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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香草美人”到“实有其人”

2020-09-10刘紫昀

今古文创 2020年16期
关键词:女性形象现实主义杜甫

【摘要】 女性形象是我国诗歌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从楚辞开始,女性成了诗歌中的一种美好意象,诗人常常借助女性口吻来抒发自己的高尚情操。初盛唐詩人继承了楚辞“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诗人们笔下的女性多为虚拟形象,但女性到了杜甫笔下却产生了转变。杜甫笔下的女子不再是虚拟出来的人物,而是他在生活中亲眼所见的女性,他提取了这些艺术典型,以小见大地描绘出来了当时广阔的时代画卷。本文主要分为“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杜甫对女性的现实主义描写、杜诗产生转变的原因三个部分进行论述,分析杜甫对“香草美人”象征手法的突破以及转变的原因。

【关键词】 杜甫;女性形象;香草美人;现实主义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16-0037-03

杜甫是我国著名的现实主义诗人,在他的笔下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时代所发生的真实的事件,看到当时社会的一出出悲喜剧。杜甫的诗歌中专门用来描绘女性的诗歌不算多,但是却有一定的开创性,主要体现在他采取了旁观的视角来对现实生活中的女性进行描写,而突破了大部分诗人所采取的代言体诗歌的形式。下面将分三个部分进行探讨。

一、“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

“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来源于屈原,屈原在诗歌中往往塑造出一个高洁美丽的女主人公形象,用女性的口吻来抒发情感,并且借用美人被人嫉妒排挤的经历来映射自己的人生境遇。先秦时期,《诗经》中的比兴多用于诗歌的首句,用来兴起下文,来为全诗奠定基调。这类诗歌中的比兴的作用经常只是为了引出歌者所要说的话,或者是用于譬喻,被用作“比兴”的形象,常常是与世人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分离的,缺乏审美感染力,而到了《楚辞》中,“比兴”产生了变化,“比兴”的运用不只是单纯的譬喻,形象本身就形成了一系列诉之于情感的审美意象,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从《离骚》开始,我国诗歌艺术便形成了以男女关系比况君臣关系的艺术传统。魏晋以后,有大量的怀抱政治理想、深受“诗言志”观念影响的诗人有意识的以“代言”的方式,集中书写妇女们因独守空闺而哀叹自怜,使这一形象逐渐成了具有“典律”性格的写作范式。唐代诗人继承了这种象征手法,多借用宫廷女子或者独守空闺的思妇来表达自己怀才不遇的苦闷心情,常写女子的李白就多用女子口吻来表达自己的惆怅,比如他在《独不见》中写道:“风催寒梭响,月入霜闺悲。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桃今百余尺,花落成枯枝。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如。”(《李白集校注》,卷四,第335页)

“男性的文学中,女性成为男性意义认同的象征符号与自我表达的方式,女性是男性自我另一面的复制。” ① 在当时士人唯有依附皇权才能实现抱负的时代背景下,古代士人与帝王的依赖关系就如同妇女依赖自己的丈夫一般,李白因不被人赏识而无法施展抱负,他在干谒求取功名时就如有这样的一个苦苦等待着自己丈夫归来的女子,在苦苦等待着赏识自己的人出现。正如宇文所安所说:“在最佳状态下,李白通常写的是他最喜爱的对象——李白”,“他只写一个巨大的‘我’——我怎么样,我像什么,我说什么和做什么” ②。故而“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在李白诗歌中十分常见,比如《代赠远》《乌夜啼》等。李白笔下的女性往往代入了个人意识,是诗人用来寄托个人遭遇的苦闷,用来表达自己宏大的理想无法实现的怀才不遇之情。也正因如此,李白他笔下的女子可以说是一个意象,而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物。

另外,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对以女子代自己的写作手法有更为直观的体现。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唐诗纪事》,卷四十六,第1569页)

这首诗是朱庆馀在应进士科举之前所呈给张籍的行卷诗,诗人用新妇比自己,以新郎比张籍,又将主考官比作了公婆,委婉的征求张籍的意见。由此可见,在当时以女子比自我是一种很广泛的方式。

在中央集权的背景下,士人若想要实现理想就只能通过依附皇权来实现,男女比况君臣的现象十分常见。然而君主专制的局限又导致大部分文人无法进入仕途,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文人进退两难,既不愿意归隐,又只能消极等待,就如同闺怨诗、宫怨诗中所描写的思妇与宫妃一般,因此,男女比况君臣既与屈原以来中国文学传统的历史积淀有关,也与当时的社会现实有关,是封建士大夫“臣妾”心理在文学上的反映。由此,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多是诗人所虚拟出来的一个形象,并没有实指,现实中的女性也很少走入他们的创作之中。

