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藏娇
2020-09-10安眠的猫
新浪微博│安眠的猫
1.
我与魏家结的这道梁子,可说是旷日持久。
这事还得从我娘那辈说起。
我娘當年也是名头响当当的武林正道仙游派首席大弟子,后来对师弟魏止澜求而不得,一时不忿走岔了路,便与正道决裂,自创望月教,堕入邪魔外道。
我后来见过魏止澜其人,承袭了仙游派一贯的仙风道骨,眉宇间潇潇肃穆。
当时前掌门身故,他作为掌门独子,顺理成章接任仙游派掌门。我娘远远站在驼云峰上遥望那处,只见魏止澜挺直腰背,身着白布孝服,当众接过掌门印信,回身时眉间愁雾散去,极其克制隐忍。
我娘趁我不注意时抬手抹了一把两颊的泪,潇洒一笑说:“如今老爷子死了,我与魏家再无恩义,芫华你记着,从此再见魏家的人,便是势不两立。”
不怪我娘如此记恨魏家的人,当年魏止澜执意要娶师妹,却又不敢当面拂我娘的心意,直到婚期将至,我娘才从别人口中知晓此事。当时江湖尽知,我娘是如何自作多情,如何纠缠师弟,如何不要脸皮。
我娘年少时,在江湖各门各派的弟子中,也算翘楚,不论比武还是处事,从未有损仙游派威名,如此奇耻大辱,她如何能受?
再后来,我娘叛出师门,独创望月教,被正派指摘为魔教。因为有这层梁子,我一向看魏家的人都不大顺眼,却怎么也没料到,后来因缘际会,竟然招惹了魏止澜的儿子。
那还是我年少时,独自闯江湖的事。
有日天降大雨,我抱着剑无处可躲,就打算宿在一间破庙。许是外外雨势实在太大,迫使周遭的蛇虫鼠蚁也来庙里避雨。我刚推开破庙摇摇欲坠的木门,就听一个少年惊呼一声:“救命啊!别过来!”我闻声望过去,便见一条肥美的蛇正吐着信子看着少年。
毒蛇、毒虫、毒蛤蟆这些,我魔教中人自是见惯了的,我甚至还当着少年的面把蛇捉了,拿剑砍成小段,放血生火,烤至色泽金黄,再撒上我随身带的孜然面。嗯,那滋味,把少年馋哭了。
我当时也是一腔豪气,朝他一扬头:“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如一起吃?”
少年抱着剑,磨磨蹭蹭挨过来。他身上沾了草屑,头发被雨淋得一绺一绺,模样瞧着狼狈不堪,肚子还饿得发出一声欲盖弥彰的“咕噜”。
但我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我朝他招手:“放心吧,这蛇无毒。”
少年似乎还有些犹豫,但身为正道的礼数不能丢,便朝我抱剑行了一礼:“在下魏逐风,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我虽然不耐烦这些虚礼,但出门在外还是入乡随俗些好,于是我也抱剑还礼:“在下谢芫华,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2.
彼时我俩在江湖上,还俱是无名小辈。
听我这样报了姓名,他这才定了定神,规规矩矩地坐在柴火垛那头,小口小口地吃起蛇肉来。
两相对比,我觉得我的姿势实在粗鲁,不由得也坐正了些,拍开随身带的小酒壶,随口问了他几个问题,权当下酒菜。
一问才知,他也是独自出门闯江湖的,结果出门没几步,瞧见路边有个乞丐可怜,就把身上的钱全捐了,一文都没给自己留,又不好意思回家拿钱,只能硬着头皮露宿街头。后来因为躲避大雨,才找到了这间破庙,到此时已经饿了两天,除了几个酸野果,连口热水都没喝着。倒是那乞丐得了他的钱袋,吃香喝辣滋润得很。
我那时怎么也想不到,这瞧起来脑筋不大好使的少年,后来会长成一代英豪,连随身的佩剑“潇湘”都跟着荣登了武林兵器排行榜第一的高位,引得江湖上无数妙龄侠女为他痴,为他狂,为他哐哐撞大墙。
晓得他也曾少不更事,且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只怕除了我,没几个。
那时我看他无依无靠,又挺乖巧,便想着不如将他收作小弟带在身边,以壮威势。
谁想,隔天遇到好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当街劫道,我俩路见不平,拔剑相助时,我才发觉他委实学艺不精。剑招使得拖泥带水不说,力道也欠佳,打起架来与花拳绣腿无异,要不是靠我全力施为,我俩都得叫人扎成筛子。
我心说,这小弟收得委实鸡肋,壮不了威势不说,还专拖人后腿!
