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雪夜没有吻别
2020-09-10易欢
易欢
01
湘檀再一次在人海里遇见许以,在温哥华有史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
她工作完了闲着没事,和陆唯一出门逛逛,一个下午就刷完了自己一个月的零花钱。
晚上陆唯一请客吃晚餐,湘檀在洗手间洗手时取了手上的戒指,洗完手就给忘了,一直等两个人走到停车场才想起来。
陆唯一在车上等她,她一路小跑回去,刚刚走到西餐厅的门口,就看到一群人围着,中间空旷些的地方吵吵嚷嚷,站着客人、经理和服务生。
湘檀不是个侠女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本来想绕过他们,可是透过缝隙无意间一瞥,让她下意识地停了脚步。
她好像置身一部黑白片中,所有声音都浪潮一般退去,只有中间站着的那个人带着色彩,他胸口有微微的起伏,哪怕置身于这么尴尬的境地,也依旧保有着自己的风度。
“顾小姐?”门童认得她,不明白她去而又返的意图,忍不住开口询问。
“没什么,戒指落在洗手台了,我回来取一下。”
那天之后,顾湘檀回家翻遍了从南京带过来的影集,更是特意在爸妈精心布置的照片房里找了很多遍。
终于在一张她和姐妹的运动会合影里看到一个侧脸,像极了那天晚上的他。
陆唯一过来邀她出去聚会,她兴致寥寥,随口敷衍道:“没钱。”
“我请你。”
“不想去。”
“我服了。”陆唯一坐下来和她对视,一字一顿地说,“漠北回来了,你不是等了很久。”
“回来了就回来了,这次又没走多久,两个月很稀奇?”
陆唯一被顾湘檀的眼神噎得说不出一句话,坐在地毯上缓了半天,冒着被一拳打趴下的风险问:“你不喜欢他了?”
顾湘檀十五岁那年才来温哥华,因为水土不服,这边的食物里的激素又很多,吃多了容易胖,她一开始没注意,整个人都像吹气球一样肿胀了起来,即使每天吃水煮菜都瘦不下去。学校里全是生面孔,谁都不跟她说话,只有漠北例外,同为华裔,漠北对很多人都很仁慈,也因为他太仁慈,才纵容她在他身后跑了这么多年。
“你从十八岁问到现在,不累?”顾湘檀躺在沙发上,刚好就可以望见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水晶吊灯。
鬼使神差般,她脑海里闪过一个人的影子,大脑的思维都还没跟上,话就已经从嘴里蹦了出来:“唯一,你帮我找一个人呗。”
“谁?”
“许以。”
“我不知道他在哪兒,就前段时间在西餐厅见过一次,也不知道他现在叫什么,家住哪里。”
“你演电视剧呢?”
“就是想再见他一面。”
年少时候无意犯的错,当时无知,不知道何为尊重。
如今懂了,想说一声“对不起”,没想到对方已经散落人海,想见一面都难于登天。
02
顾湘檀出生在南京,家里几代都是生意人,她交往广泛,从小朋友很多。
也可能是她过得太顺心了,所以才养成了刁蛮任性、骄纵跋扈的性子。
这天顾湘檀玩儿得好的朋友在学校现场抓了个小偷,男生穿着皱皱巴巴的校服,头发很长,额前的刘海几乎要把他的眼睛完全遮住。一群人围着,顾湘檀站得远,看了几眼就觉得没意思,但还是碍于朋友的情面,留了下来。
本来东西没丢,人也抓到了,她觉得训斥几句就完了,没想到他们不依不饶,闹得老师都快来了。
顾湘檀更没想到的是许以比老师先来,他本来只是路过,但是看到这幅情景,竟然主动穿过了人墙,把地上的男生扶了起来。
“有事上警察局。”许以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也不再多说。
都是一个班的同学,说到这个地步,也没人再不依不饶。
人群散了,顾湘檀叫住了他:“许以。”
“你又不认识他,这样的人,你管他做什么?”