二、杜甫诗歌对女性的现实主义描写

杜甫诗歌中涉及女性的有百余首,专门题咏女性的也有数十首,占杜甫诗歌总量的不超过十分之一,但是在内容上却有了自己的特色。杜甫笔下的女性形象多是现实生活中个性丰富的实有人物。不仅如此,杜甫诗歌中的女性形象涉及的社会层面十分广泛,上到皇室女子,下到歌妓、农妇,在杜甫的这些诗歌中,这些女子成了一个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艺术典型,诗人通过塑造艺术典型来向我们展示了当时社会的真实景象。比如,在安史之乱爆发以后,民生凋敝,百姓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杜甫的《又呈吴郎》就描写了一位因饥饿而不得不偷枣吃的老妇人,“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遍插疏篱却甚真。以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七,第5057页)古代女子是男权社会的依附者,这种现象一方面是生产力造成的,男性在农业社会是主要劳动力,他们更容易获得生产资料,所以在失去可依靠的劳动力的情况下,妇女们也就失去了生活来源。故而,“无食无儿”的老妇才会去扑邻居家的枣。

除了为充饥而偷枣的老妇,还算年轻力壮的女子遭受着不平等待遇,家中的开支与沉重的赋税,全都压在了她一人身上,出于无奈女子只好选择去做超负荷的工作。正如《负薪行》中写道:“夔州处女发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更遭丧乱嫁不售,一生抱恨长咨嗟。土风坐男使女立,应当门户女出入。十犹八九负薪归,卖薪得钱应供给。至老双鬟只垂颈,野花山叶银钗并。筋力登危集市门,死生射利兼盐井。面妆首饰杂啼痕,地褊衣寒困石根。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杜甫全集校注》,卷十二,第3583页)

这首诗是诗人在夔州的真实见闻,当地的风俗重男轻女,男人们享受安逸生活,反而让女人扛起了整个家庭的重担。

杜甫所描写的女性十分广泛,除了下层婦女,也涉及了皇室女子。在《留花门》中,杜甫通过描写公主和亲来映射整个大唐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国家政权不得不借助少数民族的力量来维持,而少数民族的剥削又使百姓的生活更加水深火热。如果说杜甫对和亲公主充满了同情,那么在《丽人行》中则尽是讽刺,“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直写出贵妃姐妹因贵妃得宠而被封为虢国夫人与秦国夫人,“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箫鼓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杜甫全集校注》,卷二,第342页)描写出杨氏兄妹在当时骄奢淫逸的生活。

还有一个上层女性人物,杜甫对她的着笔不多,但却给后世带来了巨大影响,这个女性就是杨贵妃。虽然杜甫在《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对杨贵妃的态度一如对待其姐,但《哀江头》中杜甫的情感却有了转变,这种代入人情而对贵妃报以同情的写作方式对后世产生了影响。他在《哀江头》中描写了昔日盛世杨贵妃的肆意飞扬的生活,“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杜甫全集校注》,卷三,第760-761页)写出了杨贵妃得宠之时与玄宗一同游猎的欢乐景象,然而话锋一转,“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贵妃最终死于战争之中,此时杜甫对于这位艳冠群芳的女性是怀着同情的心情的。

如果说皇室女子代表着当时朝廷的命运,那么《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并序》中所描写的女子则代表着杜甫对开元盛世的回忆。这类女子可以说是盛世遗留下来的一个符号,让杜甫能够快速回忆起当年胜景。杜甫笔下塑造了许多不同类型的女性,都基本秉承了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就算是被视为杜甫自抒高洁怀抱的《佳人》也是杜甫真实所见的一位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兄弟又被丈夫抛弃的女子,杜甫通过描写女子的悲惨命运而自伤,也表达了对该女子悲惨命运的同情。

从以上的诗歌中可以发现杜甫所写的女性都是当时真实的人物,或者是有名有姓的热点人物,或者是他从所见所闻中提取的艺术典型。杜甫的创作以后者为主,他作为安史之乱的亲历者,与人民共苦难,所以写出的诗歌更加具有真实性。在他的诗歌中,诗人经常作为一个旁观者出现,采取的视角也通常是第三者的视角,而不像是其他诗人在描写女性时经常使用第一人称,使女性成了他们的传声筒。比如在《石壕吏》中,杜甫就作为一个“暮投石壕村”的行者,亲眼见证了“有吏夜捉人”的拉夫惨剧,亲耳听到了老妇的悲痛陈述:“室中更无人,唯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杜甫全集校注》,卷五,第1288页)本以为官吏会因同情而放过她,却没想到官吏依然步步紧逼,老妇才不得已“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全诗就像是一部短篇小说,塑造了诗人、官吏、老妇、老翁等形象,而通过语言描写,将老妇的悲惨生活完全刻画出来。

