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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粒粒

2020-09-10桑普

花火彩版A 2020年5期

桑普

01

陈盼推开门时,宋岑源正窝在沙发里玩着游戏机。

听见声响,他懒懒地抬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了陈盼一圈,嘴角的笑意辨不出真假:“你好呀,盼盼。”

宋太太叫她盼盼,本是亲近的称呼,换到他嘴里轻飘飘吐出来倒变得嘲讽。

“叫我陈盼就好,”陈盼坐到书桌前,看大少爷还没有要动弹的意思,才转过身去看向他,问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课?”

一个游戏关卡正好结束,宋岑源短促地笑了下,这次没再看着她说话:“等我游戏结束了呗。”

陈盼又问:“那游戏什么时候结束?”

“哎呀,你就待这两个小时干自己的事呗。”

说实话,他今天见到她差点没认出来,她仿佛用两年时间蜕掉了一层皮,以前是干瘪瘦小的黄毛丫头,如今竟然白得有些晃眼,不过还是一样瘦,薄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但这死板的性格还是没变,宋岑源一听她说话,熟悉的记忆全回来了,他挑了挑眉:“反正课时费还是会照样给你的。”

陈盼握紧了手中的笔,脸上表情却仍是平静无澜:“什么时候结束?”

宋岑源无奈地耸耸肩,转头看到书架上的棋盘,眼睛滴溜一转,有了个新的主意。

他把游戲机扔进沙发里,想一出是一出:“陈盼,要不我们来下棋吧,你要是能赢我,我就乖乖地跟你上课,怎么样?”

“五子棋?”

宋岑源挑了挑眉,伸手拈起黑子,狡黠地勾了勾唇角:“围棋。”

他吃定这些年来陈盼一定“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死啃书本,别说围棋,可能连飞行棋都没下过。

所以他完全有把握在这场棋局里获得胜利。

黑子先手,陈盼没有反驳他的提议,拈起白子落在棋盘上。越下到后面,他的表情越严肃,握着棋子的手心汗涔涔,不由自主地坐直起来。

她不仅会下围棋,而且技术高超,白子步步紧逼。

“你输了。”没到二十分钟,陈盼就放下了手中拈着的棋子。

宋岑源盯着棋局想了两分钟,确定就算悔上两步棋也会落败时,他干脆把棋盘上的所有棋子都给拂乱,抬起眼看她时还有几分无赖的得意。

“这下你有证据证明是我输了吗?”

陈盼平静地抬起头与他对视,淡淡地说了句:“你可真够幼稚的。”

少年也不恼,手上反反复复地摩挲着一颗棋子:“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啊。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

宋岑源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盼,眼角挂着的却是明明白白的冷霜。

02

十七岁那年的炎炎夏日,宋岑源被父母打包好送去了姨奶奶家。

宋岑源的姨奶奶家位于西城乡下,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他在去的路上睡得七荤八素,因此在一下车闻到甜丝丝的新鲜空气时,还不由得感叹了一声“乡下好像也不错嘛”。

可没过几天,他的想法就彻底改变了。

山水有什么好看的,全是硬邦邦的石头山,清晨五六点就会响起的鸟鸣,两天就听烦了。

尤其是在发现游戏机和手机都被爸爸偷偷没收之后,他迫切地想要回到城市里。

姨奶奶记着宋家父母的嘱托,就是不告诉他回去的方法,他没有办法,打算到村子里找个人问问。

宋岑源到达村里三天了,整天待在屋里除了吃就是睡,为了打听消息,这是头一回出门。

他沿着村子里唯一一条大路走了个来回,看见的都是说着方言的老人。

宋岑源是沪城人,对西城的方言一窍不通,跑了一上午也是净作无用功,愁得他一屁股坐在村口的石凳上叹气。

就是在这一筹莫展的时刻,他瞧见了一个背着竹篓下到田里的身影。即使对方草帽压得低,宋岑源还是一眼就认出来,这绝对是个年轻的女孩子。

他抱着不错过任何一个机会的想法,飞快地跑到田埂边上,对着她喊:“哎,姑娘,能问你个事儿吗?”

