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是大梦一场
2020-09-10大黄米
大黄米
01
电话响的时候,沈芒夏正在同客户开会,甲方是个年轻的部门经理,沈芒夏的方案改到第四版,还能看出对方时不时露出蒙娜丽莎般神秘的、有点含糊的微笑,让她几次都忍不住想问问他最近是否刚做了“微笑唇”。
但她偏偏就是不服输的性子,更是鼓足劲想得到对方心悦诚服的肯定,方案里恨不得连每朵向日葵上长了多少粒葵花籽都详细标明。
电话响个不停,客户示意她先接电话,她只好快步走出了会议室。
“你好,哪位?”
对方说他是陈智为,大学时不同系的师兄。
“是这样的,我是想問你有没有时间……”
沈芒夏打断道:“是要同学聚会吗?实在抱歉,我现在有点事情,稍晚些,我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对方沉默了一会,轻声说道:“周宴去世了,你不知道吗?”
她下意识地歪了歪头,刚想回答,耳边却响起一阵巨大的轰鸣,像极了飞机突然升空所带来的强烈的耳鸣。她略带迷茫地用手捂住耳朵,竟然走了神,不确定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嚼一块口香糖。
——那种方形的、粉红色、带着新鲜树莓味道的口香糖。
她看着客户大步向她走来,连忙挂断了电话,露出职业的微笑。对方却盯了她半晌,认真地说道:“不如我们今天就到这。”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有些不解,对方却淡然一笑:“我从来没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见那么凄惶的神色,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但我想,他一定对你很重要。”
哦。沈芒夏想,他不做微笑的“蒙娜丽莎”,又开始做读心专家了。
02
周宴对于沈芒夏来说,到底算不上重要,这个问题,她自己难以描述,但在别人的眼睛里,他们也许连熟稔都算不上,终其一生的交集加起来,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月而已。
彼时,沈芒夏是大二的学生,常在学生会里帮忙,所以与学生会主席陈智为熟识。某天,陈智为找她,询问寒假期间有没有兼职的打算。
原是有位被人称作“曾老”的海外华侨,年少时去了欧洲,如今年华逝去,倍加思乡,遂花高价聘请了设计师团队,想在遥远的佛罗伦萨,建造一所具有中国西北特色的庭院,以寄相思。
可惜,海外华侨找的设计师也是华侨,虽然长着典型中国人的脸,但对中国的认识仅停留在“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的层次,别说设计出西北特色了,到了中国,怕是连西北、东南都分不清。
其中的设计师之一就是周宴,他家和陈智为家是世交,所以,托陈智为找一个既有外语基础又懂中国古典文化,籍贯是西北的人员进组,最好是男生,一来工作起来方便,二是设计团队打算在曾老的故乡——西北小县城景泰驻扎两个月,工作繁重,条件艰苦,怕女生会吃不消。
陈智为是好意,他曾帮老师接收过沈芒夏的助学贷款申请书,现如今对方给的报酬可观,或许她愿意吃苦。
沈芒夏把头点得如捣蒜:“太感谢你了,师兄,别说是吃苦了,就是让我去吃土,我都愿意。”
陈智为说:“你先别高兴得太早,我只是引荐人,你会不会留下,还要周宴说了算。”
那是沈芒夏第一次听到周宴的名字,她把他想象成了万恶的资本家,有着锐利的眼神、沧桑的络腮胡和满身的铜臭味,决定着她的生杀大权。
为了面试能顺利通过,沈芒夏想了若干种方案,是痛哭流涕比较让人印象深刻,还是展示才艺比较自然?或者就先展示才艺,再痛哭流涕,这样更能打动人心?
