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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你时雨停(四)

2020-09-10白玉京在马上

花火彩版B 2020年7期

上期回顾:崔时雨坦然告白后,聂廷昀将手机号给了她,并说:“我想要什么,你都奉陪?我现在想要你学会使用这把钥匙。打开我的门,我就给你看其他的东西。”崔时雨存下他的号码,并给他发了短信:我拿到钥匙了。

隔日清晨,崔时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手机,她想确认昨天究竟是不是做了一场梦,手机却自动关机了。

没电了?她困惑地充上电,洗了澡回来,手机果然开机了。她屏息查看最近通话,聂廷昀的名字赫然在列,点开具体信息,却是一惊。

二十三点三十分呼入电话,时长五小时十一分——通话一直持续到她手机关机。

这时,手机再次振动了两下:“我在你家楼下。”

聂廷昀的车驶进这幢小区时,颇为不幸地蹭掉了一块漆。

这是海市的老楼盘了,坐落在挤挤挨挨的巷子间,建筑虽有十几层高,但一进大门就能嗅到独属于旧建筑的陈腐味道。他绕小区狭窄的车道走了一大圈,才将车停到九号楼底下。

海市满大街都是奔驰、宾利、保时捷,他这个年纪的车主多半来头不小,他又实在生得惹眼,许是好奇,保安大哥居然跟他聊起来了。

“您看着像明星,但怎么这么面生呢?头回来我们小区吧?”

聂廷昀笑了一下,克制着不耐烦,没言声。

小丫头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楼门口的,先是余光里一个淡淡的影子,而后近了,占满他整个视野。她穿着宽大的淡黄色T恤,下面仍是热裤、帆布鞋,露出修长的双腿。她的头发还没干,将领口浸湿了也不自知,朝他望过来。

聂廷昀几不可见地舒展了眉宇,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情开始变得不错起来。

聂廷昀下了车,一只手扶住车门,打量她一圈,皱了皱眉:“头发没吹干?”

“天热,一会儿就干了。”

他一針见血道:“手不方便?”

崔时雨把头低下来,摆出一个否认的姿态。

他当然不信,追问:“你家里没有别人?”

别人?她怔了一下。

父母离异后,她跟母亲住,却习惯了常年见不到尹楠的人影。尹楠吃过那餐生日饭,就奔赴云南跟一个综艺节目了,没两个月回不来。她听堂姐提过一句,节目是有关留守儿童主题的。

她心里觉得好笑——留守儿童,她大约也算一个吧?

“出差了。”她始终没抬眼,不想提这些事。

聂廷昀按钥匙锁了车,紧接着,轻轻扣住她的左腕。

她吃了一惊:“干什么?”

“上楼。回头感冒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归队训练?”

武痴自有武痴的软肋,崔时雨听了,果然不再吭声。

崔时雨站在盥洗池前,看到镜子映出身后的聂廷昀,堪称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连一个低眉都夺人心魄。他却浑不自知,专注得有些不合时宜,好似在做多重要的大事。其实,他只是在帮她吹头发。

吹风机的噪音将她的心跳声和呼吸声齐齐掩盖,却也无限放大其他的感官体验。

他的手在她的发丝间穿行,偶尔触碰到敏感的后颈、颊侧,发丝落下来,又被他拢在手里,如此反复,不厌其烦。

她盯得入了神,等他关掉吹风机,抬眼,视线在镜中对上了。

“喜欢看我?”他挑唇,语气是不带恶意的揶揄。

她无意识地咬住下唇,避开的视线却等同于默认。

“好了,去换件衣服。”

她脸上又露出那种微弱的想要辩驳的神情,他不知怎的喜欢上了欺压弱小的快感,冷下了语气:“衣领还湿着。”

崔时雨“哦”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他缠好电源线,把吹风机放回柜子里,跟出去,看到她走进一间卧室,只回手虚虚地掩上门。

他止住步不再向前,想到她惯常一副“下衣失踪”的装束,线条笔直的腿,以及T恤偶尔贴近时展露的腰身……一抬眼,她已经走出来,不过换了件宽大的黑色T恤。

聂廷昀望过来的眼神有些陌生。

崔时雨眨眨眼,本能地退后一小步,可他已经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声音微微哑了:“走吧。”

她像被操控了心智的木偶,自觉地跟上去,等上了车,才感觉到一刹那的焦虑。

这是活的聂廷昀,且离她这样近。

车子启动,她眼观鼻,鼻观心,最后将视线转向窗外,才觉得放松一些。

可他的声音不依不饶地追过来:“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比如呢?崔时雨蓦然转头看他。

“比如我几岁,家里几口人,喜欢吃什么,有什么爱好……”聂廷昀淡淡地问,“不好奇吗?”