宋岑源说话有沪城口音,咬字时会卷起舌尖轻轻抵住上颚,又沉又糯,在这里听着特殊得很明显。

彼时女孩正在田地里摘玉米,她抬头看了一眼陌生的少年,用普通话回答:“好的,你问吧。”

宋岑源终于见着个会说普通话的了,便急急蹲下身问:“我想知道我该怎么去市里啊?”

她想了想,把路线详细地说了一遍,听起来十分复杂,给他记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想了想,又问:“你有手机吗,可不可以借我打个电话?”

她点点头,答应道:“可以的,但是我的手机在家里,等我干完活了回家可以借给你。”

宋岑源这才意识到他在打扰人家干活,难得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爽快提议道:“谢谢你啊,这样,我来帮你吧,多个人多份力嘛!”

女孩阻止的声音还没发得出来,他就潇洒地跳进了田里。

可是他不知道,这里的田地是湿润的,也不知道就这么跳下去,根本抬不起脚来。

为了不让他摔个狗啃泥,她只好冲上去抱住他,两个人翻身便在湿泥里狼狈地滚了一遭。

她怕玉米根部锋利的茎叶会扎进他眼睛,就伸出一只手紧紧捂在他眼皮上,结果片刻后一拿开手,就对上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了?”她擦去他脸上的泥水,担心地问。

宋岑源眼睛都红了,他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感受到被英雄救美的滋味。

她看起来瘦削,力气倒是挺大的。

等被对方好心地送到家门口时,他才回过神来想起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赶紧扒着门框问。

“我叫陈盼。

“盼望的盼。”

最后宋岑源的电话还是没打成。

酷夏天气反复无常,一场大雨突如其来是很正常的事。

可没有人告诉他,暴雨还能让手机没信号的啊!

宋岑源准备回到房间去绝望地面壁,就在他快要起身时,突然感觉到衣角被轻轻扯住。

“这里下雨打雷就会断电,今晚应该是不会来电了,”陈盼指了指天,递过一包蜡烛,“我觉得你可能会需要。”

他确实需要,姨奶奶平常都在晚上七点准时入睡,整个家里需要光亮的人只有他。

想着从城里来的孙子也许不能习惯停电,姨奶奶在回家时还特意买了蜡烛。

结果打开门发现一室亮堂,她担心的那孩子正倒在沙发上,就着微弱灯光看书。

“岑源,这蜡烛是哪来的呀?”

“陈盼,您认识吗?”宋岑源来回地翻着陈盼借他的书,才看几行又看不下去,干脆直接合上,“就是她送给我的。”

姨奶奶好像对陈盼很熟悉,一听到这个名字笑容都变深了,说是这个女孩又孝顺又上进,成绩还好,年年都在市里高中拿第一,让他务必和她多学学。

其实放在以前,这种“别人家的孩子”他理都不想理,可现在形势不同,整个村子里,好像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同龄人。

往好的地方想想,他终于有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了?

第二天一早,宋岑源带着书去物归原主,刚要出门,就看见要找的人经过。

“陈盼!书还给你,”他赶紧追上去,把书递给她,撇撇嘴,“哪有人会把高中政治书借给别人解闷看的啊?”