陈智为临时有事,她便单独去见“资本家”周宴。与她想象中的不同,对方不仅眼神温和,没长络腮胡子,还是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人,很高,偏瘦,高鼻薄唇,眉眼深邃,站起来冲她微微笑,略带着些许羞涩。
大概是因为对方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沈芒夏不由得放松起来。但随即周宴就温柔地说道:“抱歉,我想你作为女生,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沈芒夏再三陈述自己如何精通中国古典文化、身强力壮、吃苦耐劳,对方仍是一副无奈抱歉的模样,让她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打在了棉花上。
沈芒夏急了,虚张声势道:“我会功夫的,Chinese Kongfu,你懂吧。这样,我现场给你打一套拳。”
她扎了个马步,“嘿哈”两声,有模有样地开始比画起来,伸胳膊踢腿,扩胸下腰,做得不亦乐乎。
周宴倚靠在办公桌上,一脸惊奇地看着她,看她做到最卖力的地方,还忍不住给她叫好。
一套“拳法”打完,沈芒夏气喘吁吁地问道:“怎么样,现在知道我完全可以胜任了吧?”
周宴起身替她倒了一杯水,极力忍笑道:“嗯,功夫不错,不过,我小时候在国内读小学的时候,也学过这套……呃,拳法,那时候还叫第八套广播体操呢。”
沈芒夏顿时大囧,拼命“挽尊”:“就是因为你出国太久了,才不知道,这套广播体操呢,因为动作规范、结构合理,能够调节呼吸,强身健体,所以早就被纳入武学体系了。”
周宴眼睛晶亮,噙着笑意,看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沈芒夏泄了气,对方却递过来一张湖蓝色的纸巾:“合同待会签,先擦擦汗吧,别着凉了。”
他把纸巾向她递来,与此同时,面前飘过一阵淡淡的木槿花香。她在此后的很多年都想不清楚,那天那阵木槿花香,香的到底是它,还是他。
03
出发去景泰的那天刚好是小雪节气,沈芒夏和整个团队一起坐在候机室里。整个团队算上周宴,共有七个人——四个外国人,三个华人。他们在用英语夹杂着法语热烈地交谈,语速很快,沈芒夏能听懂的句子不多,只得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挂着局促的微笑。
周宴不知何时坐到了她旁边,看着上方的大屏幕问她:“上面说今天是小雪,是今天要下雪的意思吗?”
就像是考试刚巧考到了她会的知识点,她瞬时放松了许多:“这是指节气,在中国一整年共有二十四个节气,小雪是第二十个。古书中有云,十月中,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小雪气寒而将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
周宴听得似懂非懂,问道:“二十四个节气?听起来好复杂。”
沈芒夏笑起来:“是很复杂,所以,智慧的祖先们编了一个顺口溜——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我的名字就是出自这里哦。”
《二十四节气歌》对很多中国人来说是小儿科,但糊弄周宴绝对是够了,沈芒夏不由得有些得意,越发字句清晰、眉眼带笑。他看向她的眼神带了些许赞赏,点头说道:“芒夏,原来你生在夏天,Hot girl。”
他英文语速,沈芒夏一瞬间差点以为他在叫她Hot dog,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Hot girl,火熱的性感女郎、辣妹。在她的认知里,这是个轻佻的词汇。
察觉到她的脸色不对,周宴有些慌了手脚:“抱歉,我大概是有些冒犯了,我的意思是,You are pretty.”
沈芒夏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低头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听见他顿了顿,又重复道:“真的,你很漂亮。”
不知为何,他说中文的语气比说英文迷人得多,但再怎么动听,沈芒夏也明白,在国外,夸女孩漂亮大概就跟中国打招呼问“吃了吗”差不多,谁要是真的回答“我喝了一碗豆浆,吃了两根油条外加一碟咸菜”,那就太蠢了。
于是,她大方地抬起头,回答道:“Thank you,你也很好看。 ”
周宴失笑:“你不用非得夸回来的。”
沈芒夏眨眨眼:“这是我们中国的规矩,叫作‘礼尚往来’。”
周宴一摊手,做了个“拿你没办法”的表情,这略显浮夸的动作让他做得自然又优雅,甚至带了点宠溺。有一瞬间,沈芒夏突然就觉得,他的小动作要比他的夸奖迷人得多。
广播里提醒乘客登机了,周宴起身前从口袋里掏出一瓶口香糖:“嘿,这个给你。”
沈芒夏脱口而出:“不,这是你的益达。”
对方疑惑地看着她,显然是不懂这个梗,她忙转移话题:“这是什么?”