但眼前形势如此,我也就顾不上江湖道义了,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把毒粉,顺着风向一撒,汉子们哀号一声,倒得干净利落。
末了,我拍拍手上的灰,朝一旁目瞪口呆的魏逐风一抬下巴:“这些人劫的都是不义之财,你去搜搜他们的身,看看有没有银子、铜板或是值钱的物事,咱们拿了,就当这趟没白出手。”
魏逐风十分听话,低头认真翻找一遍,把人家嘴里镶的一颗金牙都撬下来了,天真地朝我一望,说:“这些不义之财,我们是要分发给穷苦百姓,还是捐给善堂做善举?”
我接过银钱塞进自己的钱袋:“你瞧这方圆一里,最穷苦的百姓就是咱们两个。走,带你去吃醉香楼。”
他在原地踌躇:“这恐怕不妥吧?江湖儿女惩奸除恶,怎么能取不义之财……”
我一手捂住半边耳朵,一手抓住他后颈儿的衣领,连拖带拽把他拉进了醉香楼。等上好的酒菜摆上桌,菜香绕梁之时,什么江湖儿女、正道大义,通通化作齿颊两个大字:“真香!”
那之后,他幼小心灵中某些藩篱似乎开始松动。
彼时我太年少,还不晓得藏私,遇事又爱大放厥词,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大言不惭地指点迷津。赶上乖宝宝魏逐风勤学好问,所以我把一身的江湖习气教了他个十成十。
3.
好比说坑蒙拐骗、偷奸耍滑这一类的。某日我心血来潮,跟他说:“我们邪魔外道之人,既然顶了这名声,就不必学正道那一套冠冕堂皇的东西,遇事只管图个自己开心,反正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走,我带你去偷鸡。”
他嘴上说着:“这不好吧?江湖儿女惩奸除恶,怎么能偷鸡?”
但当我把金黄酥脆、外焦里嫩的烤鸡腿递到他手里,还不是换来一句满眼放光的“真香”?
只不过如魏逐风一般根正苗红的正道弟子还是麻烦些,那日我见他偷偷把随身一块玉佩扔在了鸡笼里,许是想从心理上安慰自己,这只鸡就当是买下了。但一只鸡哪有一块玉佩贵重啊!我趁他不备,用一小块碎银换回了那块玉佩。
我本来也没想私藏玉佩的,可后来生火烤鸡,揣在身上一时就忙忘了。
也不知多少天后,当我后知后觉拿出玉佩观摩,才发觉上头刻着的仙游派纹饰实在太过扎眼,那纹饰背后还刻了“逐风”二字。若是普通仙游派弟子,是断然没有这个待遇的。
我怒不可遏地拿着玉佩问他:“你说你叫魏逐风,你怎么不说清楚是哪个魏家的魏逐风?”
他这些天跟着我上树掏鸟,下河捉鱼,一身白净衣裳早染成了花的,就连脸颊、额头上也沾了不少黑灰,瞧起来分外滑稽好笑,但他的神色是颇认真的。许是不知我哪里来的怒火,他小心翼翼地说:“江湖上还有好几个魏家吗?”