“我只带了课本回家。”陈盼无奈地说,“你能晚上再给我吗?我现在没有办法拿着。”

“你今天也是要去田里吗?”宋岑源看着她身后的背篓,想了想,“我和你一起去吧。”

宋家小少爷长到十七岁,连花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还是在树上结出来的都不知道,这回说得好听是为了感谢她而去帮忙,其实就是闲的,没事干。

陈盼一看他就不识五谷,但在他自告奋勇要一起摘玉米时,还是耐心地教他采摘的方法。

宋岑源别的不敢夸下海口,力气倒是足的。不过摘玉米的新鲜感没维持多久,马上就被拨开云雾的烈阳晒得褪了个干净。

沪城从没有出过这么烈的太阳,而西城的温度几乎可以将人熔化。

陈盼看过去时,宋岑源才摘了一排的玉米,背篓都没有填上一半,整个人躲在密不透风的玉米丛里喘粗气。

她一猜就是他还不适应这里的天气,赶紧停下手中动作,跑过去把人搀起来往大路上扶。

还好她家的田离宋岑源姨奶奶家不远,她好不容易把挂在她身上无法独立行走的人放下,立马去桌边倒凉水喂他。

宋岑源热得晕头转向,胸闷得几乎喘不上气,神志不清地躺在沙发上。

看他勉强咽下凉水,陈盼又到院子中的水池旁,将毛巾浸到冰凉的水里泡了一下拧干,跑回去一手将它贴上他冒着虚汗的额头,另一只手摘下草帽,用力地扇动着试图给他降温。

或许是被热糊涂了,恍惚中,宋岑源感觉到凉意便迷迷糊糊地贴上去。

幸好只是轻度中暑,症状缓解些的他终于睁开眼,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抓上她凉得像冰块一样的手。

“你刚才中暑了。”陈盼立马将手抽回来,好心提醒一句,“我看你的脸还是很红,要不要去卫生所里看看?”

宋岑源摸着泛红的耳根,心想,原来是因为中暑,脸才会感觉这么烫啊!

他摸着脑袋感觉有点害羞,怎么又被英雄救美了呢?

03

突然中暑的宋岑源打乱了陈盼那天的收割计划,原定当天就能收完一片玉米田,也不得不再推后一天。

虽然那天午后下起了雨,陈盼一再表示他不算是耽误了她的活计,但宋岑源还是过意不去,非要在第二天接着跟人去摘玉米。

他保证这次绝对不会再坏事儿,一定全副武装,尽全力把落后的进度赶上去。

陈盼被他认真的模样逗乐,只好答应这个信誓旦旦的少年了。

还好这天天气很好,宋岑源也有样学样地戴上了草帽防晒,一鼓作气收了一大片玉米,刚到中午就提前把任务完成了。

两个人背着满满的背篓一道回陈盼家,她家里只有一个奶奶,说是父母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放假了她就会回来帮帮农忙。

陈家奶奶也不会说普通话,陈盼就用方言介绍宋岑源,不知为何,在听完她的话后,陈奶奶突然笑着对他说了几声谢谢。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以为是因为自己帮助了陈盼,下意识地就回过头去看她。

但不知陈盼的神色为何在那一瞬间沉下来,她扯了扯宋岑源,说道:“我送你回家吧。”

他跟着她往外走,忽然感叹道:“陈盼,你好孝顺啊。”

陈盼回头看他,难得笑了:“这话说的,你不孝顺吗?”

“也不是不孝顺,”宋岑源想了想,“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我爸送来这吗?就是因为他觉得我太叛逆了,想把我扔到这来练练。”

“那你不是也来了吗?”陈盼说,“看来你也没有那么叛逆呀。”

宋岑源耸耸肩,坦白道:“那都是因为他答应等我回家了,就送我最新款的游戏机。”

“原来是这样吗?”陈盼停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勾起嘴角,“可我覺得你很好呀。”

她说:“至少在我看来,你热心又有责任感,不怕苦也不怕累,比很多人都难得。”

宋岑源的脸颊顿时烧起来,他撇过头,不自在地嘀咕:“不就是帮了你一次吗,也不用这么夸我啊……”

陈盼有一刹那的愣神,她嘴角的笑意褪了些。

“是的,就是谢谢你帮助了我。”

或许是太久没找着人说话,他们断断续续聊了一路,直到走到宋岑源家门口,才想起来今天信号恢复了,可以让他给家里打电话了。

还好陈盼随身带着手机,他千恩万谢地接过来,直到打开拨号页面才突然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他爸妈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来着?!