“口香糖,里面有新鲜的红树莓果浆,待会飞机起飞时嚼一块,会很好地缓解你的不适感。”
沈芒夏接过瓶子,瓶身上面画着娇艳欲滴的树莓,里面是粉红色的长方形口香糖。
“所以树莓是有镇静的功效?”她问。
周宴很认真地说道:“不,并没有,但是它酸酸甜甜的,很好吃,吃着这么好吃的东西,还能有什么不适?”
沈芒夏啧啧称奇,十分怀疑他拿了这家口香糖公司的赞助,所以要时刻为他们代言。
周宴想了想:“你别说,曾经真的有一家公司找我拍广告哦。”
“嗯?就因为你广告词说得好?”沈芒夏问。
对方挑眉:“不,因为我长得帅。”
他说完,笑着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沈芒夏在原地不禁感慨连连。
是谁说外国来的绅士不风骚,只懂得礼貌和傻笑?
04
曾家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尚未收拾妥当,所以,设计团队先在城内找了家宾馆住下了。景泰县不大,人口也不过五十余万人,但周边有着举世闻名的黄河石林和永泰龟城,大漠孤烟、峰石林立,大自然在这里把鬼斧神工体现到了极致。
沈芒夏带着大家去吃正宗的羊肉泡馍,伙计给他们一人端上一个大海碗,里面放了两个烧饼,然后转身走了,剩下大伙对着烧饼干瞪眼。
丹麦人Mike拿着烧饼直摇头,用蹩脚的中文说道:“我的胃,很脆,这个太坚强。”
沈芒夏笑得不行,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告诉他们这就是羊肉泡馍的特色,吃之前是要先用手把馍掰碎,然后放到汤里煮。
一群人恍然大悟,各自拿起泡馍开始掰,其认真程度不亚于画设计图,唯有坐在旁边的周宴一边掰,一边不时地轻轻叹气。
沈芒夏偏头看他,他无奈地说道:“芒夏,这个好难,怎么才能掰成你那种大小均匀的颗粒呢?”
沈芒夏有些得意:“少壮工夫老始成啊,你的功力还浅着呢,你可以不必掰得那么均匀啊。”
周宴表示前半句没听懂,后半句关系到一个专业设计师的强迫症,必须要大小均匀。
沈芒夏看着他笨拙的样子,只好拿过他碗里的另一半帮他掰,等到碗中都是差不多大的颗粒时,一偏头,才发现周宴正手托着腮,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沈芒夏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低头掩饰道:“可惜,这样你就体会不到亲自掰馍的乐趣了。”
周宴轻轻地说道:“没关系啊,我可以体会你帮我掰馍的乐趣。”
沈芒夏想了半天,也没分辨出这到底是一句调侃,还是一句暧昧的情话。
煮好的羊肉泡馍被重新端上来,沈芒夏浇上一勺红艳艳的辣子酱,低头喝上一口汤,情不自禁地说道:“美得很!”
周宴学着她的样子,也浇上一勺辣酱,低头喝上一口,然后情不自禁地说道:“好辣!嗝!”
沈芒夏吃惊道:“要挑起几根粉丝,然后一点一点蘸着辣椒酱吃啊,你怎么把一勺全吃下去了?”
周宴拼命地喝水,冲她怒目而视,还不停地打着嗝。
沈芒夏说:“别急啊,我有治打嗝的好办法,你憋气,憋住了气,就不会打嗝了,相信我。”
周宴看着她:“你如果不笑得那么开心的话,嗝,我可能会更相信你。”
“嗯?我笑了吗?哈哈。”沈芒夏拍他的后背,“你别说话了,快憋气。”
周宴开始憋气,沈芒夏开始计时,一群人期待地看着他,二十秒后,令人瞩目的“憋气大赛”被一个响亮的嗝打破了。
就连隔壁桌的大叔都发出了遗憾的叹息声,对面一个叫里昂的设计师突然说道:“在我们国家,亲吻你的爱人可以治好打嗝哦。”
周宴看了看沈芒夏,沈芒夏惊恐地看着他。
然后,他问:“要亲吻多长时间呢?”
