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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器物看异国书写的差异及其转向

2020-09-10邢志昊

今古文创 2020年16期
关键词:转向异国器物

邢志昊

【摘要】 写作在18世纪的笛福与曹雪芹在各自的作品中留下了对东方与西方“他者”(the Other)想象的成分,其中,器物是一大重要的书写媒介。笛福的中国书写一经问世,即背叛当时主流的社会集体想象物;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西方的想象性书写,不仅在古典小说书写路径上有所转向,某种意义上也是一次对西方的主动认知。本文在其书写差异及其转向中“求同存异”,为中西文化的当代对话注入新的动力环节。

【关键词】 器物;异国;差异;转向

【中图分类号】K87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16-0047-03

一、引言

国内外关于笛福的东方学研究已逾百年,几代学人对笛福笔下的中国形象、中国观以及发生机制,所述备矣。近年来,器物文化的研究成为笛福作品研究中的新锐。相应地,《红楼梦》中异国器物的书写启发着当代学人对于中西文化互动情况的沉思。然而纵观当下的器物文化研究概况,从具体的器物文化背景下得出汇通性的研究成果,尚且不足。

本文拟从器物该视角切入,通过阐释笛福和曹雪芹作品中的器物书写,分析各自笔下的异国形象及其情感态度的差异和转向问题,并在平行研究中“求同存异”。

二、媒介论:器物

(一)中国器物的代表——瓷器(china)

作为东西丝绸之路的常销品之一,瓷器在欧洲市场上占据着极其稳固的地位。据陶瓷史专家大卫·霍华德的统计,整个欧洲的定制瓷有“5000多种”,但其中“有3000多种是销往英国市场的”,[1]因此,在17、18世纪的英国,中国瓷器上刻有的精美图饰也就自然而然地渗透到了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中了。乃如在18世纪英国女诗人乔安娜·贝利(Joanna Baillie)的咏陶诗《致茶壶》(Lines to a Tea Cup)(1790)中 ,就有这样的描述:

茶壶嘴直巧玲珑,壶身美丽焕雅姿。

拱形圆柄镶金饰,穹圆蓓蕾饰盖子。

完好无缺站此地,韵文讴歌好主题。

从占时起流至今,此物美丽又得体。[2]

作为物质文化的重要载体,瓷器是西方想象和认识中国的重要知识来源[3]。这一时期,对瓷器的文学性书写比比皆是。在17、18世纪的社会语境下,瓷器一物不仅作为经过自由市场流通到英国的日用商品而存在,更是全社会“崇华”比较直观的凭借物,在此基础上逐步形成对华的“想象性构建”。一方面,瓷器的出现极大地改变了英国家庭的日常生活与审美情趣,“中国品位登堂入室,成为人们顶礼膜拜的对象,而以孔夫子塑像为代表的中国瓷器……或者说在美学领域对英国家庭实现了殖民……彰显着中国物质文化的影响力。”[4]笛福在他的《鲁宾逊漂流记》及其续篇中提及了中国的瓷器和瓷器制造。

在《鲁宾逊漂流记》中,鲁宾逊“极为艰难地找到了黏土,把它挖出来,调和它,然后带回家塑形”[5],最终制成了简易的陶罐,以供基本生活的需要。较之“长城”“故宫”等其他书写到的中国器物,瓷器似乎更加适合笛福作为对华“想象性构建”的原材料。笛福的一生基本在本土度过,笛福的中国知识,与同时代很多人一样,一部分间接地来源于西方传教士、商人和水手的传闻,或来自《马可波罗游记》这样的游记作品,从中了解到中国的剖面;另一部分则相对直观:来自器物,尤其是“从中国进口的瓷器等商品上的中国图案与纹饰”。

虽然在《鲁宾逊漂流续记》中,鲁滨孙到达了中国,并见证了长城为代表的中国防御工程,甚至借鲁宾逊的视角观察了这一切,但这却终究不是作者亲眼所见,只能够是从传闻中获取的知识。因此,瓷器成为笛福中国书写中较为典型的器物媒介。

(二)《红楼梦》中的西方器物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提及大量的异国器物。

第一,作为家居日常用品,以洋缎洋绉做成的家常服饰、西洋的食品与药品和一些西洋工艺品为主。家常服饰如翡翠洒金洋绉裙(第三回),凫面裘与雀金裘(五十二回)等;西洋食品则有雪花洋糖(第四十五回)和西洋葡萄酒(第六十回)等;西洋的药品则有宝玉挨打后王夫人给的木樨清露和玫瑰清露(第三十四回)、晴雯所用的“汪恰”洋烟(第五十二回)等;西洋的工艺品则有宝玉发疯时紧紧抱着的西洋自行船(第五十七回),以及凤姐送给宝玉的波斯玩器(第六十二回)等。

