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医院:夹缝与平衡
2020-09-10左京
左京
你在前方苦苦鏖战,我在后方野地搭棚。一袭袭白衣,风雪里奔走呼号,黑夜中蜷缩苦守,舍生忘死,互为勉励。
但后方羞于言功。近日,记者在陕西与湖北接壤的商南县走访过程中,多所基层卫生院医务人员表示:发生疫情,我们本来就应该冲锋在前。自责的是,社区、乡镇没有条件分流轻症病人,没能更好发挥一线的作用。
经此一“疫”,广大基层卫生院渴望国家在体制上能给它们松绑,配备充足人力,合理调整人员结构,补充实用、紧缺药品,夯实国家卫生健康事业的“网底”。
“我不想最大的贡献,仅仅是开救护车接送病人”
到2020年,试马镇中心卫生院院长苏芮在乡镇就干满27个年头了。和是全镇医务人员面临的最大风险。
“院里的救护车是手动挡,会开的人不多。疫情最紧急的那段时间,我的主要任务,就是开车。”苏芮告诉记者,小田是武汉某大学的在校生,他先后送过这孩子3次。
最后一次,小田实在忍不住,在半路上强烈要求停车。“救护车到我门上每去一次,我们家就要遭更厉害的白眼,求你们别去了。”苏芮很心疼小田,也理解他的心情,快到他家时,悄悄转了个弯,把人放下,没上门。
小田的疑似最终被彻底排除,大伙都略略松了口气。苏芮回顾这段时间的工作,却认为,虽然连日来昼夜排查确实辛苦,但基层卫生院仍没能释放出应有的战斗力。
商南县城关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以及试马、湘河、富水等多所乡镇卫生院院长分析:武汉前期的慌乱,与基层卫生院没能适时分流轻症病人有关。
所有的病人都去挤占三级医院,就诊过程中相互交叉感染不说,轻症病人挤占重症病人的病床、医护人员等资源,导致部分重症病人没能得到及时救治。
虽然国家实行分级诊疗之后,乡镇上不再发展产科,外科手术也较少涉及,但儿科、中医科,以及传染病防治仍有自身优势。就近、及时,缩小传染面。
在国家基本公共卫生服务项目中,就有“传染病和突发公共卫生事件报告和处理”的内容。且分级诊疗本就旨在形成正金字塔就诊结构,急慢分治、上下联动。
倘若基层卫生院建有标准的隔离区,医务人员日常能受到传染病救治的相关培训,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疫情,乡商南县其他13所乡镇卫生院的当家人一样,他正当壮年,把最美好的年华留在了乡镇。
试马镇有18300多口人,在商南县算个中等规模镇。此次抗疫,全院33名职工连同辖区内的32个村医,几乎全部被撒到各个卡点上。
幸运的是,镇里仅出现了小田一例疑似病人。护送他往返县医院做检测,镇(社区)一级做好病人首诊、科学分流,上级医院就不用承受如此大的压力。也不用紧急建那么多方舱,耗费国家大量人力物力。
而传染病隔离区作为一种战时储备,平时当普通病房用,疫情来临时便可迅速启用。
“我们是医生,不光能举个体温计在街上测体温,治病救人的时刻,最荣光。”这是苏芮的心愿,也是众多接受采访的医务工作者共同心声。
缺医少药,基层诊疗水平有下滑危险
不僅是在此次疫情发生期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基层卫生院有好医生吗?”“他们还能把病看好?”诸如此类的质疑,让广大基层医务工作者既委屈又苦恼。
“基层不是没有好医生!”谈到这一点,湘河镇中心卫生院院长王小康很激动,“我们的柳树林医生,从延大医学院本科毕业后,又在三甲医院国培了3年。有人,缺药。没有药,怎么治病?”