“顾小姐天之骄女,当然永远不会对别人的苦难绝境,感同身受。”
顾湘檀盯着许以的背影,日光灼人,头一次被人说得红了脸,偏偏还是他。
刚好他们在月考,下午考完英语就要搬教室,顾湘檀最早回到教室,见许以位子上没人,桌肚里放了一套刚刚考完的英语卷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手比脑子还快,把那套英语卷子收走了。
第二天英语课,老师评讲试卷,统计错题。许以全程未动,顾湘檀瞥了几眼,手下写的单词都是歪歪扭扭的。
英语老师习惯性地抽人回答问题:“许以,完形填空你来讲。”
许以站起来,顾湘檀的手下意识地握紧,她忽然后悔了。
“我试题卷在搬书的时候丢了。”
“你怎么不把自己丢了。”
老师又点了几个人,无一例外,竟然都是平日里评讲时找不到卷子的同学,试卷丢了,全都伸着脑袋看同桌的呢,教室里的气氛一下跌到冰点。许以不卑不亢地站着,一句没解释。
“你们四个,把家长给我叫来。”
顾湘檀埋头,左右手的食指搅在一起,想道歉,又觉得抬不起头来。
第二天晚自习,教室前门来了一位老人,她望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阿以。”老人激动地喊了一声,全教室的人都抬起了头。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许以飞快地放下手里的笔,起身走出后,规矩地把座椅推了进去。
顾湘檀觉得自己看错了,可是明明一切都近在眼前。
她看到许以低头的那一刹那,总是冷漠得仿佛全世界都和他没关系的少年——
眼眶红了。
这件事过去,又是新的一周。星期二,顾湘檀他们组打扫卫生,她和许以被分去倒垃圾。
蓝色的大垃圾桶,又臭又重,盖着盖子,都还能看到桶边残留的变了味的奶茶。
她和许以一人抬一边,从四楼下去,她明显地感觉到许以那边比自己高。
但是他不跟她说话,她更不会主动开口。恍惚间,顾湘檀想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开口,脚下直接踩空了。
垃圾桶从他们手里滚下去,“哐当”一声砸在二楼的平台上。
顾湘檀崴了脚,校服裤子上被淋了一摊不明液体。她坐在台阶上,盯着满地的狼藉,都快崩溃了。
许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从二楼的教室借了扫帚,把垃圾重新扫在一起,铲进垃圾桶。
等到清理完现场,他瞥了一眼顾湘檀:“走了。”
“我脚崴了。”
不知道为什么,顾湘檀觉得在他面前摔的这一跤很丢脸。
比在全校开大会的时候摔个狗吃屎还丢人。
她以为他会丢下自己一个人去垃圾房倒完垃圾再回教室,等了一会儿没动静,她抬起头,发现许以站在她面前。
和自己穿着同款校服的男生蹲下来,面无表情地挽起她的裤脚,又托着她的脚扭了扭。
顾湘檀下意识地害怕,怕他突然用力。
可从头到尾,许以都只是缓缓地揉着。
他抬头,看到她惶恐的眼神,只是有些嘲讽地笑了笑道:“顾湘檀,我和你们不一样。”
03
顾湘檀和许以的关系变得微妙了一些。
其他同学都在背地里议论许以的家庭的时候,顾湘檀戴着耳机,本来在听单词。可是他们实在是说得太大声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小小的刺,不偏不倚地扎在顾湘檀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啪!”顾湘檀拿起桌子上的橡皮擦丢过去,原本嘈杂的教室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夕会了,能安静点吗!”
