种类比的方式却是共通的。总之,从这些比较中都可以看出,两汉诗歌在对楚辞中意象的意义的继承与发展,以及对后世诗歌意境构建开启的重要意义。
三、对上古神话世界观的文学化重构
我国上古神话源远流长,只是在历史发展中逐渐散佚或被重构成合理的历史,两汉诗歌中保留了大量充满神话想象的作品,对照《山海经》《庄子》《楚辞》和《淮南子》等文献中留存下来的神话材料,不仅有助于还原了上古时期的神话世界观,映射出了汉人的世界观念中及其神仙想象,同时也将人们对于神话世界的原始观念做了进一步加工,作为文学创作的素材,融入了诗歌作品中,丰富了两汉诗歌的内容与意蕴,也为后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素材上的借鉴。
西汉前中期最能体现汉代神话观念的诗歌作品,大多收录于《郊庙歌辞》中,其中《郊祀歌》十九首,作为祭祀天地诸鬼神的专用乐府辞,保留着最大量的神话元素,如将《天马》中的“今安匹,龙为友”“竦予身,逝昆仑”[8]151等诗句结合汉代谶纬之学,以及汉武帝积极寻求天马的举动,可以推断出“天马”意象在时人心中,是通往天界,跨越天门屏障的重要媒介,同列《郊祀歌》十九首中的《日出入》一诗,有“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及“訾黄其何不徕下”[8]150等诗句,也佐证了这一观点。
再结合《山海经》《淮南子》等文献中昆仑等神山为“群巫所从上下”[6]49013“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2]263的记载,与诗歌中频繁出现的“昆仑”“蓬莱”意象,足以分析出“昆仑“蓬莱”等神山在汉人心目中占据着天地之桥梁的重要地位,东汉以降,封禅仪式简化,畤祠祭祀被大幅裁剪,传统的域外仙山不再为人们所确信。但是,对于山岳与长生之间联系的信仰,依旧通过文学化的诗歌创作和想象维系了起来。诗中出现的神山,也从域外仙山转而侧重于存在于现实中,但又带有神异色彩五岳之上,如《陇西行》:“过谒王父母,乃在太山隅,离天四五里,道逢赤松俱。”[8]267以及《长歌行》:“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导我上太华,揽芝获赤幢。”[8]262
在这两首诗歌塑造的情景中,原本海拔不过两千米的泰山和华山,也不再是现实中可以攀登的存在,而是在想象的神话空间中,变形成一座“离天四五里”的天岳,其上有“王父母”“赤松子”等众多神仙居住的圣境。这些奇妙瑰丽的想象,为后世关于泰山和华山等山岳意象的诗歌创作奠定了基础。
除山岳以外,树木也因神话要素的留存,在汉代诗歌中展现出其独特的意蕴,汉人有墓前植树之习俗,这一习俗的产生与神话中扶桑、建木等神木沟通天地的功能有关,人们在墓前种植树木,是古人幻想通过树木使死者上升天界这一原始思维方式的遗存,这也解释了为何两汉诗歌中树木意象往往与墓地、死亡息息相关。
如《步出夏门行》“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8]267句中以“白榆”和“天上”隐喻死后世界;《平陵东》以“松柏桐”呼应“平陵”这一地点,宣示主人翁的死亡命运等等。先民原始记忆的留存,经由两汉诗人的加工,将对死亡的感叹转移到树木之上,使得后世诗歌文学创作中的树木类意象,也常常带有渲染死亡的色彩,也往往与坟地,郊外等地域要素相互呼應,如陶渊明的《拟挽歌辞》(其三)曰:“荒草何茫茫, 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 送我出远郊。”[8]1013
简文帝萧纲《被幽述志诗》:“怳忽烟霞散, 飕飂松柏阴,幽山白杨古, 野路黄尘深。”[8]1979这些诗歌继承了两汉诗歌中树与墓地的关联,白杨、松柏一类的墓树都被视作死亡的代名词。前人对此问题的探讨多停留于封树“以志其坟”的标识作用,但较少注意到“以树志坟”这一行为背后的神话渊源。这些根植于神话世界想象的奇思,以一种独特的风俗,流传至汉代,又经由汉人的诗歌创作,丰富了诗歌中树木意象的内在意蕴。
总之,大量神话传说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得以融入了文学传统,不仅留存了部分自文明诞生以来国人思维方式演变的时代例证。对于神仙世界的想象,也从原始的、自发的神话想象,转化为有意识的文学创造和加工,这是文学的产生从自发到有意识创作之间过渡的体现。而神话世界中的空间观念,投射到存在于现实世界的空间中,使诗中对现实空间或与该空间相对应的动植物意象的书写,呈现出亦真亦幻的色彩。这一书写方式在文学史上具有其独特的艺术价值,也对后世文学创作的素材和领域起到了开拓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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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灿,男,土家族,湖北恩施人,硕士。主要研究方向: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