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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唐传奇对侠客合理化的塑造

2020-09-10李金瑶

今古文创 2020年14期
关键词:唐传奇侠客合理化

【摘要】 侠客群体自《史记》记载以来,被历史家们斥为异端。而侠客的价值导向从古代的“德之贼”到如今“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变化,其中必有一合理化的过程。魏晋、唐初的游侠诗已然使侠客在文化价值上趋正,唐文人延续此价值在唐传奇中塑造了符合传统文化规范的侠客形象。唐文人笔下的侠客失去独立身份依附于权贵阶层,并被赋予异能剝落了现实属性,此外唐文人还改造了刺客“知报恩不知义”的缺陷,将义化的刺客纳入侠客群体中。总之,唐传奇文人塑造侠客时,在保证对侠客精神一脉相承的基础上,对侠客不符合儒家意识形态的行为进行了合理化塑造,使其符合上层社会的审美心态,由此侠客群体在文学上进入了传统内部。

【关键词】 《太平广记》;唐传奇;侠客;合理化

【中图分类号】J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14-0032-03

基金项目:所属课题“试论《史记·游侠列传》中的古典侠义小说基因”项目编号:YJSCX19YB18。

一、社会地位的改变:失去独立身份的侠客

《史记·游侠列传》中的侠客具有独立的身份,是权贵阶层钦慕的对象,但是在唐传奇中,侠客变成了奴、仆、婢、妾等附属于权贵阶层的人群。这样的转变,使得侠客的救助对象由“公”到“私”,原先赈济贫弱、扶危济颠的侠客开始转变为完成主人的愿望、帮助主人解决困难的奴仆。侠客为“报恩”而行侠,这基本上是唐代小说家的发明,与古侠的行为风貌大有距离[1]73,这种报恩的侠客带有极强的现实功利化色彩。

从《史记·游侠列传》中详细记载的三位侠客的事迹来看,他们虽身为布衣,但在权贵阶层中也颇有名望。朱家为救季布一事“乃乘轺车之洛阳,见汝阴侯滕公。滕公留朱家饮数日”[2]4249,滕公夏侯婴作为汉朝的开国功臣之一,能留朱家“饮数日”,说明权贵阶层对这些侠客十分尊重;太尉周亚夫对游侠剧孟有“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的评价,宰相袁盎也有“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耳”的评价;游侠郭解在被徙往茂陵时有卫将军“郭解家贫不中徙”为其求情,可见西汉时的侠客有独立的社会身份,而且为权贵阶层所仰慕和尊重。

唐代文人则塑造出了没有独立社会身份的侠客,其社会角色带有依附性,他们是《昆仑奴》中聪慧且勇猛的昆仑奴磨勒,是《田膨郎》中神采俊利、年十八九的小仆,是《红线》中潞州节度使薛嵩的婢女红线。

唐传奇降低了侠的社会地位,使其失去独立身份,直接影响了唐侠客的救助对象和救助内容。史传中的侠客藏活豪士,救人性命之缓急,文人笔下的侠客则不仅在生命攸关之际出手,还满足主人在生活中的其他需求。

《昆仑奴》中的磨勒帮助崔生解决了爱情问题,崔生从勋臣一品家归来,对其府中红绡妓始终不能忘怀,唯磨勒看出崔生的心事并主动为其解忧,祝有情人相聚。《田膨郎》篇中除了写龙虎将军的小仆解决宫中白玉枕失窃一事,还写了小仆为使主人宴会尽兴,夜取侍者琵琶一事,以见小仆的“有求必应”。此外还有婢女红线为主人解决政敌侵害之事,侠客红线被设定为潞州节度使薛嵩家的婢女,善弹阮咸又通经史。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想吞并潞洲,薛嵩日夜忧闷,红线了解情况之后称:“此易与耳,不足劳主忧焉。”遂夜往魏邦取得田承嗣枕边的金盒而归,薛即派人连夜送回,田承嗣知薛嵩有异人相助便打消了吞并潞洲的念头。红线用此种妙计不仅解主人之忧,且“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谋安”[3]1462,气度非凡。

由上可知,唐传奇的侠客被文人带着极强的理想化的目的塑造出来,侠客帮助有情人终成眷属、助官府捉拿大盗、化干戈为玉帛救助百姓等这些情节,都成了日后侠义小说的母题。除去他们依附性的社会身份,这些侠客都塑造的十分完美,昆仑奴磨勒气力非常、年轻的小仆神采俊利、婢女红线才艺兼备,文人们很注意根据不同人物身份赋予他们最完美的身份特征,这也是唐代传奇文学性书写的一大表现。

总之唐代文人在传奇中塑造出这样一种为人奴仆的侠客,风貌已同史传中的游侠大不相同。唐代传奇作者大多进士出身,生活优渥,是属于达官显宦的阶层,他们作为主体创作作品,自然是表现了内心的诉求和愿望,因此这种神通广大、有求必应又附属于自身的侠客,便十分符合这一阶层的内心期待,传奇中侠客的身份极其完美形象,都带有唐文人的理想化塑造。