她的暴脾气远近闻名,全年级无人不知,一时间哪怕有人不服气,也都没再继续说话。
顾湘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右前方的空位,发现他不在,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让她觉得奇怪的是,过了一节晚自习,她的橡皮擦又重新出现在她桌子上,被人擦得一点灰都没有。
顾湘檀看着许以的后脑勺,飞快地坐下来,一时间,失态得差点打翻了自己桌子上的水杯。
一学期的时间在一次次的周考、月考中其实过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寒假。
周围其他人都在商量寒假去那儿过,有人说去泰国过冬,有人说去欧洲购物……只有许以,一言不发地收拾了所有的教材打包带走。
“你……带这么多书回家啊。”
说来也神奇,明明也算是前后桌,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竟然是那次她崴脚之后,他们第二次说话。
第一次也是顾湘檀主动的,期末英语考试她忘了带2B铅笔,許以坐在她后面,她转过去,问他有没有多的2B铅笔借给她。
“有事?”许以的书包很旧,但是很干净。此时书包装得鼓鼓的,他还用两个环保布袋装了各科的笔记本和练习册。
“没有。”
顾湘檀看着他一件一件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愣在原地,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
上次那个事谢谢你?拜托,都过去一个多月了。
昨天谢谢你借我2B铅笔?借的时候已经说过了啊。
许以路过她的时候看了她一眼,没什么情绪,和看其他的同学都没什么区别。他也发觉了顾湘檀在看他,礼貌地点了点头说:“再见,新年快乐。”
国庆,平安夜,圣诞,阳历新年……
这还是许以第一次和她说节日祝词,哪怕离农历新年,还有整整十天。
顾湘檀没想到她和许以在假期的时候还有机会再见。
那天是除夕夜。
每一家都在庆祝团圆看春晚,只有她家,是在酒店过的。
“我都说了,让你穿红色那身旗袍,刘总喜欢红色,大冬天的穿黄色做什么?”
“你出门的时候不再说一遍,我哪儿记得住。”
爸妈在争执,他们每个人都穿着礼服,只是为了接待公司的外国合作伙伴。
顾湘檀觉得自己太累了,累得连说话都没力气了,他们的合作伙伴还没来,她借口说自己不舒服,回家了。
出酒店的时候顾湘檀没给司机打电话,自己沿着街走,一路上都没什么人,走着走着,眼泪和鼻涕一起流。
她一边吸鼻涕一边想:太丢人了,出来就该直接回家,也不至于走到这人生地不熟,连个出租车都不经过的地方。
巷子深处传来几声狗吠,路灯明明灭灭,高跟鞋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很响,她忽然停下来,总觉得耳边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她不敢回头,只能一路飞奔,一边跑一边摸手机,想打开定位再打个110。
结果顾湘檀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人的胸膛。
“啊!”
顾湘檀惊呼出声,瞪大了眼睛,发现眼前穿着黑色羽绒服的人,很眼熟。
“顾湘檀?”许以皱着眉,一边喊她的名字, 一边朝她后面看,居然真的看到一道黑影闪过。
“除夕你在外面跑什么?”
“你还不是在外面。”
“我爷爷说吃饺子要醋,家里没醋了,我出来买。店子都关门了,就多走了几条街。”
没想到遇到了她。
“你们家,过除夕吃饺子啊。”
“不然?”
顾湘檀皱皱眉,印象里,对年的记忆都太模糊了。
“我能去吃碗饺子吗?”顾湘檀怕他拒绝,本来想说“给钱都可以”,又怕伤到他,只能试探地抬头。
她刚刚哭过,做过造型的头发被冷风刮得像鸡窝,鼻涕和泪痕也干在了脸上,又丑又怂。
“不是不行。”许以低头,看了她半天,转身朝反方向走了。
顾湘檀看着他的背影,想开口喊他,犹犹豫豫,没好意思出口。
“跟上。”
许以喊了她一声,顾湘檀一刻都没敢停,一路跑到他身边去。
没有月亮,他们踏过的小水洼折射着碎光,满地星辉。
04
后来顾湘檀回想过很多次那个除夕。
