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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O侯爵夫人》中的认知局限与文明批判

2020-09-10蒋雨峰

今古文创 2020年41期

蒋雨峰

【摘要】 本文着眼于德国作家海因里希 · 封 · 克莱斯特中篇小说《O侯爵夫人》中的不可知论与文明批判因素,结合作家本人受到的启蒙哲学家康德与卢梭的影响,分析小说中典型角色:O侯爵夫人、其父母和F伯爵的认知局限,并阐释作者塑造这种局限性的动因,即表现现代文明的弊端造成的认知混乱,其根本目的在于批判文明发展对自然人性与人际关系的压抑和扭曲。

【關键词】 《O侯爵夫人》;认知局限;文明批判

【中图分类号】I1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0)41-0008-02

克莱斯特的创作动机深受康德的不可知论和卢梭的文明批判影响,常以人物混乱的思维和诡异的举止讽刺西欧的社会文明,这在《O侯爵夫人》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侯爵夫人的单纯讽刺了道德规范对个体思想情感的压抑,父母的武断表现了父权制家庭中的虚荣和伪善,F伯爵的侵犯与逃避行为则影射了普鲁士军官群体的畸形道德。

一、思想来源:康德的“绿镜”和卢梭的“自然”

谈及克莱斯特及其作品,“康德危机”是一个不能回避的话题。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里不可知论的描写深深影响了克莱斯特:受制于认知能力的局限性,人们只能用间接的方法观察客观对象,因而只能认识感性的表征,无法获得对“物自身”的根本认识。克莱斯特遭遇了认知危机:“如若人们用绿色的镜片代替眼睛,那么他们必将认定目力所及之物皆为绿色;他们将永远无法判断,所见是否即事物本身……我们永无法判断,我们所谓的真实是真正的真实抑或只是我们认定的真实。”他将这种不可知论运用在创作实践中,人物往往戴着处在一种混淆事实却不自知的奇怪状态中;而作者本人在全知视角对真相的表述也显得晦涩而模糊。

而限制人物认知力的因素,除了自身的局限性外,更重要的是卢梭批判的文明弊端。卢梭,提出“回归自然”的口号,认为现代文明有损人类的自然天性。克莱斯特赞同卢梭:“只要我们迈进了知识的王国……就走出了通向奢靡,通往感性的罪恶的一步。”旗帜鲜明地表达了他反对纯粹理性文明、拥护感性自然的立场。卢梭的文明批判带有修正性目的,即他批判文明的目的在于矫正而非摧毁现代文明,这在克莱斯特作品中体现的是被避免的悲剧,如在小说《O侯爵夫人》和戏剧《洪堡亲王》中,自然个性与文明规范达成一个微妙平衡。克莱斯特对卢梭思想的吸收在“康德危机”之前,而卢梭的文明批判又给了他宣泄认知危机的途径:其笔下人物的混沌状态正来源于文明的压抑。

二、侯爵夫人:只见天使,不见魔鬼

O侯爵夫人符合19世纪欧洲社会对女性的一切要求:恭顺的女儿,慈爱的母亲,贞洁的寡妇。而正是这一系列道德规范限制了她的认知:作为遭受侵犯的主体,她完全不知何时有了身孕;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坚持怀孕的症状是身体的病变;面对母亲的试验,她毫不犹豫地上当;但面对F伯爵欲盖弥彰的可疑行为,她却没有展开任何推测。伯爵夫人这一系列思维活动显得十分不自然:与其说她没有看清真相的能力,不如说她缺少看清真相的意愿,因为她的一直以来顺应着家庭和社会对她作为“模范女性”的要求,形成了片面、僵化的认知模式:F侯爵拯救自己免受强暴,那便是“天使”,是自己应当敬仰感恩的完美男性;而强暴自己的“恶人”必定出身低微,言行不端,比如俄国士兵和马夫。同样的思维定式也反映于她对父母意志的顺从。