结果就是,宋岑源的逃出西城计划因为最关键的环节,暂时失败了。

陈盼看他唉声叹气,只好劝慰他说,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今晚她先做个番茄炒蛋来安慰他的肚子。

西城人嗜辣,他到姨奶奶家来就没吃过一顿合口味的饭菜,这时候听到最普通的下饭菜都要流下哈喇子,还强调了句要多加白糖。

宋岑源想,他不是已经接受了要留下来的事实,只是想先尝尝陈盼做的番茄炒蛋正不正宗再跑哦!

04

宋岑源和陈盼很快熟络起来,她会在做活时叫来力气大的他,而他也会顺理成章地留在她家蹭饭,次数多到姨奶奶都调侃他该给人家里交伙食费了。

一个月过去一半,他每天的行程都是两点一线——从自己姨奶奶家到陈盼家。

陈盼学习很刻苦,即使在停电的日子里,她也会挑灯夜读,嘴里念着宋岑源听不懂的公式。有时候她会顺带带着他一起念书,循循善诱,有赏有罚。

如果当天做的题一道都不对,那他就只能吃到一份无糖的番茄炒蛋。

为此,宋岑源号得很大声:“陈盼,我老师都不会这么严格对我的啊!”

陈盼就笑,再给他出一道简单点的题。

在这段没有娱乐的日子里,和她一起看书做题,好像也变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宋岑源摇摇头,想要把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出脑袋。他心慌地想,自己不会真的被无聊逼疯了吧?

这天晚上他照常来找陈盼,却发现她没在房里看书,问了陈奶奶,说人可能在屋顶呢。

他推开了楼顶的门上去,还没来得及喊,就被一双手蒙住了眼睛。

“你别动。”陈盼本想给他一个惊喜,哪知这人没按计划地出现了,只好先把他的眼睛蒙上,用脚去踢开地上的竹筐。

“你数三下,再睁开眼睛。”

宋岑源老实地默念了三秒,甫一睁开眼,就被眼前的景色惊得张大了嘴巴。

荧荧绿火,漫天飞舞。

他怔怔地去接陈盼小心放在他手心里的萤火虫,看对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对他说:“明天你就要离开了,我没有什么礼物可以给你,想着你还没见过萤火虫吧,就打算带你看看来着,希望你会喜欢。”

不知为何,宋岑源忽然感觉眼眶有些酸涩,找不到回礼,只好把脖子上一直戴着的项链扯下来塞到她手里,不容拒绝道:“我没有带别的来,这个送给你。”

看他坚决,陈盼拒接无果,只好收下。

明天就是宋父来接他回城的日子了,从这里走后,他就要回到沪城继续他的生活了。

在这里的所有时光,也许就会变成一场梦,一个彩虹色的泡影,轻轻一吹,就再找不到它存在过的踪迹。

想到这里,他没来由地恐慌起来,本来已经要走出她家门口,突然又转身跑回去,一路狂奔至楼顶,气喘吁吁地冲到还在看星星的陈盼面前。

“陈盼,你说过,你想考沪大的汉语系,对不对?”他扶着膝盖,流了一脑门的汗。

她不知所以,懵懂地点了点头。

“那你一定要来。

“我在沪大等你。”

天知道他为了这句话付出了多少努力。

这豪言壮语说出来容易,实施起来是真的难。

最后一年的高中生活他过得像苦行僧,最爱的游戏机也不碰了,一股脑地报了一堆的补习班,难得的是他还全都按时去上课了。

谁能想到曾经的沪城小霸王也有今天?

