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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中的生死挣扎

2020-09-10王紫薇

今古文创 2020年26期

王紫薇

【摘要】 美国作家海明威的代表作之一《印第安人营地》以其独特的电报式话语形式真实地展现了人在痛苦中的挣扎状态,在看似波澜不惊的叙述中,隐藏着作者对于生命更为深刻的感悟。本文试从直接引语、矛盾、空白设置等角度来解析文本带给读者的独特审美体验。

【关键词】 《印第安人营地》;人性冷漠;悲剧意蕴;阐释空间;硬汉精神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26-0017-03

《印第安人营地》讲述了一位白人医生带着他的儿子深夜坐船来到印第安人营地为一位难产的产妇接生,而在手术成功后却发现产妇丈夫突然自杀的故事。白人医生的野蛮手术、产妇的痛苦生产以及印第安男人的悄然死亡都将小说的主题推向对人在痛苦中挣扎沉沦的探究。海明威在短小精炼的叙述中为读者留下了大量的阅读空白,并利用其空白设置将人性的冷漠、生死的矛盾以及痛苦挣扎中的硬汉精神并置于小说的悲剧意蕴之中,待读者逐步探析。

一、从直接引语中透视人性的冷漠

文本对于人物的性格特征主要是通过直接引语的方式表现出来的。直接引语是人物语言的实录,它被认为是人物说出来的话的本来面目,一般用引号将其与叙述者的话语分开。在叙事文中直接引语一方面作为被表现的对象,隶属于叙述者的话语之下,另一方面它又显示其一定的独立性,具有形成和区别人物性格的作用。直接引语在文本中的体现方式主要是人物对话。小说通过尼克父亲与他人的对话生动形象地表现出了这位医生在面对棘手问题时的冷静从容以及高超医术,而这种看似冷静的背后,实际上展现的是其对生死的麻木及人性的冷漠。

首先,通过尼克与父亲的对话展现了在面对产妇痛苦嚎叫时孩子与成人的不同态度,并在此对比中体现了人性的冷漠。“‘噢,爸爸,你不能给她吃点什么,好让她不这么直叫吗?’尼克问道。‘不行,我没有带麻药’他的父亲说道,‘不过让她去叫吧,没关系。我听不见,反正她叫不叫没关系。’”面对产妇的痛苦大叫,小尼克表现出了关怀与担忧,而在经验老道的父亲听来,这叫声已经习以为常,熟视无睹了。

也许是由于长期处于医生这个行业,尼克父亲对于人的痛苦和生离死别的感受已趋近麻木,医生与病人的身份关系,让他对于人的伤痛和苦难持一种冷眼观的态度,在其冰冷的话语中体现出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疏离。然而,这种人性的冷漠是天生的吗?并不是。在小尼克的关心中,我们可以看到,人天生是具有怜悯与同情的,孩子的世界总是温暖单纯的,他们以其与生俱来的共情感对世间万物都充满了关怀。当尼克在听见产妇的痛苦叫声时,他本能地想要帮助产妇缓解疼痛,于是这一来自孩子的关怀与成人的麻木相对比,深刻反映出了人性的冷漠。

其次,这种冷漠还体现在尼克父亲与乔治大叔的对话中。“‘这个手术真可以上医学杂志了,乔治’他说,‘用一把大折刀做剖腹产手术,再用九英尺长的细肠线缝起来。’乔治大叔靠墙站着,看着自己的手臂。‘噢,你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没错的。’”在其激动兴奋的对话中,我们可以看到白人医生对于产妇生命的漠视,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医生还敢为产妇进行手术,这里的“大折刀”,“九英尺长的细肠线”,一方面表现出的是手术环境艰苦与医生的高超医术;而另一方面,则深刻讽刺了白人医生这种野蛮、荒谬的行径,赤裸裸地表现出了产妇就如同牲畜一样任人宰割,人的变形物化,体现出的是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医生并不以爱心对待病人,反而仅将其视为一具躯体,漠然地扮演着“救死扶伤”的职责,以产妇的生死为代价炫耀自己的高超医术,人性的冷漠在这一刻显现无疑。

在对尼克父亲的直接引语中,孩子的关怀与成人的麻木所形成的鲜明对比,以及身为医生对于病人的生命漠视,都反映出了人性的冷漠。而叙述者以其客观冷静的笔调指出了这一冷漠实则是人在物质世界中的异化变形,是残酷世界对人性的改造和扭曲,是人在痛苦现实中浸润太久而泯灭了人性温情的必然结果,从而反映出了悲惨世界的痛苦本质。

二、生与死矛盾下的悲剧意蕴

文本中产妇和婴儿的新生与印第安男人的死亡构成了小说中的一对矛盾。我们所说的矛盾,指叙事文中存在的或隐或显的相互抵触的因素。法国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马歇雷则把文学作品中的矛盾推到突出的位置。他在《文学生产理论》一书中提出“真正的分析并不局限在对象之内,即解释那些已经被说出的东西;分析应该正视对象之中的沉默、否认以及抵御。”《印第安人营地》这篇小说在新生之难与死亡之易这对矛盾的作用下,蕴含了深刻的悲剧意蕴。