第二,社交场上的礼品,典型如第二十八回宝玉赠给蒋玉菡的茜香国红汗巾。原文如下:

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了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6]

第四十六回还写到黛玉约会宝玉时候给宝玉点的“玻璃绣球灯”,便于在雨夜行走。像此类异国物件成为社交时用于互赠的礼品,固然是刘姥姥一类贫苦到上贾府打秋风的老百姓所难以想象的,“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啥用处呢?’正发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磐一般,倒吓得不住的展眼儿。”(第六回),但对于宝玉、黛玉等上层贵族,以及经营着海内外贸易产业的大家族而言,已经是再普通不过了。薛宝琴八岁随她父亲去“西海沿子”买洋货(第五十二回),通过宝琴之口夸奖真真国女子如西洋画上的美人,冯紫英在第九十二回会晤贾政的时候从广西同知那里带了“四种洋货,可以做得贡的”,可见已有专门和外国商人交往、做生意的机构与个人[7]。这些都曲折地反映了当时,异国的器物通过国内外的市场流通机制已经成为贵族日常社交生活的一部分了。

第三,值得注意的是,在地域上,这些器物的来源包括了东南亚、中东、欧洲之广。如來自爪哇国、满刺加国和天方国的进贡药膏,在《红楼梦》中体现为宝玉挨打后王夫人拿出的玫瑰清露和木樨清露(第三十四回);如晴雯带病为宝玉补缀的雀金裘,来自俄罗斯国(第五十二回);凤姐送给宝玉的生日礼物中的一件玩器,即是波斯国所产的(第六十二回);如来自欧洲法兰西的玻璃,而宝玉给芳官取名为“温都里纳”,汉名就是玻璃(第六十三回)。

由此,地域上的差异将《红楼梦》中的“西方世界”自然而然划分成:欧洲地区和亚洲的东南亚、中东地区,代表了18世纪中国对于“西方世界”的认知。总体的“西方世界”在观念上可理解为“广大的外国之境”。

不难看出,18世纪的中国与异域各国的商品交换活动相当的频繁,再结合笛福所在的社会市场环境来看,中国与西方之间在器物层面的交流的确存在着广阔的汇通之处。

三、异国的个性化书写

笛福与曹雪芹对异国器物的书写,共同书写了18世纪异质文化互动过程中的冲突对抗和自身文化认同等方面的问题。就这些问题的关注和书写,他们体现出各自的主体差异性,从中反映出一定的动力机制及其发生转向的事实。

(一)他者书写中的“异军”

在长期“中国热”的潮流下,几乎所有与笛福同时代的西方人对中国毫不吝惜褒美之词,代表当时“崇华”一派的文人坦普尔认为,中国是最为完美的国度……中国在他们心中甚至与“理想国”相当。“瓷器”在当时英国主流社会眼中是“极其精美的器物,是完美的中国文化的产物……瓷器上的花纹即是最好的装饰”。但是,笛福却是站在了主流呼声的对立面,成为18世纪口诛笔伐中国的先驱。在笛福笔下:中国是一个丑陋的民族,瓷器之美不过是表面文章罢了,“外强中干”。他这一“瓷器化中国”的书写主要体现在《鲁宾逊漂流记续编》中:“‘瓷器屋’中生活的中国人不过是一群戴着虚伪面具的存在,他们貌似彬彬有礼,实质不过是野蛮人般的存在。他们建筑着华而不实的瓷器屋,并自以为荣耀,内部其实粗陋不堪。”[8]

曹雪芹在明清古典小说的基础上对异国的书写有了更为主动深入的认知与实践。不止单单引进了为数更多、品类更繁的异国器物,像李渔在《十二楼·夏宜楼》描述望远镜那样进行科普性写作 ,而且在艺术创作层面上也取得了一定的进步。如第六回中通过刘姥姥对自鸣钟的惊奇反应,实际上描绘了异国器物在18世纪的本国引发的文化休克(culture shock)。类似的有趣互动现象还发生在第二十六回薛蟠对暹罗国贡品奇异外形的描述,以及第四十一回刘姥姥对西洋机栝原理的误用等等。因此,《红楼梦》一定意义上传达了18世纪的中国人通过器物对西方世界的认知与想象的困境——流于图解异国形象。

尽管如此,曹雪芹之所以将西方器物涵盖生活的多方面,更多是寄托读西方器物所承载的文化态度——“友善”。在写西洋药“依弗哪”药效比中药好(第六十二回),以及几次写贾母乐于接受佩戴眼镜可以看出这种开放的文化态度。此外,还有一些“中西合璧”的器物颇具玩味。如设计在中式房屋内部的西洋机栝(第四十二回),镂有“山水人物楼台花鸟”的硝子石(第九十二回),从中不难发现,曹雪芹有意在书写一种具有包容性共通性的文化观念。

