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一半醒
2020-09-10白玉京在马上
白玉京在马上
六月初,我在朋友圈看到了泽闵。一别多年,不曾往来的泽闵。照片里,他为女友在日料店庆生,携手朝镜头微笑。他的眉目依然清隽好看,身侧的女友亦端雅般配。
我的视线在那照片上停留许久,久到把他此刻的样子和记忆里的人悉数对比完毕,才退出微信。而后我点开好友的头像,想要倾诉些什么,又终究没有开口。我找不到任何立场难过,只好悄悄在心里说:祝他幸福。
时光恍惚地过了,我竟仍可以清楚地回忆起和他的第一次相遇。
那是我第一天入职公司,他坐在我对面的工位上,隔了不近不远的距离。杭州的秋天还余暑气,他穿着宽松的T恤和牛仔裤,衬出纤瘦的骨架,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眼窝很深,有些像澳门地区的混血少年。
同事聊天时说起泽闵,说他在美国读高中,回杭州念大学,再有一年就毕业。末了指指我说,比你小一岁。
我随意地“嗯”一声。
午餐时大家围坐在一起,泽闵起身把所有餐盒打开摆好,我看到他的手指,明玉似的好看得很。我起初以为他细心,后来才发现这是他家教浸淫的绅士风度。无论聚餐吃烤肉还是火锅,他永远是布菜、安排杂事的那一个。掉了东西,他的第一反应是先帮你捡起。心怀戾气,抱怨诸事的人太多,唯独他从不刻薄、推诿,总是很平和。
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又或许只是天生自在,所以有底气可以什么都不在意。
我羡慕他的从容不迫。
在公司久了,我才慢慢从同事口中得知,他的父亲是老板的好友,家底雄厚,以至于老板开玩笑时说:“我都不敢对他说重话,怕他爸一生气把公司收购了。”
对此,我一开始便有实感:平日他开宝马通勤,他的留学背景,他的穿着打扮……
世人本趋利避害,我却莫名心生距离,不敢近前。
有一次,公司几人去上城玩,夜深了,他原与他的朋友有约,却说可以送我回去。那或许是我离他最近,却也是最尴尬的时刻。
车上坐着他和他的男性朋友,我坐在副驾位上,半梦半醒地听他们聊天。他们的谈话内容我闻所未闻,总之是另一个世界。车行远了,他的朋友抱怨:“怎么开到这边来了?这大半夜都没人。”他在身側轻声解释:“所以说得送她回去,不然打车不安全。”
我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其实,除了共事之外,我们是完全没关系的人,不是吗?对泛泛之交尚可以如此温厚的人,我鲜少遇过,只他而已。
揭破心中妄念是在其后。
那夜我们唱完歌,去西湖边的酒吧玩。老板开了价格不菲的红酒,他动作娴熟地醒酒。有人提议玩掷骰子的游戏。我掷出的数字代表:左侧的人遮住我眼睛,我盲指一人喝酒。
我左侧的人,是泽闵。
他平静地伸手,手心朝内,手背朝外,遮住我的眼睛。我在他赐予的一片昏暗里眨了眨眼,睫毛无意擦过他掌心。他的掌心往后退了退,我屏气伸手指了一人。
他收回手,我眼前骤然清明——我刚好指到了老板。众人大笑,说我是故意,我却沉浸在上一秒的昏暗里兀自茫然。
我脑中忽然闪过许多画面:要搬家时,同事问我为什么不搬去泽闵住的那个小区,上班还可以蹭车,我沉默不语;聚餐吃火锅时,正逢他的女性朋友放假回国,临时过来找他,大家同席聊天,她忽然说我长得像泽闵的前女友,我佯装没有听到;杭州初雪时,他怂恿大家去西湖看雪,我落在队伍后,看他在雪中缓行的背影,仿佛天地孤远,而我与他的步武,实则云泥……
我掂量再三,不曾逾越这步武之距。
可是,那夜眼睫扫过他掌心的一霎,我又为何屏住呼吸?
后来,我离开了杭州,去了上海,又去了日本。
后来我写了短篇《月上轩而飞光》,写郁泽闵和轩飞光,写阶层差距在他们之间划下鸿沟天堑。我写《想你时雨停》,写杭州的初雪,和西湖边那家我忘不掉的酒吧。
而我到底是忘不了什么?
我告诉自己,都是过客,但今时看到他的朋友圈,我又为何黯然失意?
我不敢想,就像那年我不敢主动走近他。
故事里,轩飞光最终没能走到郁泽闵身边,因为知道他会有门当户对的另一半,因为知道一点儿妄想只是妄想,便宁可没有,因为知道原生家庭决定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因为知道他们一个不知道停下脚步享受生活是什么样子,而另一个注定与苦难生存无关。
因为知道现实不是童话,没有那么多逾越阶层的可能。
泽闵,泽闵。我原想对你说句祝福,可细想想,或许这辈子我不会再和你有任何交集,又何必徒添叨扰。
十里寒塘路,烟花一半醒。
那年杭州的冬雪,我应当是不会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