沈芒夏露出黑人问号脸,这个时间问题重要吗?重要的是,在场的没有他的爱人啊!
满座的精英设计师都露出看好戏的表情,隔壁大叔不停起哄,就连端汤的小伙都远远地张望,由此可见,八卦这个东西,它真的不论学识,不分身份,只要时机对了,大家都很恶趣味。
周宴嘴角噙着笑,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她不禁面红耳赤,连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你……”
周宴笑起来,突然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轻柔道:“好了,跟你闹着玩呢。”
提议者里昂没看成好戏,仍在鼓动:“你试试嘛,在我们国家真的很灵的。”
周宴挑起好看的眉头瞪他:“你少来,你是华裔啊,大哥,中国哪有这样的规矩嘛。”
大家都笑,沈芒夏却走了神,她想:这是什么神仙男人啊,连生气都是温柔的,连挑起的眉头都那么好看。
05
他们把大西北的风土人情大致体验了一遍,到曾家老宅驻扎下来的时候,已经入了腊月。曾老的要求是把曾家老宅昔日的样貌复原到欧式风格,难度颇大,时间又紧,那段时间,每个设计师都画稿画到头晕目眩,沈芒夏作为翻译加向导,更是忙到差点脱发。
周宴负责的是室内设计这方面,大到立柱上的浮雕,小到一块石头的摆放,他都要请教沈芒夏。沈芒夏简直成了他的私人助理。
偏偏周宴是个在工作中细微到极致的人,曾家书房里挂了一幅水墨山水画,上题两行字“十里寒塘路,烟花一半醒”,周宴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沈芒夏说:“这句诗出自魏宪的《西湖春晓》,写的是诗人在春天的早晨走在西湖畔的一条小路上,看见前方柳色暂黄,花未全开,但春色已经若隐若现,他于是被景物触动,用这句话写尽了春光之妙,也同时写尽了作者的愉悦之情。”
沈芒夏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呕心沥血的辛勤园丁,可惜对面的“花骨朵”周宴同学仍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
周宴盯着画皱眉:“作者的愉悅之情?可这幅山水画用的都是冷色调,远山笼罩在大雾中,你确定它用在这里,是愉悦吗?”
沈芒夏语塞了半晌,说道:“那或许是配图错了吧,反正我们从小做阅读理解,就是这样理解的。”
周宴连连摇头,似乎对她的解释颇为不满意。
老宅的后庭院里建了一座四角凉亭,亭顶是八角形状,周宴不太明白为何要是八角,而不是四角、六角。
虽然沈芒夏觉得他实在是在钻牛角尖,但还是尽职尽责地解释道:“因为八角对应的是四正四隅,是中国八卦的方位。”
周宴又问什么是八卦,沈芒夏张了张嘴,说:“你这个问题着实深奥,恕臣妾做不到啊。”
周宴皱眉:“什么是臣妾?”
沈芒夏“呃”了一声,有点哑口无言,对方又是不甚满意地看着她。
老宅的后院还摆放着一座按比例缩小的黄河石林的模型,里面峡谷曲折,山倾壁危,周宴对着它看了两天,然后问她形成原理是什么。
沈芒夏说:“这是黄河石林的一部分,主要成分是洪积砾岩,顾名思义,很大一部分是由黄河水冲刷而成,一小部分是由风蚀而成。”
周宴指着模型问她:“这部分是由河水冲刷,还是风蚀?”
沈芒夏茫然地看看模型,又看看周宴,想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地质学家”!