崔时雨下意识地抿唇,露出两个小梨涡,脸色微微泛白。

前方是红灯,车停了下来,她终于轻声开口:“好奇。”顿一下又说,“可是与你无关。”

要说这话透着火药味,小丫头语气偏偏四平八稳,不带起伏。

要说是抬杠,这杠起得未免叫人摸不着头脑。

聂廷昀皱了一下眉,虚把着方向盘,趁绿灯亮起重重地踩了一脚油门。他好半天都没想明白,她给出这个始料未及的冷脸,原因到底是什么。

崔时雨别过脸,任凭沉默蔓延。

她脑子里一团乱。

你想要我亲口说出什么呢?说你已经站在高处牢牢掌握了操控我心绪的手柄?说你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说,聂廷昀,你说一,我不会说二,所以你随便凌迟我的心意吧,我都无所谓?

想到最后,她倒生出一点儿懊恼——我刚刚的语气是不是太差了?

直到车子停在地下车库,他阻住她想要解开安全带的手,下车绕过去为她打开车门。她下车,恰好闯进他手臂与车门环绕的方寸之地里,进退不得,只觉他微微垂头,呼吸便扑在面上。

“我喜欢吃淮扬菜。”他退开两步,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抬起脸,张了张口,却不能够说“我早就知道了”。

你今年二十一岁,喜欢吃本帮菜和淮扬菜。

你的社交账号ID是一串系统默认的字母,只发过一条宣布退役的状态。

你不喜欢人多热闹,在我的记忆里,你总寂然傲立在人群之外。

可即便这样,也从没有人敢将你当作陪衬。

千万人之中,你总是最光彩夺目的存在,像你名字的最后一个字。

昀,那是日光的意思。

那光照进我生命里,就再也没离开过。

华尔道夫,霭云。

崔时雨坐在古色古香的包房里,往后一靠,就是船舷模样的栏杆,还像模像样地种了不少莲花,也不知是真是假。她手搭着木头栏杆,下巴搁在手臂上,琢磨着莲花。

他在对面点单,菜名一个接一个地传到她耳里:“菜先这样——你吃米饭吗?”

听到他在问她,她坐直了回过身,摇摇头。

“那一碗米饭。”

侍者笑眯眯地走了。

崔时雨眨眨眼睛,摆弄着手里的热毛巾,他就问:“忌碳水?”

崔时雨终于有了反应,“嗯”了一声:“怕下次减重太辛苦了。”

聂廷昀不太认同地说道:”最后总要减重,趁这时候多吃点儿。”

她不置可否,被他看得发慌,又低下头,终于放过那条冷了的毛巾,开始折磨桌旁计时的沙漏。十分钟的沙漏刚漏了两分钟的刻度,被她“哗啦”倒过来,又从头来过。

聂廷昀说:“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吗?”

小丫头摇摇头。

“这是给上菜计时的,超时的菜品他们要免单。”

“我不知道……”

她表情有点儿无措,聂廷昀盯了一会儿,笑了:“玩吧,又不差那两道菜钱。”

这口气,简直像哄小孩。

崔时雨耳尖发烫,到底把那沙漏放下了,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终于想起还有手机,于是如蒙大赦地从口袋里掏出来,翻开柔道群。

教练冯媛西发了新的日程表。

她因为手臂受伤,没法如期归队,看着底下一溜“收到”,遗憾地皱了皱眉,复制了个“收到”,刚发出,冯媛西的消息就到了。

冯媛西:“下月底全国大学生柔道锦标赛在杭市举行,女子四十八公斤我给你报了名。这次关系到你能不能再往上发展,得抓住机会,想好要走哪条路,趁早拼一把。”

冯媛西:“嗯,好好养伤,抓紧时间归队训练。”

崔小队:“好。”

她一抬头,正好有人进来上菜。她搁下手机,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离了座。

聂廷昀侧身站在栏杆边,时不时传来轻声低语。

她眼尖,看到他戴着蓝牙耳机,知道是在打电话,便起身帮着摆菜。菜搁了一桌子,有点儿挤。崔时雨伸出右手,正要接过一盘无锡小排,腕上突然一重,被紧紧抓住了。

“伤着呢,就没点儿记性?”