还好他本就聪慧,知识落下的也不多,补习之后颇见成效。当他压着分数线被沪大录取时,宋家父母感动得都要落泪,逢人便说这孩子真是转性了。

听到家里要筹办谢师宴时,他第一反应就是应该把陈盼请来。

真论起来,陈盼才是他最应该感谢的老师呀。

宋岑源得意地想,要当面给她看看沪大的通知书,问问这一次,番茄炒蛋里可以加几勺糖了?

他还想,陈家奶奶身体不好,陈家父母工作又忙,应该不能亲自送她来学校。那么到时候,就让她和他一起去报到吧,他可以帮她搬搬东西的。

那一刻的他,是欢喜又雀跃的,把未来想得很美好。

她是他心中一个独一无二的秘密。

所以,在父母交谈时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出现,宋岑源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妈妈,你刚刚说的,是陈盼吗?”

“是啊,岑源,你们应该认识吧?”宋母说,“在你去姨奶奶家之前,我还特意给她打了个电话拜托她好好教教你呢,现在看来也是从人家身上学到些好的地方了……”

他没理宋母的絮絮叨叨,迫不及待地打断道:“妈妈,你为什么会认识陈盼?”

“这些年我们家一直在资助她上学呀,怎么会不认识呢?这孩子也是争气,这回考得真好,就是说什么都不报外省的学校,说要留在本省,方便照顾年迈的奶奶……”

一瞬间,宋岑源突然就把所有的线索都连起来了,为什么姨奶奶发现他们认识时一点都不惊讶;为什么陈盼会知道他是沪城人;为什么陈家奶奶在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说谢谢……

他脸色苍白,感觉心里好像有一块地方,被重锤狠狠敲碎。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骗子。

05

“骗子。”

宋岑源把陳盼递过来的笔往桌上一摔,歪着头笑道:“陈盼,你就是一个骗子,也不知道我妈请你过来让我跟你学什么?”

她抿了一口茶,眼波无澜,点了点头:“你说得是,那麻烦你跟宋阿姨说一说,我以后不会再来了,先告辞。”

看人要走,宋岑源倒是先沉不住气了,冲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陈盼!”

他在生气,出口的话却像是在哀怨地质问:“你为什么都不道歉,明明是你骗了我,你却一点都不愧疚!”

她有些好笑:“那你说,我现在道歉有用吗?”

宋岑源下意识地想点头,察觉过来后打了个激灵,立马咬紧牙关僵硬地摇摇头。

“再说了,你想一想,我是真的骗了你吗?”陈盼坦然道,“当初我答应你的,是不是我一定会到沪大来?”

她又问:“那我现在是不是到沪大来了?”

“你就是骗子!”辩不过她,宋岑源更生气了,“第一次見面你就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装作不识?还有,你分明就是因为我父母的关系才对我那么好,为什么不告诉我?在我问你要不要到沪城来时,你为什么答应,为什么给我希望?!”

陈盼没想过宋岑源心里会有这么多误会,她想跟他解释,对他好只是因为他值得,当时没能按与他的约定来沪城,也是因为有难言之隐。

“陈盼,你要骗就骗得完美些,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他没给她这个机会,只是掷下了一句话,重重地关上门。

06

其实陈盼有偷偷到沪城来看过宋岑源。

那一年陈盼和宋岑源都在上大二,她拿着课外兼职攒下来的钱买了火车票,坐了三十个小时的硬座到沪城来找他。

陈盼没有宋岑源的联系方式,所有关于他的消息都是从宋母处得知的。

她知道他考上了沪大的人文系,提前在网上查询了人文系所在的教学楼,便按着路线寻过去。

可当她真正走在沪大校园里时,才发现这里的教学楼这么高大,能有多大的概率正好遇见想找的人呢。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说走就走,不瞻前顾后,也不考虑他是否在这一天有课、他们能否真的遇到,就这么义无反顾地来了。