周宴甚不满意地看着她。
沈芒夏从小就是个自立自强的姑娘,考试从没跌出过前三名,如此几天被人家用不甚满意的态度对待着,越想越不甘,起身就去了一公里外的黄河石林地质公园,憋着劲想找出那块倒霉的模型到底是来自哪一片山。
出门的时候,天将将变阴,在山里走了一会就飘起了雪,她看着手机里拍摄的模型照片,走走停停,把照片放大对比,手冻僵,拿不住手机,只得不时地哈气。
雪越下越大,毛线帽上沾满了白色的雪花,然后在她头顶慢慢融化,到最后,连额前的刘海都是湿漉漉的。
一身黑衣的周宴在风雪中朝她走来时,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朝着她大步走来,用责怪的目光看着她,然后猝不及防地抓住她的手,一起塞到了自己的大衣兜里。
沈芒夏毫无防备地被他一带,几乎是整个人踉跄着扑进了他的怀里,霎时间风雪的凛冽气息和他身上的木槿花香气一齐向她涌来,竟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周宴就用这样姿势抱着她,不悦地说道:“你知不知道,这种天气很容易把人冻伤的啊,你自己没有安全意识吗?!”
沈芒夏又气又委屈,挣扎着后退一步说道:“是,我是没有安全意识,也没有头脑,没有本事,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行了吧!”
周宴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放轻了语气:“抱歉,这段时间,我对你太过严厉了。可如果你习惯了在工作的时候严格要求自己,你以后会收获很多东西,会遇上很好的人,会过很好的生活,懂吗?”
沈芒夏的眼眶“唰”地一下热了,连忙低头掩饰,没说话。
周宴重新上前牵起她的手,嘴角噙着无可奈何的微笑说道:“你都要冻僵了,快回去吧,倔强的小丫头。”
他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在漫天飞雪的峡谷石林中,周围是沉默了千年的险峰峭壁,天地间万籁无声,入耳的只有雪花落地的簌簌声和沈芒夏擂鼓般的心跳声。
06
他们在老宅驻扎的第二个月,赶上了景泰镇周边村子一年一度的社火节——这是庆祝春节的盛大活动,提前好多天,村民们就在排练,舞狮子、踩高跷等节目让人眼花缭乱。洋设计师们没见过这种阵仗,都在翘首以待着庆典的到来。
尤其是周宴,从小就听父辈的人讲述中国春节的热闹,更是好奇和期待,甚至连续几个晚上加班画图,就为了省出半天的空闲时间去过节。沈芒夏忍不住打趣他比等圣诞老人朝袜子里塞礼物的时候还要激动。
周宴得意道:“那当然了,我是中国人啊,我爱这中国的土地,爱这中国的节日,还爱……”
他却闭嘴不说了,沈芒夏好奇地追问,他才把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柔声说道:“还爱这中国的姑娘。”
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她不禁就红了脸,连忙假装打趣道:“中国的姑娘快跑啊,这里有色狼。”
周宴哈哈大笑,旁边却突然响起了快门的“咔嚓”声,他俩循声望去,手持单反相机的Mike把屏幕转过来给他们看,一边对着周宴感慨道:“Eric,你笑得……好大。”
照片里的周宴斜倚在凉亭的立柱上,身后是白杨干枯苍劲的枝丫,和西下的夕阳交织在一起,本该苍凉忧伤,可画面里的男人身姿挺拔、笑容爽朗,漂亮的双眼里有着亮闪闪的光,那一刹那,沈芒夏恍惚觉得落在他身上的余晖是旭日初升的晨曦。
社火节在傍晚开始,期待了多日的周宴却突然发高烧。他无精打采,面色苍白,虚弱地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
其他人面露遗憾地对他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但也丝毫没有阻挡他们欢天喜地的步伐。
沈芒夏替周宴打抱不平:“你们要不要这么没同情心啊,他都病成这样了,你们还有心情去看庆典?”