首先,产妇与死神的抗争体现了人的坚韧和顽强,这是对人的自我价值的肯定。“屋里木板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印第安妇女。她正在生孩子,已经两天了,孩子还生不下来。营里的老妇女都来帮助她、照应她。”通过叙述者简短的话语,我们可以知道这位产妇的情况之凶险,这不仅关系到腹中婴孩的存活,也关系到产妇自身的性命安危,而正是这双重的生命意识让产妇对于生有着强烈的渴望并坚持了两天两夜。

于是在医生的帮助下,孩子终于成功降生了,“‘这个手术真可以上医学杂志了,乔治’他说。‘用一把大折刀做剖腹产手术,再用九英尺长的细肠线缝起来。’”极端恶劣的医疗条件体现了产妇与孩子的新生之难,展现的是人对于死亡的抗争和不妥协精神,是人对于生的强烈渴望。

然而,这种人的顽强在死的面前却是如此渺小脆弱。就在人们都为手术成功而感到欣喜时,“只见那印第安人脸朝墙躺着。他的脖子贴两个耳根割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冒,使躺在床铺上的尸体全汪在血泊里。他的头枕在左臂上。一把剃刀打开着,锋口朝上,掉在毯子上。”印第安男人的突然自杀强烈地冲击了人們对于新生的欣喜之情,同时,这印第安男人自杀所用的“剃刀”与产妇生产时用的“大折刀”形成了鲜明对比。人对于生的渴望让产妇经历了两天两夜的折磨仍不放弃,而印第安男人却轻易用一把剃刀了结了自己的生命,这生之难与死之易的矛盾,显示出了人在死亡面前的脆弱和渺小。

对人的自我价值的肯定和否定并置于故事意蕴之中,叙述者用产妇生产时的艰险情况与印第安男人倒在血泊中的情景,以及“剃刀”之小所体现的死之易与“折刀”之大所体现的生之难构成了一组组对立的意象,生与死的矛盾就在这些意象中交织,凸显了人在现实生活中无限挣扎却逃不过死亡强大力量的徒劳与渺小,从而使文本含有深刻的悲剧意蕴。

三、空白设置造成的阐释空间

接受美学家沃尔夫冈 · 伊瑟尔(Wolfgang Iser)认为,空白推动了阅读活动,具有动力学意义。它可以让读者从各自非同寻常的角度重新构造意义。 此外,空白点还能对阅读保持自觉性和新鲜感起到激励的作用。我们所说的空白,又称留白,是指在叙述过程中省叙的部分,目的是为了留下让读者思考的空间,拓宽文本的阐释空间,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言在意外”的审美效果。小说中对于印第安男人的描写少之又少,而他的突然死亡却让读者为之一震,同时,对于他死亡原因的空白设置,也为读者留下了自由的阐释空间。

小说对于印第安男人的描写仅有两处。第一次是在尼克与尼克父亲来为产妇接生时简短地说明了印第安男人的境况,“上铺躺着她的丈夫。三天以前他把自己的腿给砍伤了,是斧头砍的,伤势很不轻。他正在抽板烟,屋子里一股烟味。”从这几句电报式的简短话语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位愁苦的,无助的丈夫形象。身为准父亲的他不仅没有丝毫的欣喜,反而由于被砍伤的腿只能躺在上铺,对床下产妇的痛苦直叫而倍感无能为力,唯有通过抽烟来缓解内心的愁苦。

第二处描写则直接跳到印第安男人死亡后的悲惨场景,“只见那印第安人脸朝墙躺着。他的脖子贴两个耳根割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冒,使躺在床铺上的尸体全汪在血泊里。”印第安男人用一把剃刀便结束了生命,且通过尸体的惨状,我们可知他是因血流过多而死的,这是一种多么残忍的死法,在血一点点流失中感受死亡的迫近。那么为什么印第安男人会选择如此惨烈的方式死亡呢?这正是文本的空白设置处,读者无法通过显性的文字提示知道男人死亡的原因,只能通过其他的文字信息逐步填补空白点,最终来完成艺术整体的构成。因此我们可以借助前文所塑造的印第安男人的形象来推导他的死因。

由于腿伤,男人只能躺在床上听着产妇的惨叫,就算医生对产妇像牲畜一样任意宰割,他也无能为力,“过一会儿,他要动手术了。乔治大叔和三个印第安男人按住了产妇,不让她动。”妻子的隐私在众人面前暴露无遗,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在面对乔治对产妇的辱骂时,他也只能隐忍不发,“她咬了乔治大叔的手臂,乔治大叔说:‘该死的臭婆娘。’”于是,身为丈夫的尊严受到的极大侮辱和对于自身伤势的痛苦无奈交织,形成了一股强烈的无法排解的屈辱感,让他无法再面对现实。因此,印第安男人只能以死作为解脱来逃避或也可以说是用一种更惨烈的方式来对抗这不堪忍受的现实痛苦。