小平房里,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小灯泡,酱色的木桌上放了两个蒸笼。许以把蒸笼盖子揭开的那一瞬间白色水汽蒸腾而起,窗上凝了一层薄薄的雾。
她又冷又饿,吃了一笼饺子,没有醋,最最简单的猪肉韭菜馅儿,却比平日里吃过的都香。
晚上十一点,司机把车停在巷口,许以送她出去。
巷子里路不好走,许以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一束光强而有力地冲破黑暗,让顾湘檀避开了地上的每一处水洼。
临分别时,顾湘檀想说“谢谢”,也想说“对不起”。
谢谢你的温柔,对不起自己过去那袖手旁观的冷漠。
可话语在喉咙间千回百转,最后只化成了一个浅浅的笑:“新年快乐,开学见。”
许以点点头,没笑,整个人柔软了许多:“新年快乐。”
这是顾湘檀在中国过的最后一个农历新年,她爸妈早早就定好了移民计划,公司项目转移,主要的项目都落在了加拿大,干脆就选择把家安在了温哥华。
他们最开始的说辞是过去旅游,顾湘檀到了才知道,她要在这边继续学业和生活。
一晃,就是十年。
05
顾湘檀遇到许以,还是借了漠北的光。
漠北的赛车俱乐部和其他队一起办了一场比赛,许以是报名参赛的选手。
大赛那天,她和陆唯一过去捧场,坐下没多久,陆唯一就丢了手里的鼓掌器,凑到她耳边说:“看到九号了吗?去年才来,已经拿了两个赛季的冠军。”
“不过最巧的是,我今天看选手名单,他中文名字是许以。
“是巧合,还是真的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顾湘檀没动,世界之大,人海茫茫,重名的人太多了。
但她本来放松地坐着,听了这话,还是不自觉地就坐直了上半身,捏着手机,连呼吸都慢了几分。
大屏幕上,转播切了很多次九号的画面,镜头很远,看不太清他的脸,只能通过陆唯一夸张的讲述,在俱乐部官网上一次又一次地翻看他这两年比赛的历史记录。
终于,顾湘檀在一个赛事报道上翻到了许以的专访,页面的最后有他的照片,是他二十三岁拿下职业生涯第一个冠军的时候拍的。他穿着白色的赛车服,抱着头盔,不动声色地站在镜头前,眸光清冽,让人看不出什么。
是她认识的那个许以,顾湘檀舒了一口气,下意识揉搓了一下食指和大拇指,才发现手心起了细细的汗。
“你在中国的初恋?确实有一副好皮囊。”
“同学而已。”
“十年没见的同学?走在路上还认识吗?”
突然,有一处观众席一片骚动,听说是弯道超车的时候有赛车冲出了赛道撞倒防护栏,救护小组匆匆赶过去,观众席前很快有了保安管制。
漠北赶过去处理,观众在组织下退场。顾湘檀顺着人流,看到结束比赛的选手下车之后取了头盔走成一排,穿着九号制服的那个人,原本随意地和队友聊着天,长腿迈得毫不犹豫,可在顾湘檀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瞬间,他仿佛有所感应地回头望了一眼观众席,很快,就和其他人一起消失在众人的视线范围内。
许以的队友看着他,只觉得他今天有些不同。
仿佛比平日里更加渴望胜利。
这次比赛后的第二天,顾湘檀跟着漠北去慰问受伤的车队队员,因为伤势不重,所以急救之后的当晚就被送到了普通病房。
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是许以在照顾他。
“北哥。”许以从座椅上站起来,手里的苹果和刀一起放在了床头的铁柜上。他的眼神落在顾湘檀身上,仿佛从来没见过她。
“我介紹一下,Bella顾湘檀,她也是南京人。”
“你好。”许以主动朝她伸手。
顾湘檀愣了一下,伸出右手和他轻轻握了一下。
皮肤相触的一瞬间,仿佛有一股电流,细细密密地蔓延到顾湘檀的肩上,她的感官好像被拉回了那个瞬间——少年抬起头,一边漫不经心地帮她揉脚,一边说“顾湘檀,我和你们不一样”。
如今轮到顾湘檀抬头看他,赛车手平日里的锐气和桀骜,他身上都没有,反而多了一分沉静和三分内敛。
气氛有些凝固,漠北在慰问受伤的队员。
许以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顾湘檀瞥了一眼铁柜上削了一半的苹果,拿起来继续削完了。
苹果皮落在垃圾桶里,盖在了他们丢的外卖盒上。
顾湘檀把苹果递给漠北,让他给他的队员,她抽了几张卫生纸,借口说出去洗个手。
卫生间外公用的洗手台前,顾湘檀通过镜子看着埋头认真洗手的许以,两人都沉默着,较劲一样,任由水流从指缝流过。
“许以。”顾湘檀没忍住,还是想和他说句话,“你什么时候来的温哥华?”
