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米亚京讲述体小说《安全的地方》探析
2020-09-10于玥
于玥
【摘要】 本文以扎米亚京小说《安全的地方》为研究对象,分析其基本叙事特征,探究作家对俄罗斯讲述体小说传统的继承及其在叙事方式上的创新。
【关键词】 扎米亚京;讲述体;《安全的地方》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29-0022-02
叶甫盖尼 · 伊万诺维奇 · 扎米亚京(Евгений Иванович Замятин,1884-1937)是俄国“白银时代”的重要代表作家之一,被尊称为“语言艺术大师”,以风格独具的民间口语叙述文体和幽默讽刺的笔调驰誉文坛。文学作品是语言的艺术,运用好人民的语言是创造出具有人民性的文学作品的前提。扎米亚京自创作伊始便坚持这一原则性立场,在诸多作品中将叙述者(叙述人)的语言与人物的语言相适应,甚至让主人公自己来讲故事,于是来自人民中的故事讲述者(讲述人)便超越作者,成为故事的主要叙述者。这一文体样式叙事结构独特,是典型的带有鲜明俄罗斯民族印记的讲述体小说(сказ)。在早期的创作生涯中,扎米亚京对讲述体极其偏爱,常由故事讲述者代替叙述者,使文本主要表现为讲述者个人话语的表达及展示。讲述者表述自我的同时也承担着作者创作态度的传达功能,进而构成文本的多元话语层次,形成独特的叙事效果。扎米亚京于1918年创作的短篇小说《安全的地方》(Надежное место)便是一篇典型的讲述体小说。
俄罗斯文学中的讲述体自艾亨鲍姆以来一直为学界所关注。艾亨鲍姆用“讲述体”来指称从口语风格出发写作的作品,认为讲述体是指一种在词法、句法和语调选择方面基于讲述者口语模式之上的叙述模式 (Эйхенбаум,1924:152-156)。小说《安全的地方》讲述了一个外省寡妇波帕利诺娃在去扎顿斯克朝圣的火车上随身钱财被偷走的故事。小说由第三人称叙事开篇,交代了故事的地点和人物。从第三段开始通过波帕利诺娃与法官的对话很自然地将叙事由第三人称过渡为第一人称——讲述人不再是作者,而是来自底层的普通人。来自人民中的故事讲述者通过俄国外省地区底层人民极富表现力的语言,利用口语特有的表达习惯向读者讲述了一个滑稽可笑的民间故事。
艾亨鲍姆十分强调讲述体中的口语因素,认为讲述体本质上是“按照口语的原则”建构起来的书面语。根据艾亨鲍姆对讲述体的界定,讲述体的本质特征是叙事过程中的口语语体。在《安全的地方》中,扎米亚京积极地融入讲述人的语境——外省的语言表达习惯中,大量使用朴实的日常口语表达方式,在叙述中夹杂大量的俚语、感叹词、语气词等,以达到口语体独特的叙事效果。例如形容小偷时大量使用анчутка、иуда рыжий、собака рыжая、подлеца等俚语。анчутка在俄语中是骂人话,意指魔鬼、邋遢鬼、反基督者,亦指对装可怜的人、装不幸的人的讽刺性称呼。иуда рыжий可直译为“红毛犹大后裔”,собака рыжая和подлеца分别意为“红毛狗”和“下流胚”,均为俄罗斯民间的骂人话。在《安全的地方》中,自从出现рыжий这一表达后,对故事中小偷的称呼几乎都为 рыжий一词,该词作为形容词其意义为“红褐色的、毛发红黄的”,但在口语中也有“丑角,蠢货”之意。这些俚语均出自故事讲述人波帕利诺娃之口,波帕利诺娃是一位来自俄国外省的底层人,此类语言的使用与讲述人的言语习惯相适应,具有极大的语言表现力,能够轻而易举地使读者走进故事的情景中,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此外,小说中出现大量的感叹词和语气词,诸如 ах、а、ну、ох、уж等词在文本中反复出现。该类词的使用不仅出现在女主人公的讲述过程中,同样出现在法官的话语中。这些词口语色彩浓厚,可以为语义表达增色,具有增强语气的作用,能够形象生动地再现说话时说者和听者的感情,使之符合主、客观语境因素的要求。
艾亨鲍姆指出了讲述体小说口语体的本质特征,维诺格拉多夫则进一步界定了讲述体的概念,将其界定为:“讲述体有一个独特的文学艺术目标,即在于采用叙述型的口头独白,它是对因体现出叙事情节而如同以直接讲述情节的方式而构成的独白言语的一种艺术模仿。” (Виноградов,1980:49)维诺格拉多夫认为,讲述体是以讲述人言语结构为主体的一种文学样式,是作家将自己的社会生活立场转移到文学中的结果。讲述体中作者假托一个故事叙述人来建构叙述结构,叙述人实际上是作者的“假面”,并成为作者、主人公与作品艺术的中介(黄玫2008:46-47)。在《安全的地方》中,作者并未完全“藏起来”,而是在叙述人称转变的过程中逐渐从“明处”走向“暗处”。在小说开篇,作者位于“明处”对波帕利诺娃进行细致的外貌描写,向读者呈现一个美丽动人的女性形象。从第三段起当作者开始藏于“暗处”时,则通过波帕利诺娃与法官的对话展现出在美丽的外表下可怜、可气又可笑的人物形象,讽刺地揭露了外省地区的荒诞和弊端。波帕利诺娃的所思所想并非完全代表作者的所思所想,但作者巧妙地借波帕利诺娃之口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俄国外省的平凡生活中略显荒诞却富有特征性的故事。法官对这一故事的反应正是作者对外省生活中滑稽事件的态度——既感不可思议,又觉无可奈何。