“好好好。”是我失察在先,也实在没有脸面把罪责全归到别人身上去,末了只憋出六个字,“是我鲁莽,告辞。”
年少时便是这样,喜怒全发于心,做事更是不计后果。
后来等到我的长鞭“逆鳞”也在武林兵器排行榜上占了一席之地,魏逐风早已不是昔日模样。
他家世煊赫,少年成名,本就一身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偏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后来名声在外,不知成了多少江湖少女的春闺梦里人。我或许是寥寥几个看他不顺眼的人之一,所以让他格外惦记也情有可原。
那时我爹娘年纪大了,淡了称霸江湖的心思,双双金盆洗手,云游四海去了。从此,望月教的重担全落在我一人肩上。
我还记得荣登教主之位那日,我对着芸芸教众许诺:“我平生志向就是把望月教发扬光大,至于儿女私情,我是个没得感情的魔教教主。”
然后隔日,我带着教众前往分舵巡察,恰巧就在歇脚的茶楼里听闻,新任武林盟主上任不久,尚未服众,就遭小人陷害,说他“勾结魔教,其心当诛”,而他为了自证清白,也为了在武林盟中立威,就组织了人手,把魔教老巢给剿了。
“我们魔教不要面子的吗!”
我心中很是不忿。
后来左护法裳红出门收了一只飞鸽,回来一脸悲痛地说:“回禀教主,的确是剿了,家底都抄没了,就连后院那条狗都没给留下。”
一想到我的“大黄”就这么被带走,下落不明,我只觉怒发冲冠。我深知我的教主生涯遭遇了最大危机,若不就此反击,岂不叫正道人以为我望月教中无人?
所以五日后,我特意涂了胭脂,换了红衣,耀武扬威地亲登武林盟,当众挑衅。
4.
彼时我骑在武林盟大旗的旗杆上,扯着旗子,掏出朱笔肆意涂鸦一幅《王八图》,正画得兴起,几支羽箭擦着我的鬓角飞过。我一个回眸,只见一个青衣白裳的人在众人簇拥下站在底下,那人手中的潇湘剑,绿得格外耀眼。便是他如今眉眼长开了,气质也不复年少时的乖巧可爱,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副招摇模样,不是魏逐风还能是谁?
我承认这一刻我已经开始后悔,出门前怎么就忘了问一问,上回武林大会究竟是哪位夺得魁首,赢得盟主之位的。
若是我能问一问,也不至于事到临头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我眼睁睁看着底下魏盟主向前跨了一步,潇洒地抬手止住身后跃跃欲试的众位正道中人,再朝我微微一笑道:“谢教主远来是客,原是我礼数不周,怠慢了。”
我生平最不耐烦扯官话,索性将那画了王八的武林盟大旗扯下来扔在他脚下:“魏盟主不必客气,前日趁人之危便不是君子所为。倒是我忘了,你们所谓正道名门,哪个不是沽名钓誉之辈?若真想在江湖中扬名,便不要只欺负我教中老弱,有本事的,尽管来找我。”
这话音落下,底下正道众人的脸便青一阵红一阵,倒是站在最前面的魏逐风最为淡定,以剑挑起“王八旗”说:“谢教主既然诚心相邀,魏某自当奉陪,请。”说罢身形一动,人已飞掠至我近前。
我心说,任他的“潇湘”如何厉害,我的“逆鳞”也不是吃素的。
顷刻间,青剑与红鞭在空中幻出数道残影,剑芒与鞭上的噬骨钉撞出细碎金光。
他好像并未尽全力,但八十一招之后,我已有些应接不暇了。
就在这险些露出破绽的当口,我忽觉眼前青衣一闪,袖袍翻飞间,“潇湘”剑芒已迫至我面前。我下意识后仰,以避劍芒,腰肢忽被一条手臂轻轻揽住,接着便被借势带到郁郁葱葱的树冠之中。
底下众人的视线被枝叶遮挡,我将脚步定在一条横斜的大树枝上,面前是魏逐风近在咫尺的脸。怎么说呢?近得他眼角的一颗浅浅的痣都看得一清二楚。而更为不妥的是,他的手臂还环在我的腰上,而我的鞭子正紧紧地缠在他的胸部,这个难分难解的姿势略微显得有些暧昧了。
如此,这架还怎么愉快地打下去!
