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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荒人手记》中的“士”心体现

2020-09-10李芳

读书文摘(下半月) 2020年2期
关键词:手记情欲天文

李芳

在《荒人手记》中,朱天文处处体现着法国人类学家和结构主义者列维斯特劳斯的理论,并将其作为理论架构,上升到人类学的范畴。其实列维斯特劳斯的人类学并不包括男同性恋,因为男同性恋恰是秩序上的毁坏者,他们相较于传统社会的情欲,是建立在非生殖的基础上的,这也破坏了胡兰成认为的礼乐文明下各司其职的社会结构。

朱天文所描述的同性恋的重点在于他们和传统社会的互动上,小说主角其实渴望婚姻生活,虽然频繁在欢场上纵横玩乐,频繁换性伴侶,是社会标准之下颓废的边缘人,但他们内心深处却渴望安全感,希望融入传统社会的有序结构。小说的两个主角小韶和阿壳是两种男同性恋者的对比。小韶即“我”,是藏身于幽暗橱柜里;阿壳则相信组织和运动,鼓吹同志爱,同志反攻,争取同志空间,同志权利,小韶有时会心生羡慕,但阿壳一生激进、滥交,看似骑勇自主的现代斗士,最后纵情于情欲肉身的下场是患上艾滋,比阴暗懦弱的小韶苍凉数倍。朱天文以颓废写颓废之窘态,以激进写激进之苍凉,但抨击讽刺放纵情欲之意显而易见。情欲难填对于人的肉身是极其痛苦的。完全的情欲开放是都市新生代的宣言,很多人全然抛弃传统伦理道德,一味追求声色犬马,任凭情欲趋利行事,这成为他们标榜的自我价值。朱天文认为他们面对的并非肉体情欲的价值,而是对传统价值的否定,在麻木的肉欲行为和情感空虚中,人心底的真正诉求被俺没了,荒人们彻底荒完了。

朱天文此时想为其寻求一种代替情欲的方式,她找到了书写,用书写的方式总结前尘往事,并借此证明自身的存在价值。如此看来,书中前半部关于同性恋的描写,最终都成为了后半部隐喻性修行的准备。如第一章写弘一法师,他用前半生繁华绚烂之色境做成水露,以此供养他后半生寂静空了无色之花枝。最后一章,写到佛教的发源地印度,旅行的终点。“我看见雪山六年,释迦骨骨销形散,一如艾滋患者”“是平原里的焚热尘土,高原上的清凉星空,最听天由命的卑贱和天马行空的幻想。有其俗丽糜烂的欲界,故有其相反的寂寞之乡”,朱天文用这样的文字表达了她书写的真实目的:即对现实情欲满目状况的不满和讽刺。如果就此认为作者的叙述导向虚无,那就大错特错了。相对于“色空”,朱天文肯定的是传统士人心中的“礼”:即在情感表现上的“诚”与“贞”。但我们必须看到,这里朱天文赞赏的“礼”并不能直接等同于“礼”对于人性的压抑,而强调的恰恰是性在爱情中之可贵。相对激进的性革命论者,朱天文的核心不在于性落实于社会机制的宏观层面,而是性或者说爱情落实在个人的微观层次。

性革命论者去掉“性”被赋予的神圣光环,以此解除社会文化中以克己复礼为名所作的各类压迫,这原意为恢复“性”在社会生活中的本来面目,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当性被完全还原或者说仅仅还原为人的本能时,性恰恰丧失了它作为爱的表现的意义。性作为人类爱情融合的敞开语言,对其之心必得虔敬,对性的滥用让人身体舒适却不能让内心愉悦激动,爱情也失去了珍贵的一种表达形式。史铁生在《爱情问题》中对性与爱情有详尽探讨:“爱情,必要有一种语言来表达,心灵靠它来认同,自由靠它来拓展,和平靠它来实现,没有它怎么行?而且它,必得是不同寻常的、为爱情所专用的。这样的语言总是要有的。不是性就得是其他。不管具体是什么,也一样要受到限制,不可滥用,滥用的结果不是自由而是葬送自由。”在每天都有新观念出现的时代,仿若新总胜旧,都以新作为价值旨归,这样执守于传统的“礼”是朱天文内心一种必要的抗衡。在崇尚感官享受和以物质为实的环境中强调“礼”和“信”是朱天对有“礼”“信”的生命的纪念。有这些价值理念,才会有荒人的“放不开”。换言之,荒人们的颜废只是在否定现状,他们想寻求的是内心真正的传统信仰。

胡蘭成在《女人论》中创立了一个独特的神人类学:新石器时代的女人靠“感”创造了文明,此文明与自然一体,是具象的造形,然后男人所做的是把女人所发明的东西理论化体系化,然后篡夺了女人在社会中的位置,于是女性的神话就此终结,男人的历史登场。男人的历史是以理性文明为标签的,经过几千年的发展,已逐渐趋向僵化和衰颓,现唯有靠女人重新再发动自己独有的“感”来拯救这脱离实物,脱离现在理性化的文明,恢复以往女人擅长的神话思维,创造一个新世界。受其理念影响,《荒人手记》表层上的叙事是荒人身处的城市渐趋同性恋化的文明,深层的结构是凌驾于荒人之上隐含着朱天文敏锐卓绝的“感”。朱天文用此“感”将各种表达方式的界限打破,将材料溶为一炉,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人类学、福柯的性史、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访谈等等全都化为朱天文“感”的材料,在小说中各处旁征博引,构建她的警世寓言。然而,这是能拯救时代的“感”吗?这后工业时代文明的“感”与天地自然的“感”是同一的吗?书中人物的阴性气质是同性恋化的都市文明还是女人的“感”呢?这部朱天文口中“力图航向精神的拜占庭的手记”的小说,会不会仍只是“文化工业下的个性店”?所以问题的实质在于被现代资本主义消费文明污染的“感”如何与生命原发的“感”区别开来?但无论如何,我们或许不知“现代文明的理论与制度”如何倒塌,但朱天文的确让我们看到了传统大厦将倾之前的如履深渊。对于朱天文或是“荒人”而言,新时代是无法接触的,一旦接触,便拆了自己的台,却又感叹于新时代的多元包容,或是对许多事物的无感,然而最终指向何方呢?应该是“荒人”更加怀念的过往时代。

在《荒人手记》中,朱天文早期作品中“三三”式最理想的“士”类型的角色已经变为被动,满怀忧伤的同性恋者,那些对心系天下的感情转化为对于文字的迷恋。在其中出现的“同性恋者”和“酷儿”可分别代表现代和后现代的意味,小韶不断在原属的社会中探索自身的存在,乃为现代”态度;阿务拒绝社会的倾向和他不断争取自身生存权利的行为,则是宣告了“后现代”的态度。小韶在朱天文眼中是自省的,因而备受肯定,而阿壳的叛逆性让朱天文难以认可。所以,朱天文虽不再描绘那些天真完美的角色,但她内心仍固守着儒家内敛、隐忍、善思和维护社会秩序的特质,有些像理想幻灭的“士”转向书写失志的“士”。这是中国台湾地区历史向前推进的必然结果。当我们看完《荒人手记》,我们可以作出结论,这个时期的写作让她开始放弃中国传统的“士”的书写,但是这种放弃仍是有限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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