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2020-09-10唐建强唐一然
唐建强 唐一然
[摘 要:父亲是农村挨过批斗的农民,能干但不合时运,一辈子很艰辛,没有过上好日子,且还无端承受社会的不公平,他也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中的一个。
关键词:沉默;艰辛;生活的不容易]
沉默是天下父亲的天性,我父亲也不例外。
作为庄稼人,父亲确实很能干。他是队里的主劳力,挖板土、砌猪圈、犁田、打谷子、抬石头、守通夜,只要是苦、累、重的活都有他的身影,且样样都是一把好手,所以他在队里的工分是最高的----满分10分。
这些是从母亲和邻居口中知道的。
有些印象也很深,如,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经常看见他在犁田,把水田犁了一遍又一遍。牛好像也很听他的话,他们配合得很默契,如踩沟、转弯、跨田坎等。他们交往的方式看起来很简单,父亲口里始终就一个字:“驾”!往往这时正值二、三月,通常我们三五成群流着鼻涕从他身边飞也似的就跑了过去。那时我们没有想过冬水田的冷,当然我们也好像不怕冷,穿着一条单裤,经常小手凍得通红,哈一口气,又马上跑进风里了。小孩子手脚也经常生冻疮,年后暖和的时候好痒好痒,忍都忍不住,年年如此。
有时,他会叫我把犁出来的几根大大小小的鳝鱼和泥鳅带回去。回家后,我就洗一洗,撒点盐,摘几张树叶包起来,煮饭的时候把它埋在柴火灶的灰烬里。估计一刻钟的时间,再从灰里掏出来。可能是那时手皮粗,不怕烫,双手捣腾几下,就迫不及待地把半焦的叶子层层剥去了,香味真是扑面而来,落在了心里一般。我会小心翼翼,但很快地把它们吃得一干二净,除了肠子和很少一点实在不该吃的头骨和脊骨外。那美味的记忆如刻在脑子里一般,现在想起来还很怀念。
地里也常常留有父亲的足迹。特别是挖板土时,无论冬夏,更多的是农忙以后。见到他的时候,往往都是脱了外衣的。他会把衣服放在地边突出的石头上,但多数时间是挂在斜坡的树枝上。那时我们眼力都很好,只要很远看到衣服晃动的影子就知道一定是他了。远处就可见他独自把锄头举得高高的,弓腰、收手,锄头就像钉子一样扎进了硬硬的土里,再把锄把压一下,往上提一下,那锄泥块就从土里断开了,再拉近一点,并用力甩到边上。整个过程协调、连贯,那一气呵成的样子,感觉都是力量。其实他并不壮实,甚至有点空荡又竖直的感觉。他挖出来的板土就像砖块,一块一块斜码在地里,整整齐齐堆成一行一行的,直得如挂了线一般。翻挖出来的土块,有时在阳光下会反射着耀眼的光。
那时的山村,经常会听到布谷鸟的叫声,时断时续。在小麦快成熟的季节那叫声更加频繁、短促和响亮。
一天晚上,萤火虫很多,月亮也很亮,偶尔也能听到几声布谷鸟的叫声。而一向话语不多的父亲收工回来,却有点急促地告诉我们:外面蛙声很大,今年是个好兆年。好像我们在家里也听到了青蛙的声音。当然,我们不大明白他说的什么,因为在那个不常交流,非常懵懂的年代,我们不知道好兆年与蛙声有什么联系,但也没有多少想知道的欲望,所以他没有解释,我们也习惯性没问。
有一次,父亲一进门就显得很特别兴奋和激动。那时我大一些了,可以干一些活计了,当然还是习惯性地懵懂。他嘴里不停念叨:都解决了,都解决了,房子也折成钱退给我们了。我不知道他是说给我们听的,或是说给自己听的,倒更像是喃喃自语。后来才知道事情的原由:父亲被评为地主,原来的住房也被没收了,现在居住的土墙草房是搬家后,父母和亲戚们一同重新搭建的,只是那时我还没出生。那时亲戚们之间的走动很少,一年难得一次,信息很封闭。慢慢才知道:七十年代末期,全国进行了大面积的平反,父亲也是其中之一。
我见过一次,他戴着报纸折成的尖尖的高帽在祠堂园坝里挨批斗,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斗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全家也一直抬不起头,在外面总有人冷言冷、指手画脚的,甚至能感觉到他们总是欺负我们,还地主、地主崽儿地叫,很揪心。这些早就埋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虽不醒事,但伤害却很深很深。那时的我自卑、胆怯,也沉默寡言。我们好像已习惯了承受,往往无言无语,真的也不知道如何理论和解释,就像是赎罪的囚徒。
记忆中他也有高兴的时候,虽不易从脸上看到,但能感觉到。特别是把队里分的麦子、红薯、谷子挑或者背回家的时候……是的,这个我能理解,因为那是我们全家的希望,在吃不饱饭的日子里它是生活的全部。
供应粮买回来的时候本该高兴才对,因为我们从内心是高兴的。他却往往更加沉默,只有母亲有时会唠叨几句:又只有贫农一半之类的话。
父亲一直都吃烟,吃的是叶子烟,自家自留地种的。烟叶晒干后裹成姆指般大小,插在用竹筒削成半卡长的烟杆上,成天吧叽吧叽吃个不停。那味道不香却很浓,有时还呛人,整个家里都有烟油的味道,特别是他衣服上的味道洗也洗不掉。虽然当时房子通风效果还不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喜欢它,或许这是他唯一的寄托,或许是苦难年代最低成本的爱好,又或许是吃烟能让他缄口吧……
他有时对我们也粗暴,但更多的是深沉得像雕塑。虽然印象中他也说过三国、象棋什么的,但很少。还听邻里说过他写春联在路边卖的事。
后来,父母搬到县城里住,但他已下不了楼了。他得了严重的气管炎,又转化成了肺气肿。那时得这种病的人很多,也没有好的医疗条件。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总是希望我们常回去的。特别是当知道我们要回去的时候,他会经常在窗台上久久地守候,并兴奋地告诉母亲谁谁谁到了。其实这时候他的背已驼了,脊梁骨真就挺不直了。
他没有赶上好时代,在还用不起烤火炉的时候就带着怕冷的病痛去了。他走的时候看起来还算安详,吃得饱饭的时候,至少不会有饿肚子的时候沮丧。
只是我也作了父亲以后,才慢慢明白,或许沉默才是他人生最好的选择;才慢慢明白,男人对于家庭意味着什么;才慢慢明白,语言的苍白,如弯曲的脊背一般。
一肩风雨一肩更,一肩菩提一肩程。
一肩山头一肩土,一肩柴米挑一生。
好在都过去了。他走的时候带走了他的一切,好像这个世界他并没来过,或许这样更好。他没做过坏事,正直而善良,这点我很坚信。
我是在老茅屋里长大的,父亲陪我度过了童年并不快乐但如风般的日子。
后来,不经意间,我还会不由自主地来到父亲曾住过的楼下,好像还能感应到窗台上那双静静守望的眼睛。
2020.3.20作于南充市
作者简介
唐建强(1967—),男,四川省广安县人,重庆南江水文地质工程地质有限公司,大学本科,工程师。本人喜欢诗词,全国性征稿活动中也得过头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