(二)动机与转向

曹雪芹和笛福书写动机是大体相似的,但实际书写转向所指有其主体性差异。

文本内,利用异国器物拓展写作空间。曹雪芹《红楼梦》的创作通过介绍异国器物体现了极为开阔的地理视域。

相比之下,小说所写的人物主要的活动范围和叙事空间多限于都城之内。再者,小说中涉及了“西洋”及“西方”两个高频的地理概念,充分表现了小说现实的地理意义。

另外,“西方”一词较“西洋”而言更指涉“一个彼岸世界的象征”,而小说通过异国器物书写,是基于较为抽象的“西方世界”而非仅仅是“西洋”诸国的想象。笛福则更侧重通过器物的书写,展开虚构文学思考和介入当代社会问题,如他在《罗克珊娜》中借助文学想象探讨女性问题,这在18世纪“瓷器女性化和女性瓷器化”的时代语境下,不可不谓是一种人文情怀与批判精神的彰显 。但更多见于笛福小说的所谓“批判精神”,要么是直接外化将中国从China丑化成china作为文化否定,或者在《拼装机》中暗讽地将中国文明归结于虚构出的月球文明,以此来警示当时的英国政府。

文本外,从体认自身文化的诉求出发。当时瓷器的输入损害英国海外市场的进一步扩张,“As for products such as tea and porcelain, Defoe thought they were needless, and that trading for them with China drained Europe of silver”[9],瓷器等东方商品带来了贸易上的极大危害。

因此,作为爱国主义者和自由贸易提倡者的笛福,之所以“贬华”在于“抑华”,即有意地唱衰中国,以便于高扬本民族国家在世界市场上的优越性;其次,作为清教徒的笛福间接了解到中国是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国度,天生对中国好感全无,在小说中对中国进行全盘打击。瓷器作为重要的贸易品、物质文化载体以及中国的象征物,自然也不在例外。

虽然如此,“英国对中国的知识史的进展,是根本上使英国的中国形象与观念发生反转的动力” ,笛福对瓷器等器物的书写还是补足了以往国人对中国想象的缺乏。

对《红楼梦》的文本研究,余英时早在《近代红学的发展与红学革命——一个学术史的分析》(1974)中强调,作者的本意与文本的内在结构之间存在有机联系,本质上揭示了小说书写的外部转向问题。曹雪芹文本内部的异国想象一大突破是对外自觉建立起有别于传统“夷夏观”的异国观,试图对中国社会“天朝上国,无所不有”的社风进行解构,从而重新审视自身传统文化[10]。

四、结语

通过器物书写的考察不难发现,曹雪芹和笛福对异国的客观认识仍然相当有限。事实上,在马嘎尔尼来华以前,西方人对中国普遍缺乏认知。中方对来华贸易的英方,又施加体制上的障碍,同时语言上有着天然的隔阂。

曹家经营着江南织造局和漕运产业,与外邦的贸易获得大量器物和见闻消息,也为曹雪芹提供了许多异国书写的元素。可《红楼梦》中不难发现,曹雪芹更青睐于器物本身的书写,对异邦文明尤其是西方近代文明缺乏更深刻、主动的笔力的投入。笛福的中国知识,除了来自在本土即可接触的瓷器等日用消费品,大多是间接源于来华者们的主观描述,而“制瓷条件的束缚,使得英国精英只能够对“瓷器热”的表层进行批判,直至18世纪下半叶英国自身制瓷技术的出现才得以真正实现。

因此,传统事实材料联系下的中西文化交流史,在笛福和曹雪芹的18世纪似仍有余地。另外,如果能够放眼到认识来源之外,去考察某些器物在进入某个异国的书写之后,平行地观照书写主体的差异性及其生成的机制,或许这对于当代中西文化互动有着新的参考价值。

参考文献:

[1][2]徐胤娜.从他者之物到自我之物——论18世纪英国对中国瓷器的挪用[J].景德镇陶瓷,2017,(6).

[3]侯铁军.他者之物与自我之物—— 18世纪英国文学中的瓷器研究[D].武汉大学,2015.

[4]侯铁军.“茶杯中的风波”:瓷器与18世纪大英帝国话语政治[J].外国文学评论,2016.

[5]笛福,郭建中译.鲁宾逊漂流记[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6:122.

[6](清)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社,2005:302.

[7]许振东.《红楼梦》中的西洋美人和外国器物——兼谈曹雪芹创作中的地理视域[J].名作欣赏,2019:9.

[8]侯鐵军.中国的瓷器化——瓷器与18世纪英国的中国观[J].外国文学研究,2017,(2).

[9]G.A.Starr.Defoe and China[J].Eighteenth-Century Studies,2010:43(4)

[10]王雪羚.“始知创物智,不尽出华夏”—《红楼梦》中的西方器物形象研究[C].上海:上海师范大学,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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