虽然杜甫作为士人阶层,依然会在诗中所塑造的女性话语中加入自己的观点,但女子终于不再是一个美好的象征,而是在苦难中挣扎的真实的人物。

三、转变的原因

“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与诗人的“恋阙”心态有关,作为知识分子,诗人们都怀着一颗济世之心,他们都渴望通过获得皇帝赏识来实现自己的抱负,即便是遭受到贬谪,诗人也通常希望能有机会再次回到皇帝身边,这是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所形成的一种普遍心态。

杜甫自然也具有“恋阙”心态。但是杜甫不同之处在于,杜甫在经历过长安困守与安史之乱的苦难之后,他与底层百姓更加亲近,所以这一份同情就更深一层。杜甫怀念长安、怀念君主的侧重点并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经天纬地的安邦定国之志,而是更为看重国家倾颓、生灵涂炭的社会现实,他希望能够通过辅佐君王来救万民于水火,所以与其说杜甫怀念朝廷,不如说他心中牵挂的是尚且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百姓。因此,杜甫并没有像之前的诗人借女子口吻来抒发自己的理想抱负,而是将女子作为描写的对象,直接对她们的现实生活与痛苦进行描写。杜甫笔下的女性都是具有真实姓名的,在他的作品中具象为个性鲜明的与社会生活紧密联系的活生生的艺术形象,杜甫诗歌创作的这一转变使现实生活中的女子形象走入了诗歌中。

在继承传统方面,杜甫的现实主义写作是对《诗经》现实主义传统与汉乐府叙事手法的继承。《杜诗详注》中《进书表》有曰:“杜曲千篇,咏歌作诗中之史。上承三百遗,发为万丈光芒……盖其笃于伦纪,有关君臣父子之经,发乎性情,能合兴观群怨之旨……以故敦厚温柔,托诸变《雅》变《风》之体,沉郁顿挫,形于曰比曰兴之中。” ③

《诗经》是我国现实主义诗歌的代表之作,而汉乐府秉承“劳者歌其事,饿者歌其食”的传统,以反映现实以达上听为主要功能,而杜甫在他的诗歌创作中也可以看出他对《诗经》与汉乐府的直接学习。其次从数量上可以看出杜甫对《诗经》的继承,杜甫诗歌对《诗经》各个部分的引用高达704次,其中引用《风》的次数最多,为353次,占总量的百分之五十,从数据上也可以看出来杜甫主要受到了国风的影响。

其次,杜甫对《诗经》的继承也可以体现在他的诗歌内容中,有直接引用诗题的,有化用诗句的,也有将《诗经》中的词语引用入诗的。比如,杜甫在《新婚别》中描写了一位新婚便要送丈夫上战场的女子,用“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来表达自己的忠贞不渝,而《诗经·伯兮》也描写了一个自己爱人奔赴战场的女子,“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对此,罗大经评论道:“国风之后,唯杜陵不可及者,此类是也” ④ ,指出了杜甫对《诗经》的继承与发扬。

杜甫在继承汉乐府叙事传统的基础上,也发扬了汉乐府现实主义精神。他大量创作了许多新题乐府,之前的诗人大多沿用古题,即便咏写时事,但题目却十分含糊,而杜甫则自创新题,紧扣题目而写。盛唐大多诗人借助乐府诗抒发一己之怀抱,但杜甫的新题乐府跳出了历来诗歌惯写的怀才不遇、春恨秋悲的主题,而是继承了汉乐府以表现现实社会生活为目的的传统,也正因如此,杜甫在描写女性时,也不再是着眼于“香草美人”的意象,而是直接写出了现实生活中的女性。

除了以上两个因素以外,也存在着时代因素。唐代是封建社会中风气相对开放的朝代,在时代的大环境影响下,广大妇女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人身权利与个性发展,妇女的地位比起别的朝代较高。杜甫是在唐代风气最为开放的开元盛世中成长起来的,良好的社会环境使他的眼光与胸襟都比较开阔,这样就使杜甫形成了进步的女性观念,也为他以后的诗歌创作打下了基础。又因为杜甫个人坎坷的生活经历,让诗人更加能够理解下层百姓的艰辛苦楚,于是诗人注意到了那些遭受苦难的女性,并且将她们作为独立真实的人物引入诗歌中,突破了以往“香草美人”的象征传统。

注释:

①梅家玲:《汉魏六朝文学新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98页。

②宇文所安:《盛唐诗》,贾晋华译,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161页。

③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351页。

④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卷十一。

参考文献:

[1]萧涤非.杜甫全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2]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仇兆鳌.钱注杜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4]梅家玲.汉魏六朝文学新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5]王斯仪,李寅生.杜诗引用诗经探微[J].哈尔滨:哈尔滨师范大学学报,2019,(04).

[6]杨理论.李杜诗歌女性题材研究[D].西南师范大学,2001.

作者简介:

刘紫昀,女,汉族,河南滑县人,陕西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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