她吓了一跳,他脸上的焦急和微愠都很真切,她都不敢看下去,怕生出什么错觉。

他缓和了语气,松开手,说道:“自己注意点儿。”

菜齐了,侍者走出去,带上门。

她僵硬地坐下,左手笨拙地拿起筷子,又放下,换了调羹。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在她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坐到她身侧。她走了几秒神,觉得奇怪。那么多香气萦绕在鼻间,她却还是能嗅到他身上柑橘调的香水味。

“要吃什么就和我说。”他拿起被她抛弃的那双筷子。

就为了这个?

她简直莫名其妙,登时直女上身,说道:“我自己能……”

不属于自己的手撑在她椅子边缘,她一动就碰到了指缘,要说的话也滞在唇边。他倾身到极近的地方,语调是凉的,平铺直叙,没半点儿挑逗的意思,偏偏出口的每个字都不是好话。

“你到底是要我用筷子喂你,还是用别的?”

十八年来,崔时雨遇到过的耍流氓寥寥无几,且都拜眼前这人所赐。

他另一只手搭在她身后的栏杆上,整个人侧过来凝视她,她视线躲闪,慌忙往后撤开。

她迟迟才明白他话里的深意,当即妥协,张口吃了一块他夹到她嘴边的樱桃肉。

米饭递到嘴边,她死守底线摇摇头。他没勉强,自己吃了。

那是她用过的勺子,她想开口提醒,却被打断。

“一会儿有人过来蹭口饭吃,你不用理他。”

他换了汤匙盛汤,漫不经心地告知,把汤碗搁在她左手边。

庄闫安走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男孩一身闲适打扮,衬衣外套,白T恤配牛仔裤,坐在和他气质格格不入的古雅包厢里,把汤碗搁到旁边。他身侧那女孩倒是有几分烟雨水乡的调调,眉是眉,眼是眼,和身后一池莲花浑然成画,半点儿不让人觉得违和。

违和的是,聂廷昀居然和姑娘坐同一边,还挨这么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所谓的”对肢体接触过敏”呢?

“这是……你亲戚家的孩子?”庄闫安摸着脑袋走到桌边,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对眼前状况的解释了。

崔时雨被不速之客惊得手一哆嗦,汤匙落在桌面上,汤洒了。

与此同时,庄闫安收到聂廷昀两道冰凉的视线,心里简直炸翻了天。

不是吧?您这么瞪我,就为了一勺汤?

空气一时凝滞,最后聂廷昀开了金口:“坐吧。”

庄闫安一屁股坐到了崔时雨旁边。

庄闫安穿了一身西装,他刚结束一个会议,四处找饭搭子找不到,想起来聂廷昀正放暑假,应该闲着,一打电话,果然在外头吃饭,就死活要過来。

他年近三十岁,是顶级资本合伙人,从海外投行回来一手创下基业,也算得上一方大鳄。

偏到了聂廷昀嘴里,他就成了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聂廷昀在给崔时雨做介绍时,以“金融民工”的称呼草率带过,差点儿把庄闫安气得吐血。

庄闫安一眼瞧出崔时雨不谙世事,倒也不欲在小丫头面前自我炫耀,便将错就错,也不顾聂廷昀的飞眼刀子,摆出吊儿郎当的样子搭讪:“妹妹,多大啦?”

男人凑过来,呼出的是烟草调的男香,呛得她咳了一声。

崔时雨抬眼瞧见庄闫安的脸时就知道,又是一个祸害,就凭这油腔滑调的劲儿,恐怕不是什么好人。

崔时雨没吭声,聂廷昀开口替她答了:“成年了。”

“哦,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呀?”庄闫安一面聊天,一面伸手要拿筷子,却被聂廷昀按住了,,他一愣,“干吗?”

聂廷昀拿眼神示意:“坐对面去,离远点儿。”

這小子今天不太好惹?

庄闫安于是起身伸了个懒腰,很自然地换了个位置:“这边通风。”

崔时雨不知两人打什么机锋,有点儿迟钝,聂廷昀又替她答了:“不是亲戚,隔壁学妹。”

饭到了,庄闫安胡吃海塞两口,又含混不清地说道:“昨天芷薇找到我头上了,问你干吗呢,放假了也联系不到人,你怎么不接她电话?”

“我忙。”

庄闫安瞪大眼睛:“你有什么忙的?”