魏逐风率先松开手,收剑入鞘道:“日前剿你望月教,只是权宜之计。我早已得到线报,那日你带领教众巡察分舵,并不在教中,所以只剿了些辎重,并未伤人。”
他这是……在跟我解释?
我不知哪根筋搭得不对,竟脱口而出道:“即便并未伤人,劫掠我大黄之仇亦是不共戴天。”
他诧异道:“大黄是谁?”
我气得直跺脚,震落树叶若干:“大黄便是后院那条大黄狗!当年你半夜偷鸡,被黄鼠狼追着咬,要不是隔壁大黄闻讯赶来相救,只怕你轻则毁容,重则伤身。后来我感佩大黄的恩义,便将它带回去养了。谁知如此大恩,你非但不报,竟还恩将仇报。”
这一番宏论说完,魏逐风望着我的眼睛竟然带了亮晶晶的笑意,他笑说:“当年我半夜偷鸡,是因着谁?若不是少不更事,岂会由着你这般胡闹?”
这话说得,好像我跟他不是你死我活的仇敌,而是久别重逢的故友,此刻也不是一场殊死搏斗,而是两个闲人在树上赏春。
这气氛……不大对劲啊。
我索性与他拉开半米的距离,气势汹汹道:“废话少说!今日这架打还是不打,给个痛快话。”
我说得这样庄严肃穆,他倒笑得更欢了,竟然抱剑倚在身后的长枝上,整个人闲适得如二月春风裁柳。他望着我笑道:“芫华当真要打?当真打得过?”
这话不异于往我心口插刀。我从小便仗着根骨清奇,在武学上无往而不利,怎知这小子士别没几日,武功竟能在我之上。
我是那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吗?当然不是,我非常识时务地一拱手:“魏兄仗义,定是能放水的。此一别,青山绿水,后会无期!”说罢我长鞭一抖,打落无数枝叶,制造出拼死一搏的假象,然后脚底抹油,痛快地溜了。
5.
事后,正道中人对我能跟武林盟主打成平手的,深不可测的功力刮目相看,我的名号由原本的“妖女”,荣升成了“魔头”。
再然后,一心想诛灭妖邪的各路人士有增无减。有回我一时大意,略微受了些伤,哪知对手竟然不顾江湖道义偷偷用毒,害得右护法黎青身中剧毒,险些丧命。
此一役,黎青虽服了解毒的丹药,却暂时性下半身不遂。教中的老医仙说,只能寻一味名叫沁心莲的药服下才能痊愈,而这沁心莲,便长在仙游派驻地不远处的一道悬崖峭壁上。
那日我带着几名手下,伪装成客商,大摇大摆地来到仙游派的地盘。
本来一切顺利,却没料到歇脚的茶棚里,远远见一人青衣执剑,正策马而来。
便是这么巧,魏逐风不好好待在武林盟做他的盟主,偏偏在这当口回了仙游派。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眼下毕竟不是在自家地盘,我只能先委曲求全,麻溜地钻进马车跑路。哪知车轮辘辘声里,仍听得一乘快马紧随其后。
我坐在右护法黎青身边,掀开车帘遥遥望了一眼,魏逐风索性追上来:“这一路既是仙游派所辖,过往盘查自然严格,你们一行人太过招摇,还是有我随行更稳妥些。”
我倚在车厢壁上打量他:“魏盟主可曾听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我还记得年少时,他的面皮格外薄,动不动就被我激得满面通红。没想到如今他长大了,面皮也跟着厚了起来,听我说完这句话,非但面上不露丝毫尴尬,甚至还扯起半边嘴角笑了笑,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飞身落在我的马车车辕上,再伸手掀帘,钻了进来。
他显然没料到车里还有黎青,两人大眼瞪小眼一番,魏逐风不客气地在我身侧坐下,撩一撩衣袍下摆说:“并非无事献殷勤,是芫华先前弄坏了我一样东西,如今既然再见,便要讨回些补偿才是。”
“哦?”