一群人面面相觑,然后七嘴八舌地用英语、法语说了半天,总结起来就是:周宴病了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们很遗憾,但是,也不能改变我们欢乐的心情呀,就算我们在这,他也好不了呀。
有理有据,条理清晰,都把沈芒夏气乐了。大家看她乐了,更是欢天喜地地走了。
沈芒夏看着他们的背影哭笑不得,倒是周宴很理解:“这就是西方文化嘛,我们不喜欢过多地影响别人的生活。”
沈芒夏不以为然:“简而言之就是人情淡漠呗,以自我为中心。”
周宴看了看手表,催促道:“你别管我了,庆典快开始了,你快去吧。”
沈芒夏仔细地数着药粒,起身倒了水,淡淡地说道:“我不去了。”
周宴不解:“可是你都盼了好久啊,前两天不是还说要以社火庆典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论文方向?”
沈芒夏没说话。周宴强撑着坐起来,倚靠在床头,因为发烧愈发显得一双眼睛格外晶亮。他深深地看着她,放轻了声音:“是因为,我嗎?”
沈芒夏把水杯递给他,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弯着嘴角说道:“你可不要多想啊,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就是要互帮互助、相亲相爱的,我是中华文化坚定的传播者。”
周宴重复道:“相亲相爱?”
“就,就是大家一起相亲相爱的意思。”沈芒夏红了脸。
周宴但笑不语,低下头喝水,却一不小心呛到直咳嗽。沈芒夏忙上前轻轻拍他的后背,等她反应过来两人挨得实在是太近了,近到她一低头都能感受到他温热的气息时,空气好像都已经静止了。
她屏住了呼吸,听见周宴低沉又沙哑的声音:“Can I k……”
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话,也打破了这静止的空气,周宴略带懊恼地接起了电话,是工作上的事情,他用英语和对方交谈了半个多小时。
这期间,沈芒夏一直安静地站在窗边,看着夜空的星光,情不自禁地想,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呢?
07
设计图成稿并通过的时候,已经到了一月底。项目收工准备回国的那天,在异国工作了三个月有余的设计师们简直兴奋到飞起,大家都欢欣雀跃,除了沈芒夏。
她心中充斥着巨大的不舍和难过,虽然自己并不想承认,但也只能强颜欢笑。周宴也表现得魂不守舍,她无数次偶然抬头,都能察觉到人群中的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他们眼神交汇,然后相视一笑。
就连中文越来越好的Mike都打趣道:“Eric,你就像个陷入恋情的少年。”
沈芒夏的勇气一鼓再鼓,她想,或许也可以她先开口告白,喜欢就要去争取嘛。
他们是第二天下午的航班,当天傍晚,曾家老宅一位客人远道而来,那是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姑娘,时尚、靓丽、身材火辣。她热情地拥抱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在周宴的面前站住,偏着头说道:“阿宴,我好想你。”
直到那一刻,沈芒夏才突然明白,原来这世界上有一种亲密,它远比拥抱更动人。
姑娘的中文名叫曾毓,是曾老的孙女,是和周宴从十几岁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沈芒夏看着她用流利的英语、法语和大家讨论回国后的庆祝Party以及去瑞士滑雪的计划。看着她自信开朗的笑容,看着她那明显是由于经常运动而晒黑的皮肤,沈芒夏心中的勇气慢慢消散、消散,直至消失殆尽。
飞机抵达上海,沈芒夏在机场和他们告别,嘴里含着的仍是周宴当初给她的那片树莓口香糖,昔日酸甜的味道却变得万分苦涩。
周宴一直跟她并列着行走,平日里话不多的人此时却像个话痨一样喋喋不休:“不然,你和我一起回佛罗伦萨吧,反正设计图上还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沈芒夏低头没说话,他又道:“或者我们先去瑞士滑雪,到时候我再和你一起回来,反正你的寒假还有半个月。”
他想了想,又提议道:“不然,我干脆留下来好了,我……”
“周宴。”她轻轻开口打断他,明明红了眼眶,却硬是要微笑,“就送到这吧,一路平安啊。”
不远处的曾毓走过来,略带疑惑地看着他们,突然笑着问道:“怎么了,阿宴,是同这位沈小姐有劳务纠纷吗?”