“如你所见。”

庄闫安顿时明了,视线落在崔时雨的脸上,恰好四目相对,小姑娘眼神透亮,就像雨后晴天一样。他咽了一口饭,内心五味杂陈,把视线移回来,继续苦口婆心地劝说:“出于礼貌,也得接电话吧?”

“我没不接。”

“她说一直在通话中,你打了五个小时,煲电话粥?别是煳锅了吧?”

崔时雨正埋头喝汤,听到这句话,勺子顿在碗边,偏头看向聂廷昀。

聂廷昀嘴角勾勒出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

“是啊。”他半真半假地把手机在指间一转,朝庄闫安递过去,“不信你看通话记录?”

庄闫安当然不敢真的查他的通话记录。

聂廷昀看着佛系得不得了,脾气一上来,谁都招架不住。

庄闫安连忙摆手:“得,算我多嘴。以后庄芷薇再问我你的事,我就说我不知道。”

崔时雨小心翼翼地搁下汤匙,也想问问身边这人:你是忘了挂断电话,还是故意的?

一餐饭热热闹闹的,好歹吃完了,庄闫安识趣地先行离场。

聂廷昀和崔时雨在地下车库里慢吞吞地并肩走着,找车。

“冷?”

地下车库静得让人发慌,她打了个寒战,听到这声问话,未经思索地朝他看去。

聂廷昀作势要脱下那件衬衣外套,见她还不吭声,有点儿气笑了:“你每天说的话是有限额还是怎么着?”

她小脸红扑扑的,连忙开口:“不冷。”

他却已经将衣服一抖,扯住两个袖口,朝她围过来。她往后退,却没他手快,被合臂围了个圈。腰后一紧,那衬衫化作裙子,一直遮到她膝盖以下。

她左手无意识地攥成拳,抵在他肋下,轻轻的,几乎没有力道。

聂廷昀缓慢地退开,吸了一口气。

如果这是她的欲迎还拒,他恐怕会就势收拢手臂,揽佳人入怀。

可因为知道她不懂,连“顺势而为”也变得像是犯罪。

他带她出来,原是好奇她究竟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或许还有几分“被爱”的有恃无恐,现下却不知到底是在满足谁的好奇心,又是在考验谁的意志力。

谈情说爱,最棘手的情形不过是遇到一张白纸。

或许该到此为止。

他若不愿做一只小白兔的领路人,就不该再喂下甜美的胡萝卜,害人泥足深陷。

某种本能让他对“纯粹”避之唯恐不及。

又或许,是他不忍总见她以壮士赴死的姿态走到跟前来,把一切都剖白奉上,换来他一场稳赢不输。

这样想想,他居然有些感叹自己的好心了。

他的善意本罕有,竟大发慈悲地给了这个小丫头。

终于找到自己的车,他先一步替她开了车门。

“送你回去。”

崔时雨再迟钝,也感知到气氛的微妙,上车后,偏头凝视他:“你不高兴?”

“没有。”

她明知他是敷衍,却无法开口问出下文。

我有什么资格呢?我们今天这顿饭,又算什么呢?

她不知道,自己连答案都没搞清楚,就被人不留痕迹地划清了界限。

杭市八月,赶上夏雨磅礴。

湿气从四面八方而来,让人避无可避。

一家普普通通的三星级酒店,十层走廊上,丫头们挤在一块儿领房卡,讨论如何分房,叽叽喳喳个没完,吵得冯媛西提高了音调:“行了!快点儿进屋休息!”

崔时雨正发到最后一张房卡,宋佳言朝她使了个眼色,抬手一扯她,两人手拉手进了最后一个标间。隐约的发霉气息扑面而来,可在这样的季节,已经见怪不怪。

崔时雨把行李箱放下,打开,一丝不苟地换自己的被套、床罩。宋佳言把自己摔在另一张床上。

“我有事要告诉你。”

“又失恋了?”

宋佳言猛地撑着手肘坐起来,问道:“这么明显吗?”

崔时雨专心致志地套枕套,摇头:“不明显,猜的。”

宋佳言神色复杂地重新躺回去,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那天我见着唐宁了。他说受不了我一个女孩家成天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他还说我的耳朵……”

宋佳言说着哽咽了一下。

“他说我的耳朵看着吓人。”

宋佳言抬手遮着眼睛,崔时雨看不见宋佳言的表情,却能看到她的耳朵。

那是很多运动员会有的“饺子耳”,耳郭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模糊了轮廓,成一块硬邦邦的肉,不训练的时候她会把长发披下来遮掩住。

每当露出来,旁人仔细看去,都会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崔时雨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虽没有那样严重,可耳郭已经变得很硬,说不定再打几年比赛,也会变得可怖。

她黯然垂下手,又想到聂廷昀的耳朵,没有变形,完好得仿佛不曾做过柔道运动员,可能因为他鲜少被惨烈地撂倒在地。

聂廷昀。

崔时雨出神地想,我怎么又想到这个人了呢?