下课铃声响起,人潮忽地冲出来,陈盼站在绿荫里安慰自己:没关系,来到他生活的城市,走过他天天走的路,好像不错。

可缘分就是这么凑巧又巧妙。

在陈盼正欲转身离开时,她一扭头,就看见了人群中的他。

少年头戴耳机,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他的步伐很快,蓬松的头发被春风微微带起两缕,轮廓清爽又俊朗。

陈盼站在他身后,看少年圆圆的后脑勺和越变越宽阔的肩膀,恍若隔世。

直到彼此的距离拉开一大段,她才如梦初醒般挪动脚步,像着了魔似的跟上去。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可这份隐秘的想念,她却无从开口。

她跟着他走了很远,直至看见一个女孩迎面朝他走来,尚堪堪停住了脚步。

距离太远,她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女孩将一个礼盒递到他跟前,含羞地动着嘴皮。

陈盼盯着他的背影,又抬头望了望天,感觉太阳像是要落下去了。

宋岑源没有收下,他只是摇了摇头,甚至没多花费一分钟的时间,接着戴上了他的耳机。

女孩的脸涨成猪肝色,陈盼却感觉有点想笑。

沪城春日的白昼尚短,霞光斜斜地染在宋岑源身上。陈盼跃进他走过的夕阳光斑里,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她伸手摁住染着颈上体温的项链,感觉得到项链随着心跳的频率微微跃动。

陈盼没再向前一步,就这么远远地对着他的背影,用力地挥挥手。

宋岑源,要等我哦,我一定会来的。

07

这一程行路迢迢,陈盼却甘之如饴。

这一段回忆的意义于她来说,像是挂在天花板上的一颗糖,就算是远远望上一眼,也能让心里变甜。

在多少个漆黑的夜晚里,她寻不到光,便闭着眼去想他的身影,对自己说“醒来就是天亮”。

陈盼不后悔在去寻找宋岑源的路途中只演了独角戏,她深知他的性格,若是在此时见上一面,就会打乱他们各自现有的生活轨迹。

她想让他再等一等,等她有底气走到他身边,等他变得再成熟一些……

她要以最漂亮的样子出现他的面前。

可她没想过,时间在飞,人也是会变的。

宋岑源也会有一天,决定不再等她了。

宋岑源以为,他和陈盼再次相遇,完全是上天安排的巧合。

他本就对人文系不感兴趣,去年又突然迷上了围棋,结果本就勉强及格的成绩更加惨淡,只好听从老师的建议重修一年。

而宋母又正好得知了陈盼考研考上了沪大,想着毕竟知根知底,不如直接请来给他当家教老师。

说实话,在宋岑源得知陈盼来到沪城的那一刻,心跳有一瞬间的漏拍。

他假装不在意地同意这个提议,其实内心天人交战。他一方面不想再见到陈盼,怕重新揭开心里的伤疤,另一方面又想再次见到她,而这完全是出于本能。

所以再次见到陈盼时,他就变成了一个敏感的矛盾体,一边想着不要让她好过,一边又舍不得让她难过,非常复杂。

这些年来他也有谈过两段恋爱,可每一次都结束得很迅速。

对方和他分手的理由都是一样的——“宋岑源,你的眼里没有我,你根本不喜欢我。”

每当这时,他就会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些伴在陈盼身边的日子,那时候,他的眼睛总是只盯着她在的方向转动。

自从违心地将她赶走后,他足有一个星期没睡好,夜夜看着窗外,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虽然说他不是好哄的,但她就不能再多哄他几次吗?

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惊醒,他宋家大少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了?

难道,这就是喜欢吗?

自那天起,两人本就不明朗的关系更是陷入了迷雾重重中。

宋岑源不敢向前一步,因为他摸不透她对他的感觉。陈盼也不敢向前一步,她终于发现,他也不会是一直在原地等着她的。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一周,直到某天宋母突然对宋岑源说:“岑源,听说盼盼最近要出国了,你问问具体的时间,一个人也不方便的,让司机送她去吧。”

彼时他正歪在沙发上打游戏,刚听到这句话,屏幕上的小人就应声倒地。

这局输了。

宋岑源感觉耳朵里都在嗡嗡地响,脑中只有一个想法——陈盼,怎么就要跑了呢?