二、现实基础的剥离:获得异能的侠客

西汉游侠的生活方式是一个良性循环的闭合结构:侠客依靠“救人缓急”建立声望,又依靠声望成行侠之事,这一结构使西汉游侠在其活动领域内享有极大的号召力。至唐传奇,文人们一方面使侠客不再依靠名望行侠而是被赋予了各种奇异的技能,打破了这种良性闭合系统;另一方面则为侠客营造了一个独立于普通人的第二世界,剥离侠客获取声势的社会基础,使其现实性减弱、奇幻性增强,转而成为精神上的审美消遣。

司马贞在索隐中称“游侠豪倨,藉藉有声。权行州里,力折公卿”[2]5019,正显示了汉代游侠在社会中建立的强大声望,“力折诸侯”便能助其行侠义之事,郭解调节“洛阳相仇”者的事迹,正是汉代侠客依“名声”解决事情的典范。传文称洛阳有两仇家,邑中豪杰数次来调解两位当事人,但无济于事后郭解夜访相仇者,“仇家曲听解”,此“曲”字表明,郭解并没有化解二人的矛盾,但因负有盛名的郭解劳心前来,此二人便屈心隐下了仇恨。太史公论赞曰:“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2]5019,正是说明游侠在社会实际中名气之大足以产生威望解决矛盾。

及至唐传奇,文人有意使侠客们隐身世间,不再使其“修行砥名”,便赋予他们智慧与异能。纵观《太平广记·豪侠》中的侠客,出现频率最多的异能为“飞行”之术,此等飞行之术超越了空间的限制,不仅助其成事更能助其远离世俗。《昆仑奴》中的磨勒正是使用飞行之术助崔生与红绡妓相守,后事情败露一品前来捉拿磨勒时,他“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翕,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3]1454而红线夜取政敌的金盒也是使用飞行术,红线对薛嵩称:“今一更首途,二更可以复命。”果然红线夜漏三时取金盒归来,薛嵩即刻派使者又金盒送回田承嗣处,但“专使星驰,夜半方到”,两人走相同的路程但使者所用时间甚久,红线的速度显然是超出常人的。《田膨郎》中的小仆“夜取琵琶”跟红线“夜取金盒”一事相同,都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短时间内往返比较长的路程,这显然是一种出于文人的想象。

从文学角度上来看,唐传奇赋予侠客异能可能是“在于文采与异想”[4]73,这无疑增加了侠客的审美特性,使其充满了神秘性,而这种神秘性还表现在作品隐约透出的“侠客世界”中。

在此间,侠客们有自己的消息网,熟知其他人的异能特性和活动时间,在发生冲突时能够根据情报资料灵活应对。红线主动上言薛嵩为其解忧,嵩闻其语异,乃曰:“我知汝是异人,我暗昧也。”《田膨郎》篇中王敬弘对小仆说:“使汝累年,不知矫捷如此。我闻世有侠士,汝莫是否?”[3]1467说明在唐传奇文人的笔下,侠客成了“异人”只存于世人的传闻中。虽世人不知,但侠客之间相知,《聂隐娘》篇中隐娘在保护刘昌裔免受刺客的刺杀时,便确切知道精精儿和空空儿的暗杀时间和异能特性,隐娘对刘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之入冥,善无形而灭影”[3]1458,空空儿刺杀失败后,隐娘便能知其不再来,这里必然是存在这一个“侠客世界”的设定,才能使侠客得以相知。同样在《田膨郎》篇中,小仆面对白玉枕失窃一事说道:“偷枕者田膨郎也。……苟非便折其足,虽千兵万骑,亦将奔走。自兹再宿,候之于望仙门,伺便擒之必矣。”[3]1468小仆不仅知道偷盗者是田膨郎,还知道他气力超群、善于奔走的异能特性及其弱点,侠客之间因某种方式构建成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圈子。

历史家批评游侠“背公死党之议成,守职奉上之义废矣”(《汉书·游侠传》),扬雄在其《法言·渊骞》篇中也直指游侠为“窃国灵”者,他们任气而行,有悖于儒家“忠孝”的伦理纲常。文人们赋予侠客异能以及构建一个“侠客世界”,拉开了世俗与侠客的距离,减弱侠客不轨正义的现实影响性,打破了西汉游侠所奉行的循环圈,将他们从史传现实的形象转化成富有魅力的文学形象,“异端者”由此变成了满足人们“被拯救”和“好奇”心理的文学人物,并成为后世小说中的母题形象。唐传奇从以上两方面,消解了侠客的“反叛性”,使他们在不妨害主流意识形态下,仍然可以拯救危难,侠客们得以在文学中生存下来。

三、侠客内涵的扩大:有“义”的刺客

《史记》中刺客与游侠是两类群体,刺客常因遵守“士为知己者死”的信条而选择成为刺客,舍生取义不更二主。因两类群体在悍烈、奇伟精神意象上的相似性,“作意好奇”的唐文人也将刺客作为描写的对象,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刺客不再遵循“士为知己者死”的原则转而循“义”,即以道德标准为原则,放弃原本的刺杀行动,转而投入“有义者”的门下。可知唐传奇文人有效规避了传统观点对刺客的诟病,将 “义”化刺客收入侠客群体中,即侠客一词在唐传奇中内涵得以扩大。