“前年。”
“你爷爷他身体还……”
“去世了。”
顾湘檀咬了一下舌头,觉得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接把天聊死了。
她脸上懊恼的小表情很精彩,饶是许以想端着,也破功笑了出来。
“顾湘檀。”他冷不丁开口,没有一点点预兆,“他们说你是北哥未婚妻?”
“没有。”
“女朋友?”
“不是。”
她还没反应过来,许以已经收了手,水流戛然而止。他抽了一张吸水纸擦手,然后将掌心的纸揉成一团,飞进了垃圾桶,临走回头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道:“知道了。”
06
那天顾湘檀和许以加了微信。
顾湘檀翻了许以的朋友圈,发现他不怎么用社交软件,偶尔有动态更新,都是和一些一路支持他的人报备近期的赛事地点。她慢慢从他人口中了解到,许以这些年有多努力。
他在国内大学毕业之后因为一个offer来了温哥华,结果不到一年的时间公司就因为经济问题倒闭。许以最难的时候,交不出房租,在西餐厅洗过碗,由于语言不过关被人从头取笑到脚,由于交际圈窄,没有亲朋,没有好友,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过得并不顺利。
能有如今,完全是因缘巧合之下,认识漠北,被漠北发现了他的天赋,走上了职业赛车手的路。
温哥华正值年底,圣诞气氛很浓。许以发微信问她圣诞怎么过时,顾湘檀刚好做完了年底的所有工作,空出了圣诞假期。
许以:俱乐部出了通知,说把今年的团建定在了北海道。
顾湘檀:这个我知道,你们住的民宿是我联系的。
许以:你来吗?
顾湘檀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对方正在输入……”,等了一会儿,他没发过来。
顾湘檀:来啊,你想跟我比滑雪?
许以:嗯。
正巧,漠北这个时候联系她,顾湘檀接起电话,没顾上回许以消息。
“湘檀,我听人事说你昨天问他要许以的个人资料。”
“是我要的,特别是经济状况方面,我前段时间在西餐厅看到他在做服务生,俱乐部应该还不至于到了发不出薪水的地步?”
“是他以前的生活习惯。”漠北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口,“唯一说许以是你以前的同学?”
“是。”
“喜欢他?”
顾湘檀犹豫了一下,分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能说:“不知道。”
过去周围所有人都以为顾湘檀喜欢漠北,因为她这些年不加迟疑的信任和坚定的跟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连她自己都快以为,她是真的喜欢漠北。
十九岁那年的夏天,他们跑到北温玩儿帆船,她技术不到家,一个摆尾从船上掉下去,救生衣被船上的金属划破了,她游得脱了力,回头发现漠北在她身后托着她。
那次她在医院住了五天,出院终于脱掉了病号服,换上了吊带裙,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会捅破那层窗户纸在一起。
在她出院前的晚上,一群人趁着她去复查布置了病房,气球、蜡烛摆了一屋子,最后给漠北打电话说她出了意外状况,让他匆匆赶来。
礼花爆开,彩带冲出来的那一瞬间,她和漠北都愣了。
她试着配合大家,和漠北足足对视了一分钟,两个人都没有动。
就在她踮脚闭上眼睛的时候,漠北推开了她。
“湘檀,你不喜欢我。”
他比想象中,更了解她。
许以于她,太过特殊,特殊到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定义。
因为顾湘檀没有及时回复消息,许以再一次给她打电话时,他已经在她家附近的一家咖啡店。
这个冬天较之往年来说实在太冷,湘檀让他等自己一会儿,在衣帽间选了半天,内搭穿了裙子,在外面裹了羽绒服。她一边挑口红的色号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想起来中国的一句古话——
女为悦己者容。
07
北海道的行程是早半个月前就定下来的。
俱乐部年轻人多,爱刺激的自然也多,于他们而言滑雪实在是冬日运动的首选。
顾湘檀他们到札幌是下午,长途飞行劳累,队员们在到了住处之后都在房间睡觉。湘檀在飞机上喝了咖啡,一点儿都不困,她拉开窗帘,看着街上的雪景,发现此行赶上了北海道传统的雪祭。
以札幌电视塔为起点,方圆一点五公里的路上,摆满了冰雕、雪雕,一些为了搞活动搭好的舞台还空着,商场、街头到处都是写着“冬日限定”的牌子。
她在网上查了攻略,换了身红色的大衣,准备在大家起来之前出去逛逛,再买些吃的。
没想到还有和她一样精神着的人。
许以穿着黑色长款大衣,站在雪地里,他的肩頭落了些雪花,鼻尖冻得有些红,雪地靴踩在白雪上,“嘎吱”作响。
“怎么在这儿?”她关上门,看了一眼他们住的方向,离她这边其实有很长一段的距离。
“看到你喝了咖啡,想着你应该不会睡。”
顾湘檀挑了挑眉,没有拆穿他应该已经站了一会儿的事实:“我如果不出去,你就在这儿站着?”