O也有过两次反抗父命的行为:坚持在被逐出家门时带上孩子,以及一度拒绝与F伯爵成婚;她在报纸上刊登的启事也是不符合常规的。这种反正统的行为来源于作者对其身份的复杂化设定,即O不是早期市民悲剧中的单纯少女,而是寡妇和母亲;假定她的反抗是为了维护自我权利和名誉,那么她可能宁愿在父亲枪下丧命而绝不会遵从离开家人的命令,因为后者实际上是对自己失贞指控的默认;她带着孩子离家、刊登启事寻夫,是她在“女儿”与“母亲”的认知模式出现矛盾时艰难地选择了后者,总体上没有跳出道德规范对女性“无我”的要求。当她的清白得到证明之后,两个身份的矛盾便消失了,侯爵夫人作为女儿所渴求的家庭和谐终于来临,她将证明自己清白的母亲看作救世主,毫不犹豫地投入父亲的怀抱,两人举止亲昵近乎乱伦——尽管前者刚刚对她进行了刻意的污蔑,后者一度想将她射杀,但在扁平化的女儿视角下,父母只会是“天使”,只能祈求与其宽恕与和解。

而小说后段O的抗婚,常被看作是她离自我意识觉醒最近的一步。究其原因,还是其非黑即白的思维模式。辩证思维不被允许出现在18世纪的女性身上,O对人物,尤其是男性的评价很明显是以偏概全的。因此,当前文所述的“天使”和“恶人”形象重合,即F伯爵承认自己侵犯者的身份时,便超出了O的认知范围,使其陷入严重的思维混乱之中,乃至于出现了第三种形象:“魔鬼”;“恶人”使侯爵夫人厌恶,但这种感性的厌恶是可以通过道德克服的;“魔鬼”则因其不可认识性而显得恐怖,他的存在就是不合理的,O的理智无法将其接纳。这样看来,O的抗婚行为并非自我意识觉醒,而是一个认知危机;克服危机的方式是父母的劝说与“魔鬼”的暂时缺席,最终稀释了O对F伯爵“恶人”的定义,她选择性地遗忘了F的暴行,在与F真正结合之后又把他看作“天使”一般的存在。

O侯爵夫人有一个美满的结局,她的曲折经历却影射了许多被“道德”压抑的人的悲惨命运;侯爵夫人这种迎合道德规范的单向思维模式,本身就是对社会文明的莫大讽刺。

三、上校夫妻:只见名利,不见情理

侯爵夫人生长在一个军官家庭中,身为司令和父亲的G上校是家庭中的绝对权威,却也是一个十分情绪化的角色,其妻子则是一个更有理性的女性,在情节发展中有独特的作用。

在O被证明怀孕之后,上校夫妻的态度急转直下,体现了他们认知的局限:两人不问缘由,咬定“声誉极佳”的女儿做了有损贞操之事,是不可原谅的;与尚存疑虑的母亲相比,父亲角色的武断和暴怒显得尤其极端,因为他作为家庭统治者丧失了对女儿精神与肉体的控制。这种认知局限是一种主动的价值取舍,颇有些“大义灭亲”的意味,他们要捍卫的“义”便是家族声望——尽管故事设定在意大利,但这种荣誉大于血亲的价值观念显然在德意志的社会中更为盛行。面对女儿怀孕的事实,父亲采用了感性的宣泄,母亲采用了理性的“审讯”,但两者的出发点都是消除家庭中不道德的失贞因素,因为这在他们的认知模式里是比失去亲生骨肉更可怕的事。