那天过后,他们再没联络过。

她有时候会觉得,那心血来潮的一天,多半是他好奇吧。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突然冒出来,信誓旦旦说喜欢他,所以引起了他的注意。可好奇心到了底,也就索然无味了。

她深知自己是个十分无趣的人,半点儿烟视媚行都学不会。

宋佳言一嗓子将她的思绪从九天之外召回到现实。

“對了,时雨!”宋佳言猛地从床上蹦下来,往她床上一趴,说道,“那天帮我找唐宁的人不是隔壁的聂老大吗?”

崔时雨套完了枕套,拍拍枕头,没吭声。

“后来我出来没瞧见你,倒看到张诚然他们一堆人,那天你去哪儿了?”

“回家了。”崔时雨起身说,“我去柔道场。”

酒店外,大片落霞涂抹在天边。

入了秋的傍晚有些冷,崔时雨穿着一身运动装,长衣长裤,帽衫的帽子套在头上,几乎遮住了脸孔,慢吞吞地走在人行道上。

她去柔道场干吗,宋佳言大约是能猜到的。

崔时雨有个怪癖,柔道队人人皆知。

她喜欢做爬带训练。

这是柔道运动里的基础训练项目,主要锻炼抓握力。所谓爬带就是棚顶吊着根宽布带子,徒手爬到顶端,下来,再爬,如是反复。

这项训练是女将们的噩梦,原因无他,累,且没有意思。

像宋佳言吐槽的那样:“隔壁的泰山吗?荡来荡去真好玩?”

偏偏崔时雨喜欢像个猿人一样把自己吊在上头,有时候甚至在半空中松了手,让自己直接摔下来。

这种情形一般出现在她比赛输了的时候,起先队友们还劝阻几声,后来教练冯媛西说:“都别拦,让她摔。人总得找个口子宣泄。”

队友们一想,也就明白了。

那可是崔时雨,平时沉默寡言,八鞭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只在训练和比赛的时候比较积极,平时简直是个社交障碍症患者。

这样的人,又不和人诉苦,可不得找个方式自我宣泄?

崔时雨用了十分钟走到酒店附近的训练基地,爬上带子,把自己悬在半空。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我好像不是因为输了比赛才来的。

我好像是因为聂廷昀才……崔时雨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从不能接近,到生出渴望,再到现在神不守舍,她好像早就一步步偏离了最初的轨道。

原来人都一样,敌不过欲壑难平。

晚上八点钟,沪昆高速上堵得厉害。

雨势渐渐大了,张诚然一拳头砸在方向盘上,皱起眉。

他身边的男孩仍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连个眼神也没给他。

“你瞧瞧,一到暑假就有一大堆人往杭市来,也不知道这湖有什么好看的……”

音响突然爆发出一阵音乐,把导航甜美的“前方道路拥堵”压下来,也让张诚然吓了一跳,后半截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聂廷昀将手机连上蓝牙,放了一首歌。

“聂廷昀,你知不知道电子乐和你高贵冷艳的气质十分不符?”

音乐太吵,张诚然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伸手调小了声音,才松一口气。

聂廷昀反问:“高贵冷艳?”

“你对自己真是一点儿正确认识都没有啊。”张诚然嘟囔道。

聂廷昀笑了笑,不知怎么想到发小庄闫安等人对自己的评价——聂廷昀?那个故作老成的小屁孩?