他坦荡荡答:“便是上次在武林盟外的树上,‘逆鳞’的长钉挂坏了我最心爱的一件衣裳。”
这算什么理由?我觉得黎青要不是身中剧毒,下半身不遂,只怕都要抬脚踹他。
但魏逐风浑然不觉车里的气氛,连脸皮都不晓得红一下。我发现他只要不是在武林正道面前,就全然一副浪荡模样,跟他平日做盟主时的老成持重截然不同。但我也实在没法怪他,毕竟当初,这十成十的江湖习气,还是我手把手教他的。
6.
此刻魏逐风挑眉瞧见我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样,心情似乎甚好。但当他眼角的余光扫到我身侧印堂发黑的黎青,再望了望马车前行的方向,神色顿时肃穆了些,问我道:“此去望天崖,可是为了寻药?”
见我没有否认,他默了默,又说:“也罢,恰巧武林盟中也有长老抱恙,正需要沁心莲这味药。前面道路难行,你便把这些人留下,独自随我进山吧。”
他说完,不给我拒绝的机会,便先朝望天崖去了。我三两句安顿好手下,紧随其后进了山,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是要跟我抢沁心莲来了?
不等我问出口,便有一块带着龙涎香的手帕掩住了我口鼻,魏逐风的大手顺势盖在我脸上:“前面便是毒瘴林,少说话,跟紧我。”
这一路大雾弥漫,即便我俩轻功卓绝,也被沿路的毒草荆棘划破了几处衣裳,显得格外狼狈。就在气力不济之时,我为躲一处横生的树枝,冷不防碰掉了旁侧的一个马蜂窝,马蜂顿时蜂拥而上。情急之下,魏逐风扯住我的手腕,一边带我疾掠一边说:“此处毒蜂最为难缠,被它们蜇了,轻则毁容,重则伤身。”
我在匆忙奔命时还抽空腹诽了一句:“这不是我上回用来形容黄鼠狼的话吗?他倒是活学活用。”
随即我就悔不当初了。这毒马蜂来势汹汹,战斗力还特别持久,当真是极为难缠,枉费我用轻功跑了半个时辰,马蜂们依然紧追不舍。
我覺得这么跑下去不是办法,若将力气耗竭,别说寻药,想走出这片毒瘴林都是难事。所以在瞧见前面不远处有个小潭时,我毫不犹豫地反扯着魏逐风的手,带他一头钻进了潭水里。
潭水冰凉刺骨,好在还算清澈,水里无鱼无藻,尚且安全。
我以为凭借我的内功功底,在水中闭气几刻钟不是难事,谁知头顶的马蜂们格外执着,竟在水面盘旋,久久不去。就在我心中纠结着,到底是钻出水面被马蜂蜇成筛子,还是留在水底硬生生把自己憋死时,魏逐风伸手扯掉我掩着口鼻的那块手帕,俯身渡了口气给我。
我当时一定是憋得太久,神智不大清明了,所以这口气到底渡没渡,实在是不大能记得。只是后来马蜂散去,我被魏逐风拖出水面后,依稀感觉手腕处有绵绵内力缓缓汇入。但等我醒来,魏逐风还是与我保持着半米远的距离,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端倪。
我们江湖儿女哪会拘泥这些小节?我随即拍拍屁股站起身,生龙活虎地继续找药去了。
这一日上天入地的折腾总算没白费,功夫不负有心人,崖上的沁心莲并蒂双生,不多不少,恰好两朵,如此一来,黎青与武林盟那位长老都有救了,当真是皆大欢喜。
7.