在《安全的地方》中,故事叙述人先入为主,将波帕利诺娃描述为一个举止得体、美丽动人的女性形象。此时的叙述人实际上就是作者的“假面”,作者借此向读者介绍登场人物的方式不仅为故事情节的展开做好了铺垫,同时也暗示了女主人公会因美丽的外貌、凝脂般的双臂、动听的声音而“失身”与丢钱的遭遇,使读者从接触故事的伊始,便对波帕利诺娃产生美好的印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作者在小说开篇对波帕利诺娃的描写恰到好处,既生动形象又不赘述啰唆,使读者对故事的女主人公充满了无限遐想。作者在引导读者走进故事后,紧接着便将话语权交给了讲述人波帕利诺娃,通过与法官的对话令波帕利诺娃亲口讲述乘车丢钱经历的过程。于是叙述者不再发声,似乎成了讲述者口头叙事的记录者。此时,作者巧妙地“隐藏”起来,其态度和观点不是讲述者的观点和态度,而是通过对讲述者所描写事件的阐释以及听者(法官)对该事件的反应隐晦地表達出来。
波帕利诺娃对小偷的情感态度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天真地相信红毛是“主的侍者尼古拉派来的旅伴”,甚至担心与红毛走散;第二阶段是上车后对红毛的侵犯既害怕又渴望的矛盾状态;第三阶段则是与红毛发生关系而被发现七千万藏于裙下,导致钱财丢失,引发对红毛的憎恨。通过波帕利诺娃的亲口讲述,可以发现她对红毛的恨意完全是出于丢钱,而并非“失身”。在她眼里后者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因此丢了钱财,这不禁令法官瞠目结舌,也令读者惊讶不已。作者正是借此故事以小见大,展现俄国外省的荒诞和弊端,讽刺偏远地区腐朽的观念和思想,表達对底层人民的可怜与同情。
讲述体是俄罗斯小说中带有鲜明民族特色的文体形式,受到诸多俄国作家偏爱,普希金、屠格涅夫、列斯科夫、契诃夫、果戈里都曾钟爱此类文体。在讲述体小说中讲述人大多讲述的都是自己的经历,使用的语言都是人民大众的语言,事件都是平凡生活中极其平常又出人意料的事情,既带有俄国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明显特征,颇具讽刺意义,又极具现代小说的荒诞色彩。讲述体在一定程度上扩展了俄国现实主义小说的叙述诗学理论的坚实基础,促进了现代主义小说在俄国的发生,为俄国白银时代小说的勃兴和苏维埃小说的滥觞乃至后苏联文学的兴起,奠定了不可忽视的物质基础和理论条件(王树福2010:79)。
扎米亚京作为“白银时代”的重要代表作家,毫不例外地将讲述体作为其创作的重要文体形式。在他的创作中,《安全的地方》是极具典型性与代表性的讲述体小说。但是,与以往讲述体小说不同,在《安全的地方》中,叙述人的笔墨少之又少,讲述人的叙述几乎占据了整个小说的篇幅。故事的讲述人来自偏远的外省,地位低下,身份卑微,不开化的社会风气和腐化堕落的思想性格在该类人物身上根深蒂固。作者借助讲述体这一叙述形式的外衣,试图以此来揭露俄国外省的弊端和荒诞,呼唤底层人民的觉醒。
扎米亚京始终坚持作家应当在所描写的环境中完全再现主人公的形象,语言应是表现环境和时代的语言,绝对不应看出作者。因此,扎米亚京认为:要描写外省小城的生活,就应当立即动身去外省体验小城的生活,生活在小城镇人们中间,按小城镇的习惯去思考,要忘掉还有彼得堡、莫斯科、欧洲这样的地方。(扎米亚京2000:169-170)扎米亚京的出生地坦波夫位于俄国中部地区,这一特定环境使其自幼接受了真正的全民语的熏陶,使之从人民语言的源泉中汲取了丰富的养料,充实了自己文学语言的表达手段及叙事方法。扎米亚京的创作始终以此为选择、运用语言的基础,将叙述人的语言与人物语言相适应,甚至直接由讲述人取代叙述人的话语地位,让来自社会底层的故事主人公自由发声,形成了独具风格的讲述体小说,也使其诸多外省题材的作品具有与众不同的艺术表现力。
参考文献:
[1]Виноградов В. В. "Проблема сказа в стилистике." О языке 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й прозы.[M].Высшая школа. 1980.
[2]Эйхенбаум Б. М. Сквозь литературу. Сборник статей. [M].Изд. Academia,Л.1924.
[3]Замятин Е. Сочинения. Т. 4.1988.
[4](俄)叶 · 伊 · 扎米亚京.明天[M].闫洪波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
[5]黄玫.文学作品中的作者与作者形象——试比较维诺格拉多夫和巴赫金的作者观[J].中国俄语教学,2008,(1).
[6]王树福.讲述体:一种民族化叙述体式的生成[J].外国文学,2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