同样耐人寻味的是上校夫妻对F伯爵的态度。与陷入癫狂的女儿形成对比的是她的父母在F伯爵现身之后的坦然;他们眼中的F伯爵没有那一层“天使”光环,本就把F当作头号怀疑对象;更重要的是,F伯爵是出身高贵的征服者,完全符合他们认知中对女婿的预期;他的罪行,自然可以也应该通过成婚掩盖过去。在F伯爵做出权利义务让步,尤其是许诺将遗产全额交给O侯爵夫人后,上校夫妻更是对这一桩婚姻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上校夫妻将那片“绿镜”置于他们对晚辈的理想状态与现实情况之间,利用父母的权力控制女儿的情感生活,无视女儿作为独立人的尊严与意愿,忽略F伯爵对女儿造成的伤害,体现了封建父权制下的畸形家庭观念,无疑是有违自然人性的。

四、F伯爵:只见纪律,不见道德

克莱斯特将F伯爵塑造成了一个语无伦次的角色,表现了这个战士和施暴者在面对真相时的惶恐。他对侯爵夫人采取的行為可以概括为拯救——侵犯——逃避——坦承,其中拯救与侵犯两种行为看似水火不容,实则相继发生,而且几乎没有间隔,这突出体现了F伯爵矛盾的道德认知。

F初次登场,便严厉地驱逐了对O意图不轨的众士兵,甚至不惜对部下挥剑相向,因为在大庭广众下侵犯敌方的家眷有损军队荣誉。他维持了军纪,很好地履行了作为一个军官的义务。而之后他与陷入昏迷的O有了短暂的独处,却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欲,造成了一系列严重的后果。作为军官的F伯爵恪守了自己的职责,而作为一个不受监督的男性,F却严重违背了社会和个体的道德。在之后的情节里,F对O的态度可谓十分诡异:突然求婚却又语焉不详,意欲坦承却又戛然而止。这可以看作一种逃避式的占有欲,即F想以合法且合理的方式占有O,并将此作为补偿自己罪行的方式;但他直到最后一刻才有勇气直面自己的所作所为。倘若O没有意外怀孕,又倘若她没有公开登报寻找当事人,F大概永远不会对世人公开那一晚的真相。

F对他的罪行感到羞耻,且在多数时候为人正直,可见他的道德并没有彻底败坏,但在攻占要塞的那一晚,又确确实实地蒙蔽了。我们不应将他简单归类为儒家语境下的“伪君子”,因为像他一样连年征战、备受压抑的人物很难成为“真君子”。F伯爵的言行带有明显的贵族军人特质,他要求自己严守一切纪律制度,习惯从权利义务的角度思考问题,但当他在纪律与义务的管辖盲区面对自己的情感、欲望时,就显得迷茫乃至于失控。所谓物极必反,F在脱离监管的特殊情境中无视道德犯下的暴行,正体现了他作为正常男子的情欲在军旅生涯中是常受压抑的。克莱斯特本人曾作为军官经历普鲁士的军事改革,因不堪重负而最终退出军队,显然,他在塑造F和其他俄国军人时运用了本国的素材:普鲁士军队在败给拿破仑后整肃军规、严惩违纪,但许多军人,包括贵族军官的道德观念已经混乱,在荣誉、道德与欲望之间左右摇摆,铤而走险者不在少数;相比之下,F伯爵倒显得高尚了许多。

五、总结:认知局限与文明批判

《O侯爵夫人》中的主要人物无一例外地表现出认知能力的局限,这显然是康德不可知论在克莱斯特创作中留下的痕迹。因为各类现代文明观念压迫而认知受限的人物呈现出荒唐、不自然的举止,引发了骇人听闻的故事,可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正体现了作者对初入现代的社会文明的讽刺批评,又与卢梭的理念相呼应。

参考文献:

[1]Heinrich von Kleist, Sämtliche Werke und Briefe in vier Bände[M]. Klaus-Salget Ortmanns, Frankfurt/M, 1997.

[2]赵蕾莲.论克莱斯特戏剧的现代性[M].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4.

[3](德)彼得-安德雷 · 阿尔特:恶的美学历程[M].宁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

[4]赵蕾莲.论克莱斯特中篇小说的现代性[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21(02):89-98.

[5]赵薇薇.社会规范下压抑的情感[J].外国文学,2006,(05):62-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