许以犹豫一下,帮她把因为走路而落下来的围巾重新搭上肩膀:“应该会给你发微信,问你要不要再出来一起喝一杯咖啡。”
他们随意选了一条路,街上被雪覆盖的树都挂了彩灯,说来感慨,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并肩行走,没说话,却一点也不尴尬。
雪天路滑,他们刚刚走了十分钟,就看到路边有个摔倒在地上的老人。
许以快顾湘檀一步上前去,急急忙忙把老人扶了起来。
老人上了岁数,日语说得很好,但英语不好。
顾湘檀用了翻译器,勉勉强强听懂了他的住址。
他们要送老人回家,老人推辞了一会儿,许以坚持,把他背了起来。
顾湘檀提着他的袋子,环保布袋里最上面装着冬日限定的白色恋人巧克力,混在满袋子的蔬菜里,显得浪漫而又有烟火气。
穿过两条街,再拐进一条小巷,一栋居民楼的二楼,他们一起把老人送回了家。
从居民楼下来,许以轻轻喘了一会儿气,他把大衣的扣子解开,走着走着,发现顾湘檀坚持走在他身后。
“怎么了?”他转过身去倒着走,看着她的眼睛。
“从你家出来的巷子,也差不多是这个宽度。”
是那年除夕夜,她年少任性,他收留她吃了一顿饺子,送她走出那条小巷。
一晃多年,她依旧屈服于温柔的力量,他依旧是温柔本身。
那种骨子里天生流淌着的修养,让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散发着逼人的魅力。
“那时候不知道,是最后一次见你。”许以一边点头,一边等在原地,让她和自己并肩。
“我也不知道,竟然没机会说一声谢谢和对不起。”
他们找了一家烤肉店,小小的隔间,简单地把他们和其他客人隔开。烤炉放在中间,烟雾缭绕,视线模糊,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脸。
“早知道就去居酒屋了。”顾湘檀一脸后悔,肉没吃几片,脸被烤炉烘得红得不行。
“在札幌的雪祭吃一份烤五花肉,也算是份冬日限定了。”
许以一边剪肉一边撤掉空了的餐碟,把每一块肉都烤得恰到好处。
“我上次好像在餐厅看到你了。”
“嗯。”许以把一条烤好的五花肉剪成很多块,沾了辣椒面,放在她面前的餐碟里,“刚到温哥华的时候,需要兼职工作,英语不算流利,就选了最需要交流的工作。”
“你现在的英语已经和本地人差不多了。”
“辞了一段时间,觉得每天都一个人在家待着很无聊,就和经理说了,有时间的时候过去兼职,免得太无聊。”
饭后,他们坐上装饰了彩灯的公交车,公交车上人比较多,没有并排的位子。
许以扫了一眼,让顾湘檀自己坐下。
没想到旁边位子上的女孩看他们是一起的,直接礼貌地站起来,微微笑了一下,主动坐到了前面。
公交车摇摇晃晃,他们的双肩不停地触碰摩擦,顾湘檀把脸侧向车窗,唇畔是收不住的笑意。
“湘檀。”许以忽然开口说,“你不用跟我说抱歉。”
前一秒,顾湘檀心跳加快,头僵着,不敢动。
后一秒,就聽到许以继续说:“你也可以在我面前,再大胆一些,做你自己。”
“不要害羞。”
08
从北海道驱车半个小时不到,就是当地人最为推荐的一家滑雪场。
他们一行人一起进去,穿好滑雪服拿了滑雪板出来,就按小组分头行动。