彼时天色已晚,入夜后毒瘴林更是寸步难行,我决定先找个避风的山窟将就一晚。
哪知白日里使了太久轻功,耗了太多功力,本就身心俱疲,再加上泡了潭水,身子便有些不济。
我在前头走得踉踉跄跄,身后魏逐风忽然问了一句:“你何时受了伤?”
我晃着晕乎乎的脑袋想,大约是日前被正道宵小偷袭,伤在后背,本已见好了,却因为今日太过使力,裂开了,到此时血水浸透衣裳,才被身后的魏逐风瞧见了。
我摇摇手说:“小伤而已,不碍事。”
他却疾走一步,扶我到就近的大石上坐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说:“我随身带了金疮药,治伤要紧,拿去。”
此刻,他的眸子映着皎皎月光,有点儿像星星。
我傻乎乎地笑:“这伤在后背,给我药也涂不上。”便伸手把碍事的小瓷瓶拂开,专心瞧着他的眼睛。
他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神色一凛。我也跟着伸手摸了摸,好像是有些发烫。
而且这一伸手,我才发觉背后生疼,血水已经渗出许多,看来伤口裂得厉害。
我说:“要么,魏盟主救人救到底,替我上药吧?”
魏逐风没好气地说:“谢掌门难道没听过‘男女授受不亲’?”
我撇嘴,大约是神智真的不大清明了,脱口便说:“那也行,等我撑到山下,叫黎青替我上药也一样。”
魏逐风眼里的星星都不亮了:“平日都是他替你上药?”
其实这伤口,前几日都是左护法裳红替我上药的,但裳红接了教中密报,临时回去处置事务,至今未归,这才耽搁了两日,导致伤口愈合不佳,以至于如今开裂了。
但我们做“魔头”的,没人爱解释,所以我缄默不语,只自顾自低头找小瓷瓶,把那瓶金疮药揣进了怀里。
再后来我便记不分明了,依稀记得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有人说了一句:“拿来。”
我好像没听懂:“啊?”
魏逐风冷声道:“把药瓶拿来,我替你上药。”
我老实点头:“哦。”然后就踏踏实实地晕过去了。
再醒来时,是和黎青在马车上。马车已走出仙游派地界,魏逐风也早已不见踪影,只是我怀里揣着一瓶金疮药和一枝并蒂沁心莲,两朵莲花,一朵不少——原来魏逐风所说的武林盟长老抱恙,竟是骗我的。
此时裳红也处理完了教中事务,返回接应。她替我解开衣带上药时说:“教主背上这道伤口,从肩胛到腰侧,委实是长。”
我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魏逐风替我上药,岂不是……全都被他看光了?
真是岂有此理!
更加岂有此理的是,我还在返回望月教的路上就听说,自家老巢又被魏逐风给剿了!
8.
这回教中可是有大半人留守,伤亡一定万分惨重。
没想到他竟趁我去望天崖寻药不在教中的时机,一边虚与委蛇,一边暗度陈仓!
正道中人果然个个坏得很。
我來不及返回望月教,只能加紧治好黎青的伤,养好自己的伤,之后便带着黎青、裳红一道闯了一趟武林盟总坛。
本着计划周详,实施严密的原则,我先想方设法弄到了武林盟总坛的地图,找到关押教众的牢房,然后打算趁夜潜入,神不知鬼不觉地劫人。
本来一切顺利,哪知道等我撬开牢门的大锁,打开牢门时,竟然看见教众们被人好吃好喝供着,从前身形苗条的老医仙甚至被活生生喂胖了一圈。老医仙瞧见我,激动得抖着手说:“教主,你可算来了!我们日盼夜盼,总算把你给盼来了!”
我当即豪情万丈地说:“你们放心,有本教主一日,就绝不会让你们受半分欺负!走,咱们这就回望月教重整旗鼓!”
可老医仙踌躇着后退了一步,抖着胡子说:“教主可能是误会了。我们都觉得做魔教提心吊胆的,不光整夜睡不着,还大把掉头发,还是做正道吃得香,睡得好。”
“这是……什么意思?”