在汉代语境下刺客游侠分立两传是不同的群体。游侠是因为选择一种任侠的生活方式,对待他人“已诺必成”,从而在社会上建构起自己的名声。刺客则在为报恩化身为刺客报答知己。司马迁在《刺客列传》的论赞中称:“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岂妄也哉!”刺客坚守“士为知己者死”的原则,行事刚强果断,可見司马迁赞颂的是刺客们“不欺其志”的自我忠诚,而不以世俗伦理纲常作为评判标准。但后世评论家多从伦理标准评判史传中的刺客“只为恩不为义”,王应麟引说斋堂氏语:“以贼礼贼义贼仁贼信之人并列于传,又从而嗟叹其至,不亦缪哉?”[5]624唐传奇文人已率先感受到刺客们的“不义”行为,进而对刺客进行了“义化”,使其进入侠客大传统中。

在《聂隐娘》《义侠》《李龟寿》这几篇塑造刺客形象的传奇中,我们可概括出这样一个情节结构:刺客被刺杀对象的高义所折服,转而放弃刺杀活动。《聂隐娘》篇中,刺客聂隐娘原为魏帅所使刺杀政敌刘昌裔,刘算到隐娘夫妇前来,便早已安排人去等候,隐娘夫妻到十分惊讶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3]1458两方相见后在一番交谈下,隐娘表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遂投入刘的门下,帮助刘抵抗魏帅派来的其他刺客。《李龟寿》篇中,李龟寿被朝中小人收买刺杀良臣晋公,藏匿时被晋公的狗发现,对曰:“……或有厚赂龟寿,令不利于公。龟寿感公之德,复为花鹊所惊,形不能匿。”[3]1469也因“感公之德”而为晋公效力,后其妻抱子来服侍二人晋公到终老。更有甚者,刺客会在“义”的标准下转而杀掉自己的雇主。《义侠》篇中,当日被放走的囚犯成为县太爷后,听任了妻子“公岂不闻,大恩不报,何不看时机为?令不语”[3]1466的建议,转而派刺客杀掉恩人,刺客了解事件真相后连称:“……枉杀贤士。吾义不舍此人也。公且勿睡,少顷,与君取此宰头,以雪公冤。”[3]1466义侠毅然放弃了自己的刺杀任务,转而取了忘恩负义的县令头来。

隐娘称刘昌裔“神明”,李龟寿“感晋公之德”,义侠称县令的恩人“贤士”,他们虽为刺客,却不再奉行“士为知己者死”的原则,转而以世俗伦理道德为标准,唐传奇至此完成了对刺客的合理化改造,将其纳入唐人侠客传统中。如果说在司马迁的笔下歌颂的是刺客的“不欺其志”精神,那么在唐代文人笔下,歌颂的是刺客怀有的“正义感”。

总之,史传中的侠客固有一诺千金的万丈豪情,享有盛名与强大的号召力,但这样一种不被官方掌控的民间力量,势必会被打压、指责。汉代史传中的游侠和刺客以其悍烈的生命之美感召着历代文人,而生活在自由强盛时代的唐文人,其内心昂扬奋发的意气与这种悍烈之美不谋而合,加之社会 “好奇”风气与“温卷”习惯使然,文人们自然对游侠刺客等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十分青睐。

此外,唐传奇作者多是进士出身他们本是便是权贵阶层,由此所受到的伦理影响,自觉不自觉地渗透在对侠客的创造上。侠客形象在唐传奇中走向儒家传统下的合理化,报恩的侠客是唐文人在功利性心理上对侠客身份地位的改造,在此基础上侠客助有情人终成眷属、助官方捉拿盗贼,对之后的儿女英雄小说和官侠小说都有一定的影响。

此外,唐文人在传奇中有意识地将侠客神秘化,给侠客创造第二世界,剥离史传侠客的现实生存土壤,有效地将侠客转化成生动的文学形象,神秘的侠客世界也具有“江湖”的性质。最后唐传奇在对刺客“识贤”的改造下,完成了对刺客“义”化,建构了一个自洽的侠客传统。这一侠客传统在意识形态上符合儒家的伦理规范,在文学创作上有很大的造诣并对后世产生着深远影响,侠客自此成为富有魅力的文学形象,在艺术作品中获得了强大的生命力。

参考文献:

[1]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

[2]司马迁撰,泷川资言考证.史记会注考证[M].北京:文学古籍刊行社,19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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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宋巍.中国古典武侠小说史论[D].陕西师范大学,2006.

[7]刘希欣.游侠、豪侠、官侠——中国古代文学侠特征的异变及原因[J].菏泽师专学报,2002(03).

作者简介:

李金瑶,女,山西临汾人,宝鸡文理学院文传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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