无尽的痛苦与屈辱来源于对现实生活的无能为力,这也一步步将印第安男人逼上死亡之路。小说对其死亡缘由的空白设置,一方面能让读者在短小精简的字里行间反复琢磨,更好地感知文本;另一方面还能使小说的主旨在空白留下的阐释空间内得到升华,以一种无声胜有声的力量进一步凸显出人在无尽痛苦中真实的挣扎状态。

四、生死挣扎中的硬汉精神

海明威一向以“文坛硬汉著称”,在他的作品中大多塑造了果敢刚毅、百折不屈的人物形象,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体现了“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的硬汉子精神。而在《印第安人营地》中,产妇和印第安男人就是这样的“海明威式英雄”。

首先,对产妇的硬汉精神,叙述者是从正面来体现的。“两天两夜”“尖声直叫”、“眼睛紧闭,脸色灰白”是小说对于产妇仅有的描述,而在其简短精炼的描写中,产妇却是小说中承受痛苦最多的人,她的痛苦是显性的,是生的渴望与死的命运的直接矛盾。然而简陋的医疗条件以及屈辱的生产环境并没有摧毁产妇对于生的信心,反而在这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产妇有着超乎常人的坚韧意志,因而小说中的产妇是海明威塑造的反抗命运的正面英雄形象,这是人对现实冲突的极大反抗与斗争,也是海明威借此形象所要传达的硬汉子精神的集中体现。

其次,对印第安男人的抗争精神,叙述者是从侧面来体现的。传统研究认为《印第安人营地》中印第安男人的自杀是小说的一个瑕疵,有评论家说“在当时的情境下,印第安男人的自杀太过牵强,并无任何可信服的理由。”但笔者认为正是这毫无信服理由的悄然自杀才是印第安男人对悲惨现实的强烈控诉和反抗的体现。

第一,印第安男人的自杀是对乔治和产妇奸情的报复。“乔治大叔给两个印第安人每人一支雪茄烟。”根据印第安人的传统习俗,只有在自己孩子出生时父亲才会给大家分雪茄,而小说中分雪茄的人却是乔治,本应该是孩子父亲的印第安男人却躺在床上抽板烟,“他正在抽板烟,屋子里一股烟味。”由此可见,乔治与产妇确有奸情。而印第安男人是知道实情的,他一直沉默不语躺在床上,一直在隐忍着妻子对自己的背叛,面对众人热火朝天迎接新生时,他就如同一个局外人无力地看着周遭。于是强烈而又无法发泄的愤怒与屈辱感让他选择了在孩子新生的欢乐气氛中,以死亡来完成自己的报复目的。

第二,印第安男人的自杀是对自我尊严的坚决捍卫。妻子的奸情、“野种”的降生本就让印第安男人的自尊蒙上了屈辱,而妻子的隐私当着自己的面暴露在众人面前,这更是对男人尊严的公然挑衅,“乔治大叔和三个印第安男人按住了产妇,不让她动。”由文章开篇我们就知道印第安人对于女性隐私的避讳是很深的,“男人们跑到了路上,直跑到在听不见她叫喊的地方,在黑暗中坐下来抽烟。”于是这难以言说的屈辱感在印第安男人心中逐步积累,最终他选择了以其最为宝贵的生命为代价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因此,印第安男人的死亡不是逃避现实,而是以最为残酷的方式直面现实,这是人对现实痛苦最为有力的反叛。于是,印第安男人的形象也是海明威硬汉子精神的深刻体现。

产妇选择生来完成自身对死亡的英勇抗争,而印第安男人则选择以毁灭自我的方式来完成其对悲惨现实的控诉,二者在生死中的痛苦挣扎都将海明威的硬汉精神凸显得淋漓尽致,这是渺小人类在强大现实面前的顽强抗争,是对人的自我价值的肯定和高扬。

《印第安人营地》创作于海明威早期,在经历战争后,海明威对于生命有了更为深刻的感悟,而小说中的“死亡”主题也贯穿了他以后的一切作品。在《印第安人营地》中,他以尼克父亲的直接引语展现出了人性的冷漠,以生与死的矛盾冲突显示了人的渺小脆弱,以及在对印第安男人死亡之谜的空白设置中,揭示了生活的痛苦本质和人的苦苦挣扎。但海明威对生命的深刻感悟不流于对于痛苦生活一针见血的揭示,而是在这无尽的痛苦中给人以力量。正如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中所说,“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尽管生之难,但那印第安产妇般的顽强坚韧才是海明威所要推崇的硬汉子精神,尽管死之惧,但那印第安男人的无畏与刚毅才是海明威所要宣扬的抗争力量。在痛苦中真实地展现人的生死挣扎,凸显人的英勇,给予人在悲惨世界中的斗争力量,这也是他对于人类悲悯和关怀的表现。因此,《印第安人营地》值得我们珍读。

参考文献:

[1]胡亚敏.叙事学[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2]海明威.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说全集[M].陳良廷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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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冯亦代.海明威书信选[J].读书,1982,(03):151-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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