这边的滑雪道分了难易程度,当地的教练用英文夸张地描述道,从山顶滑下来,可以一边看海,一边看日落,天空变幻莫测,那二十分钟的黄昏限定,可遇不可求。
许以滑得很好,但还是一直待在初级赛道,一遍又一遍地教着队友踩板,控制方向。
顾湘檀也在这边,她滑雪技术很好,和陆唯一、漠北在山脚和山顶之间来回几次,过足了瘾。这会儿她就待在初级赛道,帮大家拍这次团建的照片。
等到大家都会得差不多的时候,许以拿着滑雪板准备上山顶。
他看了一眼在帮别人拍照的顾湘檀,轻轻喊了她一声,抬手指了指上面。
顾湘檀还有点喘,跑过来,瞪大了眼睛:“我刚刚才从上面下来。”
“再去看看。”
他都这么说了,她当然不会拒绝。
索道在高一点的地方,这一路上去,她几次踉跄,都被他眼明手快地扶住。
“这路可真是太难走了。”她害羞得莫名其妙,只能默默吐槽一下路况。
许以没有抱滑板的手忽然伸过来,调笑道:“别还没到山顶,就直接滚下去了。”
他们到山顶后休息了一会儿,顾湘檀拿出手机拍照。
站在山顶看海,深蓝色的海洋仿佛一面平镜,天边的云彩层层叠叠,粉紫色的霞光轻吻着不远处的山峦,偶有飞鸟,扑棱棱飞过,很快就隐匿在覆雪的林间。
“运气真的很好。”顾湘檀感慨,拍了一会儿,就不再拿着手机,而是眼睛都舍不得怎么眨地看着天边。
许以滑了一会儿,一个漂移,停在她面前。
他也被眼前的景致征服,就这么低头看着她,好像能直接透过护目镜,望进她的心。
“黄昏限定,送你一个提问题的机会,三十秒之内,问什么都可以。”
他教了别人一天,此时声音有些哑,再加上本来就低沉,一说话,好听得让顾湘檀的心都颤了几分。
“你这些年……”
“只能问一个。”他打断了她近乎无聊的程式化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过于蛊惑人心,顾湘檀脱口而出道:“你有没有偶尔,想起我?”
那个路过你的青春,张牙舞爪,无比幼稚、狼狈且拧巴的我。
“有。”许以回答得很干脆,这份黄昏限定还剩下最后十分钟。他示意她跟着他,选了最难的滑雪道,从山顶冲下去。
弯道、树林、大海、云层、蓝天一一从眼前掠过,耳畔是呼啸的风,裹挟着些许碎雪砸在脸上,顾湘檀的心跳都快停了。
最后他们稳稳当当地停在终点,摘掉了护目镜,许以抱着滑板,接着刚刚的话题,缓缓道:“温哥华,我是为你而来。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用剩下的所有时间,来告诉你,这些年,我有没有想念过你。”
漫天风雪,顾湘檀不知道,当初小巷里,冲破黑暗的那束光,不止照亮了她一个人。
他这些年做了许多努力,都是为了走到她身边来。
很多年前,女孩穿着礼服高跟鞋,站在小平房里,用手指在窗户上写下“新年快乐”。她不会洗碗,就帮着他收蒸笼和碗筷到厨房,小灯泡功率不大,一室昏暗,他让她递洗洁精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他看到女孩红了的脸。
很多人说,女子的脸红,说明了一切。
这一切包含了多少情绪,他想用一生来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