想来,他二十年来从未离经叛道,偏偏做的每个决定都要惹得大家不痛快。

去念体高,成为柔道选手是这样;之后不肯出国,留在国内读了F大也是这样;将别人安排好的路弃之不顾,非要一意孤行做运动康复事业也是这样。

如果这叫高贵冷艳,那他勉强认了吧。

聂廷昀换了一首歌,这半天,高速公路上车辆仍是排成一条长龙。

张诚然唉声叹气了半晌,又开始碎碎念:“我最近烦死了。你也知道我们部里那群小丫头多八卦吧?简直听风就是雨。那次咱们吃完饭之后,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偏说我对崔时雨有意思,不然隔壁队里那么多人,干吗只请她一个吃饭……”

聂廷昀原本闭目养神,闻言慢慢睁开眼睛。

“我都快被搞疯了。”张诚然说着拿出手机来给他看。

那次聚餐后整整一个月,他都在被迫“追踪”关于崔时雨的消息。

起因是不知谁开始传他和崔时雨的绯闻,但是大家居然都一本正经地当了真,还纷纷敬佩张诚然居然拿下了体大的女武神,路上碰见了,有事没事总拿这事揶揄他。

张诚然真是有嘴说不清。

之后,散打社团里的孩子们开始疯狂给信号,今天发一条“我看见崔时雨在超市买东西啦”,明天发一条“崔队长好像特别累啊,老大你要出动吗”。

最近一条发送时间在几天前,是F大散打部的副部长发的:“崔队他们去杭市比赛了,要去十天哦,你知道吧?”

聂廷昀面不改色地看完了,张诚然把手机往旁边一撂,露出一副懊恼不堪的神情。

“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半晌没人搭腔,车里的音乐也不知何时停了。张诚然狐疑地朝聂廷昀望去,发现对方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点儿肃杀表情,又很快消失,快得令他疑心是错觉。

张诚然有点儿不自在地问:“你说……崔时雨那丫头会怎么想?”

聂廷昀没答话,漫不经心地看着前头一辆车的尾灯。不可否认,别人在他面前提到这个名字,他心里居然觉得有点儿怪异。

“我看不是别人听风就是雨,是你自己行为反常。”

车里一时静默,能听到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的沙沙声。

“她喜欢我。”聂廷昀若无其事道。

张诚然愣了几秒,蓦地偏头看着他。

聂廷昀视线向前,神色一贯平静,却收敛了散漫。

张诚然知道,聂廷昀没开玩笑。

聂廷昀头一回生出这样恶质的,想看到张诚然吃瘪的心理,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男人无聊的胜负欲。

他就是觉得很烦。

张诚然提那个小丫头的名字让他很烦。

传那些有的没的绯闻让他很烦。

别人对她过分关心让他很烦。

你不是已经决定不再喂小白兔胡萝卜,惹人泥足深陷了吗?干吗还说这种话?

可他自己是没法回答自己的。

在张诚然张了张口,打算说点儿什么之前,他又补了一句:“喜欢很多年了。”

如此轻描淡写地揭破另一个人隐匿许久,视如珍宝的心意,本是件残忍的事。可眼前的人是聂廷昀,那漂亮的薄唇一开一合,纵使再恶劣,再漫不经心,也有浪漫的味道。

张诚然把嘴闭上,头一次失了说话的力气。他一点儿也不怀疑聂廷昀这话的真实性,三年来,作为好友,那些递到聂廷昀身边的桃花他见得太多了。

张诚然心里空荡荡的,打起精神继续聊:“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能怎么想?”聂廷昀无奈反问。

张诚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也是。”

聂廷昀谈过的恋爱屈指可数,他多少有所了解。

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就是“散漫”。

他也不是不上心,不是冷漠,也不是渣,就是散漫。

对方不联系,他决不主动,对方时间和他有冲突,他决不做妥协的那一个。所以约会什么的,一个月能见几次,全靠天意。

尤其他打比赛的时候,简直是日程表本人,每一分钟都珍贵得不行,要让他抽出半个小时来和女朋友煲电话粥,别开玩笑了!

私底下,邓安妮这么和张诚然形容过聂廷昀:“就是一质数。”

问她为啥,她回了两个字:“难约。”

张诚然想起来还觉得好笑。

“你可别学我。”张诚然说,“要是对人家没意思,就别干让人误会的事。”

聂廷昀挑唇,没作声。

张诚然又大大咧咧地说:“不过就你,应该也对这些事没兴趣吧?”

聂廷昀难得认真地想了想。

没兴趣吗?以前确实挺没兴趣的。但,也分人。

柔道场的灯一层层暗了下去。

女孩抱着膝头坐在一片空寂的黑暗里,而后放松四肢,躺在无人的场馆里。

电话振动起来。

崔念真问:“时雨,聂廷昀那小子是不是来过你家?”

她握着手机,声音干哑:“嗯。”

崔念真沉默了片刻,解释道:“我去你家帮你妈妈找文件,听保安说有个开保时捷的小伙子在和你谈朋友,我问了一下长相,大概就知道是他了。”

“时雨……”崔念真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和他现在什么情况?”