老医仙咳了一声:“其实魏盟主人挺好的,还说但凡教中有人弃暗投明,都前嫌尽释,来者不拒。你看,老教主早早金盆洗手,根本没有争胜的心思,不如你就带着余下的人归入武林盟吧。”
我一边听,一边咬得后槽牙咯吱响。好你个魏逐风!剿我老巢,策反我教众,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我冲冠的怒发,在转身瞧见牢门前月色下站着的那个青衣人影时,彻底趴窝了。
裳红扯我的袖子:“教主,门外站的就是武林盟盟主,你切不可放过他。”
闻言,我嘴角抽了抽,立在当场,纹丝没动。
裳红恨铁不成钢地瞧着我。可我能怎么办?我心里难道不虚吗?打又打不过,总不能硬着头皮前去送死吧?
幸而来的只有魏逐风一个人,他在月色里朝我一笑,勾勾手指说:“芫华,过来,有事同你商量。”
他笑得温和,可我分明从他眼里瞧出狡黠的狐狸光。
此刻要不是身后有教众看着,不能怯场,我早就脚底抹油——溜了。但情势所迫,我只能挺起胸膛,迎难而上。
魏逐风带我到武林盟最高处站定,望着脚下点点华灯说:“你可曾想过,你娘创立望月教的用意?”
我万没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又道:“上一辈恩怨,你我都知道。你娘本属仙游门下,独创望月教,也不过是为了同我爹争一时意气。现今她云游而去,便是将恩怨看开了。既然她已释怀,你又何必执着?”
我忽然觉得,无怪乎我教中众人都被策反,他在策反这种事上,的确很有天赋。
他见我怔忡,举步靠近了一些:“自你执掌望月教,更是白担了‘魔头’的名声,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我知你心性纯善,与其白白在江湖上立靶子,叫各路人马觊觎不休,不如归入武林盟,从此与各派平起平坐,尤其是与仙游不分高下,岂不是全了你娘创教的用意?”
“这……”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毛病。
但我岂是那么容易动摇立场之人?我当即跳开一步说:“魏盟主打得一手如意算盘!我好好的望月教若是被你三言两语便策反了,岂不是辱了堂堂魔教威名?”
他负手而立:“其实我今晚并非只准备了三言两语。你瞧底下,右边那团黑影,便是埋伏在此的八十名使剑高手。还有左边,八十名使刀的;前面,弓箭手八十;后面,还有使暗器、飞镖的高手八十。这些人再加上我,统共三百二十一人,如此手笔,总不算辱了你堂堂望月教威名。”
我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苦心谋划这许多,就为了让我望月教归入武林盟?武林盟大大小小门派上百,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你何必多此一举?”
他抬手捋了捋我奓开的毛,颇认真地说:“芫华,我本无意将望月教收入麾下,只是那日见你后背的伤,便想,日后若放你一人在江湖漂泊闯荡,难免还会受伤。为长远计,还是委屈你一时,将你留在武林盟,我便可以护着你。”
我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他低头望着我:“我说,我心悦你。”
恰在此时,后院响起一阵狗叫,大黄欢快地朝我摇着尾巴,貌似也被人给喂胖了。
但是等等!
“魏逐风,你究竟是何意?”
他狡黠地笑了:“你忘了那日,潭底一吻,山中换药,今后你除了我,还想嫁给何人?”
那个少年时乖巧可爱,懵懵懂懂,甚至瞧起来有些蠢萌的魏逐风,长大以后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反差太大,我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等我再回到牢房时,裳红和黎青已经对着一大桌子菜吃得满面红光了。还是裳红先看见我,热情地招呼道:“教主,你别说,武林盟的伙食的确不错,你要么留下吃点儿?”
我横了身侧的魏逐风一眼,嘴硬道:“笑话!我谢芫华就算饿死,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吃他魏家一口饭!”
可惜,三日后的我:“真香。”
(编辑: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