沈芒夏也笑,笑得整个鼻头发红:“没有,没有,周先生是个很好的老板。”
不是周宴,也不是阿宴,而是周先生。
她看着他脸上露出失望、沮丧的表情,看着他在曾毓的拉扯下不由自主地走向检票口,看着他们一群人慢慢地消失在那条长长的通道里,最后完全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她却泪眼模糊地看见周宴突然转了身,大步向她走来,然后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他凑在她的耳边,语气里满是不舍:“我会想你的。其实我……”
其实什么呢?沈芒夏不知道。他到最后也没把要说的话说出口,她到最后也没把想问的事问清楚。
像是一场大雾散去,沈芒夏又重新回到了原本的生活轨迹,整日奔波在教室、食堂、宿舍和兼职的快餐店之间,生活得忙碌又平淡。
周宴回到佛罗伦萨之后的前几个星期,会不定时地给她打来电话,可佛罗伦萨和上海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他们的通话隔着距离、隔着时间、隔着你来我往的试探。她怕极了这种生疏感,干脆就不再接他的电话。
她是在夏天的时候又见了周宴一面。彼时,她正骑着快餐店的黄色电动车,后座的箱子里装满了外卖的盒饭,准备前去送餐,周宴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她本想挂断,却无意按了接通键。
周宴在电话里说他来苏州出差,顺路到上海来看看她,现在正在校门口。
老板一个劲地催促她快点出发,她只好对着电话说道:“抱歉啊,我现在很忙,怕是来不及见面了。”
电话的那端着急道:“芒夏,其实我……”
“先这样吧,我挂了哦。”
那一天的周宴带了十足的期望而来,然后失望而归。可他永远都不知道,那天他背对着的那家快餐店的门口,有一个女孩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泣不成声。
他是那样美好、那样优秀,仅是看着挺拔的背影,都能感受到他的意气风发。他见过风趣、幽默、认真又倔强的她,却没见过此时汗水粘在身上,头发被安全帽压扁,全身充满着对世界的妥协和无奈的她。
她不愿意破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她想在他的心目中,永远做一个明眸皓齿、认真倔强的小姑娘。
他不知道她看着他的背影有多难过,就如同她永远也不知道,那天是芒种节气,他千里迢迢赶来,想和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但沈芒夏总觉得还来得及,她等待着自己破茧成蝶的那一天,昂首挺胸地站在周宴的面前邀他共舞一曲,她一直等待着。
直到她大学毕业毅然决然地断了所有后路留在上海,直到她无数次偷偷到周宴的INS上看他的动态,直到她看见了他和曾毓的贴面拥抱,直到这一天,传来了他告别这个世界的消息。
她曾以为的来得及,全都变成了可惜。可惜她当初没把该说的话好好说出口,可惜她当初被自卑的自己挑拨,可惜这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08
那个会“读心”的客户经理叫程现,因为担忧她的状况,主动提出送她回家。她上车后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就开口讲了这个长长的故事。故事讲完,程现已经开车围着高架桥绕了八圈。
他在故事的结尾时停好车,没来由地叹了口气,问道:“如果你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沈芒夏没哭,也没动,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手机上陈智为刚给她发过来的一段视频。
那是周宴追思会上的纪念影片,上面是各个年纪的周宴,滑雪的他、打篮球的他、画设计图的他,而最后定格的照片,是曾家老宅里,斜倚在凉亭立柱上的他。冬日傍晚的夕阳从他的身后照过来,他笑容灿烂地看着右下方,眼里是化不开的柔光。
那个冬天的傍晚,右下方站着沈芒夏,他这一生注定要错过的姑娘。
程现见她许久不说话,轻轻推了推她:“你沒事吧?”
沈芒夏如大梦初醒般抬头,突然就笑了笑。
她想,没关系的,就像当初他去了佛罗伦萨一样,如今她依旧在心底落下一场大雪,然后等待着他一身黑衣踏雪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