国家实行药品“三统一”之后,基层卫生院所需药品均在专门的医药平台申请,批准后统一配送,这在很大程度上杜绝了药品权力寻租。但现实中,个别基层常用药品申请不来,令临床医生“无米下锅”。
柳树林给记者举了个例子。在农村,很多老年人用药习惯不好,降压药时吃时不吃,一旦发病血压居高不下。而此时,如果在医生指导下及时服用紧急降压药硝普钠,血压得以回落,则能大大降低病人血管破裂的危险。
此外,对贫困户的用药,目前实行“甲类报销,乙类不报销”,可医生需要根据患者具体情况,开具对症、疗效好的药品,并不一定在甲类药品之列。
“我们是直接面对群众的人,这些因为用药积压的矛盾,‘锅只能由我们背。有的患者说得很直白:要你们有啥用?还不如外面的土郎中。”采访中,不止一位医生心酸落泪。
医学是一门实践性很强的科学。病人越多,医生积累的经验越丰富。而病人越少上门,基层卫生院的诊疗水平越难提升,如此非良性循环,导致年轻人想留在基层大干一番事业的心劲受挫,人才流失较上级医院严重。
富水镇中心卫生院是商南各乡镇卫生院中,基础条件最好的一所,但院长董斌也常常为“人”的事烦恼。
该卫生院目前实有职工42人,其中28个在编。按照1.5%0的配比标准,13个村、21000人的服务人口,最少需配31个在编职工。
从数字上看,相差不大。但仔细观察人员结构,后勤与行政占了很大比例,临床医生、医技、护士奇缺,很多岗位无人替换。为了完成好愈来愈繁杂的公共卫生、健康扶贫、诊疗服务,医院不得不大量外聘专业技术人员。
记者走访多家基层卫生院,情况大体相似:药品零差率销售补助、公共卫生项目资金,加上少量的诊疗收入,整成一疙瘩,80%要用来给临聘人员发工资。至于改善基础设施、增添设备、人员进修,得在保证卫生院正常运转的前提下才能考虑。
但即便如此,大多数愿意留守在基层卫生院的医生,仍旧秉持着“让群众在家门口能看上病”的信念,从未改变。
2015年,商南县撤乡并镇。紧要关头,县卫健部门全力争取,白鲁础、白浪、魏家台、水沟等4个卫生院得以保留。
“乡镇政府要遵照行政规划,但我们不能走。”湘河镇白浪卫生院院长李军锋说,如果撤并,有群众要走30多公里的山路才能到中心卫生院。医者父母心,佝偻的背影绕山踽行,谁能忍心看见?
不想再吃“大锅饭”了
对比21世纪之初,如今基层卫生院的各项条件有了质的变化。别的不说,仅落实在编人员基本工资和绩效全额拨款这一条,在20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58岁的余发勤记得很清楚,2003年他刚到富水镇中心卫生院时,新盖的门诊楼欠着40万元工程款没钱结,而现在的住院楼在当时还是一排旧平房,一下雨,院子里泥的没法走。
“那会儿医疗卫生全面推向市场,国家发60%工资,其余的自负盈亏。县级医院还能养活职工,乡镇不行,几乎全部瘫痪。很多人挣不到工资,走了。”身为商南县医院外科主任,余发勤耍了个胆大:承包富水镇中心卫生院。
鼓励学科带头人搞承包,一方面救活了很多乡镇卫生院,积累到大量管理经验,另一方面,也加快优质诊疗技术向乡镇下沉。
到2009年前后,国家再度实行医改,被承包的乡镇卫生院全部被收回。在编职工再也不用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每月工资由财政足额发放。
很多医务工作者认同,这更符合基层的实际。因为基层卫生院最大的特点,就是医疗工作和公共卫生工作往往是搅在一起的,而公共卫生这一部分并不直接创造经济效益。
尤其是当下,随着“人人享有基本卫生保健”理念的普及,健康管理关口前移,治病变防病,公共卫生、健康扶贫占基层卫生院工作总量的比重不断加大。
但问题接踵而来。医生将大量的时间用于下乡做体检、整理数据、填表,投入在坐诊上的时间被大大削减。而绩效考核标准的僵化,导致部分医生接诊积极性不高。
“以前让他下班都不下,多看一个病人就多一份收入。现在看100个和看1000个都是一样的,每看一个病人还多一份风险。”城关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为鼓励医生钻研业务,曾发过一次奖励。最终院长被给予警告处分,所发奖金也悉数收回。
这让卫生院管理者越来越难做。比起二、三级医院,基层医务人员普遍收入偏低、职称晋升缓慢、个人技术发展空间狭小。由于长期接触的是常见病、多发病,超过40岁,想从全科转专科,跳上更高平台的希望渺茫。如果再没有点激励措施,提倡多劳多得,下面留人谈何容易?
不能有物质奖励,地处偏远的湘河镇中心卫生院只能靠心留人。院长王小康在院里给大家装了篮球架、象棋盘,还给每位职工买了意外伤害险。
“說起来惭愧,从我十年前来的时候,有人就跟我睡大板凳加床板。到今天,抗疫这么长时间,我能给大家最大的关怀,也不过是回家洗个头。”
采访中,有人表达了一个观点:如果能在现有体制机制的基础上,稍微再灵活一点,探寻到一个平衡点,那是基层所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