她的心脏一点点儿揪紧。

她如此卑怯,纵然能将自己的心意坦露出来,却不能再往前走哪怕一小步,连这段关系都要堂姐来替她操心。

“没什么情况。”她咬唇,平静地说道,“要是有什么情况,也是我做错了,不关他的事。”

“时雨!”堂姐的语气变得凌厉起来,沉默了一秒,才稍稍缓和,“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什么叫你做错了?我告诉你,是那小子本来居心不良……”

她话未说完,被忙音打断。

这是把堂妹逼急了?她都敢挂她的电话了,真是头一遭啊。

崔念真皱眉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通话结束”,而后深吸一口气,拨号。

“费医生。是的,我是崔念真。我想同您预约一下咨询时间,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另一头,崔时雨慢条斯理地按断了电话,漠然抬手遮住眼睛,心里出奇地平静。

从什么时候起,她听惯了那些话:崔时雨,你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

最后连她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奇怪的,和这世界格格不入的人。

可没人告诉过她,其实每个人都是奇怪的,且各有各的奇怪。

人很容易相信一个笼统的人格描述就是自己,即使这种描述十分空洞。

她被标上“武神”“石头人”这样的标签,慢慢地就相信了自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胎,于是連对聂廷昀的那点儿仅有的执着也无从定义。

是爱吗?

可为什么不敢生出常人应有的占有欲,甚至靠近也觉得那般难熬?

不是爱吗?

可为何我渴望他的一切,想了解更多,追随更多,只愿永无止境?

大约我就是个奇怪的人吧?

她如此想着,烦闷地从地上翻身起来,打道回府。

到酒店天已经黑了,她打开房门,才发现有客人在。

丁柔正坐在她床上,和宋佳言聊天,闻声回过头粲然一笑。

她本能地觉得那笑容有些刺眼。

丁柔亲昵地说道:“你回来啦。”

崔时雨站在玄关处,眨眨眼睛,没吭声。

宋佳言打圆场:“她听说咱们住在这家酒店,特意过来找你道歉。上次比赛不是不小心伤到你了吗?”

“我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丁柔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又笑道,“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崔时雨摇头:“伤已经好了。上次比赛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没有及时认输。”

她这样说,丁柔反而不好再说什么,指了指搁在她床头的东西。

那是一些营养品和零食。

“买了点儿吃的,算是赔罪。上次比赛结束就放假了,也没来得及找你道歉,今天看到你没事就好。”丁柔说着起身,临走前还回头朝她握拳打气,“明天预选赛,加油。”

“好,你也是。”

门一关,宋佳言冷哼一声:“没安好心。”

崔时雨只是看着桌上的营养品出神。

宋佳言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根本没搞清楚状况。

“预选赛之后,你和她很可能在半决赛对上,所以她才特意过来看你的伤有没有好,我的傻队长!”

崔时雨笑了笑,平静地坐回床上,下意识地查探枕头底下。

宋佳言看到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发旧的记事本,好奇地说道:“你怎么到了这里还写日记啊?”

她只是看着封皮,一言不发。

有人动过了本子,一直以来横放的本子,她刚刚摸到时,改变了原来的方向。

崔时雨安静地眯起眼睛,思索。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要告诉别人吗?

别说是被人知晓,就算有人将她喜欢聂廷昀的心意昭告天下,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她唯一怕的,不过是众人皆知会令她失掉仅剩的自制,朝他一步又一步前行,将事情推向不可预知。

不管是私心,还是妄想,后果都该自己承担,从来不该与他有关。

全国大学生柔道锦标赛在杭市正式开幕。

第一天预选赛结束,崔时雨成功进了半决赛。她毫无压力地回到酒店,继续和冯媛西开夜会。内容无他,分析当天的比赛,研究接下来的战术。

总结会议结束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崔时雨洗了澡,瘫在床上用按摩器按摩手臂,酸涩感从紧绷的肌肉蔓延开来,很快又变得松弛了。

等嗡嗡声停了,宋佳言才从浴室里出来,擦着头发问:“明天没比赛,出去玩吗?”

崔时雨用眼神询问:“去哪儿玩?”

“西子湖啊。”

想到新闻上看到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崔时雨皱了眉,摇头:“不去,人多。”

“你就不能凑个热闹……”

电话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宋佳言震惊地说道:“你这电话原来还能响?我还以为是摆设呢……”

崔时雨看了看手机屏幕,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拿起电话走了出去。

走廊空寂,柔软的地毯踩在脚下,没有一丝声息,她握着电话的手微微收紧。

“什么事?”