08

那一天太阳刚落山,片片雪花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不过片刻,窗外就成了个白茫茫的世界。

西城不下雪,陈盼第一次见着雪,自然是惊奇的,当即便推开玻璃窗用手去夠晶莹的雪花。

她趴在窗户上,顺着雪落的轨道往下看,这一看,竟然还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站在空地中央的宋岑源快要被堆成一个雪人,思来想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发了条信息——我在你家楼下。

哪知信息刚发出去,收信的主人从单元门口出来了。

陈盼撑着伞急匆匆地朝他走去,阔大的伞面略略偏向他,微微蹙起眉头:“下雪了,怎么不知道带伞出来?”

宋岑源没敢告诉她,下雪之前他就在楼下徘徊了。

看对方不答话,陈盼以为他还在怄气,便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声音:“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宋岑源想了想,按先前打好的草稿说:“我妈让我带点东西来送你。”

天越来越黑,温度也越来越低,她看他穿得单薄,便立马接过:“谢谢啊,我一会儿给宋阿姨打个电话道谢。伞给你,你快回去。”

其实来送东西只是个理由,他就是想多看看陈盼,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赶走,他还没有借口再赖一会儿。

她看他欲言又止,便问:“还有事吗?”

宋岑源摇摇头,只好转过身离开。还没走几步,他突然就后悔了,停住脚步回头看去。

而陈盼还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鼻尖都冻得粉红。

他的心顿时就软成了一摊水,只觉得鼻酸,咬咬牙,朝她飞快地奔去。

奔跑着的少年像是凭空长出了两只翅膀,落在影子单薄的少女面前。他张开双手,两颗年轻的心脏隔着皮肉相互感受着彼此的跳动,连同着脉速都将趋为一致。

“我不生气了!我原谅你了!”他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她突然被抱了个满怀,怔怔地问:“啊?我要去哪里?”

原本陈盼最近确实要出国,只不过是为期一月的交流研学,宋岑源没有问清楚,倒闹了个大乌龙。

知道真相后的他,有些尴尬地擦掉眼角的泪花,转身欲逃,却被陈盼及时扯住衣角。

“说实话,当初我也想要报沪大,我知道你在等我。

“可临近高考,奶奶的病情愈加严重,爸妈忙着养家糊口。他们也很想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地选择想去的学校,可是我知道,我必须要留下来照顾奶奶。

“也许你是王子,但我不是公主,我不能像童话故事里上演的那样,抛开一切只为追求自己的未来。但这些年来的每一天,我都记得,你还在等我。

“所以在奶奶的病情稳定下来之后,我就想啊,我一定要考研来沪城,我要来见一直等着我的你。还有,我说过觉得你很好,那都是真心实意的。

“现在我为我对你撒过的谎和让你等这么久道歉,对不起。”

宋岑源蒙了。

在他的记忆里,陈盼一直是个流血流汗都不会流泪的奇女子,他从未见过她有任何示弱的时候。

这些年来的辗转反侧和耿耿于怀,所有关于她的不甘,好像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我接受你的道歉。”他抿了抿唇,脸上神色不松,手却紧紧握着她的手心,别扭地说,“谁叫男子汉大丈夫要说话算话的。”

“那你握紧了我的手,就不可以再放开了哦。”

她的嘴边噙着淡淡的笑意,一双眼睛似盛满了这世界上所有的光,璀璨夺目:“我也不会再放手了。”

人们在到达最终目的地之前,或许彼此都会走过很多岔路,但地球是圆的,只要能坚持一直走下去,对的人总归是会遇见的。

冬雪浇灌的玫瑰,一定是晚开的,也一定是珍贵而又甜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