小丫头的声音带了点儿警惕,他便笑了一下。

“听说你在杭市,我恰好有事过来。”

“……哦。”

“这么冷淡?”

崔时雨背靠着墙壁,不知怎么答,更揣摩不出对方这句话的意思。是问责,玩笑,抑或撩拨?她向来不懂看气氛,没眼色,又无趣,只是自暴自弃地“嗯”了一声,也不管这是不是正确答案。

“在哪家酒店?我看了赛程表,你后天半决赛。我在你们住的酒店一楼大堂,下来。”

呼吸微微一滞,她想,原来刚刚又是诓她。

电话挂断,她不由自主地往外走,越走越快,觉得电梯都比平常慢,走到大堂,一眼就看到旋转门边站着的人。

他穿一件米白色的连帽卫衣,黑色棒球帽压下来,遮住眉眼,在瘦削立体的脸上投下一道影子,一只手插在运动裤口袋里,漫不经心地望向旋转门。

近了,才隐约听见他讲电话的声音。

聂廷昀一回身,瞧见崔时雨,忍不住笑了。

她小脸雪白,透亮得和她的眼睛一般,半点儿杂质都没有,正平和地朝他看过来,像是怕打扰到他一样没敢再往前。

他抬手一招,对那头的郁泽闵说:“一会儿聊。”便将电话挂了。

小丫头朝他走过来,又停在一个安全距离。

“走吧,刚好雨停了。”

他抬手在她肩侧碰了碰,她就跟了上去。

车里开着冷风,她打了个喷嚏,这才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宽松的短袖T恤、运动裤,脚上还穿着一双凉拖,完全暴露了接到电话后魂不守舍,连衣服都不换就下来了。

难怪聂廷昀看见她就笑,原来是笑这个。

她低头玩自己的手指,他却迟迟没启动车子,她偏头一看,吓了一跳。

他在脱衣服。

他双手扯住下摆边缘交错一扬,将卫衣脱了,里边倒是穿着一件短袖白T恤,露出紧实的手臂。衣服落在她膝头,尚有余温。

“穿上。”

“不用……”

“山上冷。”他淡淡地看她。

崔时雨蒙了——什么山?大晚上的要去哪儿?

“伍公山。”他面色如常,仍是有些淡漠,语气却半真半假,“帮你穿?”

她便拿起衣服套上了,很暖,带着他身上独有的那种柑橘调的香水味,或许还沾染了一点儿烟草气息。

等她系好安全带,车子才启动,冷气慢慢散了,变成暖风。

一路上,小丫头始终很安静,聂廷昀扫了她一眼,觉得有趣。

约莫有半个月,他销声匿迹,像从没出现过一样。今天他又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大晚上带她上山,她却连原因都不问。

“不怕把你卖了吗?”

她转头看他,认真地说:“你比我值钱。”

“难不成你想卖了我?”

她搖摇头,又点点头,放轻了声音:“你是大家都想拥有的吧。”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她精致的脸孔不施脂粉,像是瓷娃娃,此刻裹在他穿了一整日的卫衣里,低眉顺眼,仿佛你对她做什么,她都会接受。

聂廷昀蓦地屏住呼吸,颇有点儿自嘲地挑唇。

就这样吧。

是她先明目张胆地表白,是她每次都不顾后果地顺从,是她撩拨他还无知无觉……是她先送上门来的。

用“咎由自取”来形容,似乎有些残忍,他自问不是个坏人,虽连纵着她自我献祭都不忍,却也无法堂堂正正地说自己是个善人。

他和善良大约是不搭边的。

顺其自然,这真是个好词。

好得让人上瘾。

上市预告:

聂廷昀问她:“你知不知道你很奇怪?”

她蓦地垂下头,藏住眼底的一丝绝望。

是啊,我很奇怪。

我本就和这世间的一切格格不入,不惧生,不畏死,一切就只是如此,每个存在都是存在,每个人生都无甚特别,我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介怀,只是赤条条地来了,等待着离开。

这人世里,独我没有悲喜,没有过往与将来。

我这么奇怪,本是不配走到你身边来的。可是……

“是,我是奇怪。可是因为你,我已经正常了很多。”她坦然望向他,眼底不起波澜,却偏偏字字都打到人心里去,“所以谢谢你,聂廷昀。”

想你时雨停

白玉京在马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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