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佳:年龄是演员的加分项
2020-09-10张明萌梁翰文
张明萌 梁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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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佳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洪亮分明。她长发绑起,如往常穿贴身长裤搭阔肩风衣,脚步利落,走路带风。定在面前,风没刹住,扑人一脸。谈话时,她的眼神富于变化,但不离其宗。2014年,导演徐浩峰邀请宋佳参演电影《师父》中的师娘一角,原著小说里写师娘的眼神“像远山,坚定且不移”。电影结尾,宋佳穿着旗袍,抬了抬眼,冷冷道:“他犯的事,我担着。”眼神正好衬了那句话。
合作过的导演、演员谈到宋佳,都称她利落干脆。这来自于宋佳年少时的印记:青春期听摇滚,喜欢黑豹、唐朝,认为他们“有态度”,曾试图逃课去看演唱会;从小学柳琴,这个唐代以来流行于苏北鲁南一带的乐器,响亮宏大,高亢刚劲,像极了说话时的她。
演戏绝对是最能激起宋佳表达欲的话题。谈自己的戏,从第一部电影《好奇害死猫》到最近一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谈别人的戏,从梅丽尔·斯特里普到于佩爾,语速渐快,喜上眉梢,眼神炯炯,故事说不完。演戏是她生命的刻度,某部某场戏一刀切下去,当时的宋佳立在那里,往后的宋佳不知复盘过多少次,细枝末节信手拈来。
2019年,3部电影中出现了宋佳的身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你是凶手》《我和我的祖国》,她饰演了一个命途多舛的风流女人、一个追查杀害女儿的凶手的绝症母亲、一个英姿飒爽的女飞行员。待播列表上,她至少还有10部存货,类型不一,角色多样。她不关心这些什么时候播,因为“一个戏有一个戏的命”,她认为,演的时候爽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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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3年,宋佳终于从“广州”的PTSD中缓过来,再次踏上这块土地,参加“2019年南方电影盛典”。这次迎接她的,是华南暖湿的冬日与和煦的阳光。2016年3月到6月,她在广州拍摄导演娄烨的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冼村位于广州天河珠江新城西面、繁华的CBD旁,旧式老楼密密麻麻。娄烨将故事的核心定在这里,准备拍摄一群人深陷泥潭、欲逃而不可得的故事。
娄烨第一次和宋佳聊角色,用了几个身份去形容林慧:是情妇、是妻子、是母亲。从十几岁的风流校花演起,中间成了杀人犯,还被认为是精神病患者。宋佳从几个身份的交织里觉察到了角色的张力,“她夹在所有人中间,听起来就很复杂。”
娄烨在宋佳肚子上加了很多棉片,垫了屁股,接了长发。戏里,宋佳穿着一件男士西装,内衬蕾丝黑衣,套蕾丝露腿裙,脚上是白色球鞋,戴男士大手表,拿大皮包。混乱的衣着呼应着她复杂的身份,也让她与各种气息交杂的城中村、新旧气息撞击的华南重镇融为一体。试妆的时候,秦昊、张颂文也穿好戏服站过来,这3个人的纠葛浮现在她脑袋里。“我马上明白,娄烨想要在广州那个时代活生生的一个女人,她的质感就是这样的。”
林慧的第一场戏是去广州十三行上货,成片中几秒的镜头拍了一个下午。宋佳画上了招摇的妆,摇曳着身子穿梭在十三行的铺面。兴致来了,拍拍路人的肩膀,趴在他耳边说:“明天打电话给我。”吓得对方大喘气。娄烨见了特别开心,夸宋佳“把十三行演成了她一个人的”。宋佳认为,娄烨的戏对演员考验非常大。“他真正要的是剧本以外的东西。他怎么都不喊卡,但他越不喊卡,我就越兴奋。我知道终于有Showtime的时间,很过瘾。”
这样的场景已经算得上《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里阳光的片段。压抑是娄烨电影的主要情绪。他的现场没人讲话,剧组工作人员会协力创造有利于塑造角色的环境。宋佳那3个月过得阴暗昏沉。拍摄张颂文家暴宋佳的戏,戏里的女儿目睹了全程。打完后,12岁的女演员发着抖看张颂文,把他看哭了。宋佳笑他,“你打我,你还哭。”小女孩过来摸了摸宋佳,“妈妈不疼了。”宋佳崩溃了,躲在角落里嚎啕了好一会儿。拍完这场戏,她每次看到那个房间都心有余悸。
娄烨追求真实,拍认尸的戏,唐奕杰躺着的地方是真的停尸房。宋佳和井柏然在里面吓到不行。“娄烨是天生为电影而生的人,他的世界里只有电影,他在乎电影的纯粹。”
所以,淋雨只是最不值一提的折磨,宋佳饰演的林慧,在剧中经受家暴、精神病,把各种麻烦经历了个遍。林慧在故事里崩溃,她在戏外也快崩溃。“这是一群深陷在泥潭中的人,一个演员去塑造这样的角色,怎么可能不跟角色一起在泥潭里面滚?”但她认为林慧是堕落的美,像水果腐败前散发出的奇异的香。特别需要爱、特别阳光,但没有一个人爱她,最后无处可逃,彻底腐烂。
杀青后,她休了个长假,再听见“广州”两个字,“心里直抽抽。”但她也多次感叹演这部戏“太过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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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民国女作家萧红逝世,享年31岁。2011年,宋佳应约出演电影《萧红》,那年她也31岁。她认为这是她与萧红之间缘分的延续。缘分很早就开始了:她和萧红一样都是哈尔滨人。每天放学回家,宋佳都会经过萧红中学。“我压力非常大,不想辜负萧红。”
宋佳曾在博客中回忆演萧红的日子:“有些魔怔了,每天神经兮兮,用笨拙的却对我一直很有效的办法在寻找,就是无时无刻地、不分戏里戏外地要把自己变成她,一百天里让自己成为她,我给自己前所未有的挤压,试图能有她一丝丝的气息。”
一场戏,老家有婚约的男人在学校门口追到她,扇了她一巴掌,她接着扇了自己一巴掌,哭了。当时宋佳觉得自己演得棒极了,后来每次想到都耿耿于怀:我心疼了一下自己,心疼了一下萧红;但以萧红的心态和性格,她不会心疼自己的。
宋佳搭档张嘉译出演电视剧《悬崖》
拍到鲁迅给萧红《生死场》写序那场戏时,宋佳已经完全入戏。她晚上在小黑屋里拿起序细读,读到:“叙事和寫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女性作者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又增加了不少的明丽和新鲜。精神是健全的。”她痛哭流涕,“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哭,我觉得是她(萧红)在帮我。”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2006年拍电影《好奇害死猫》时。宋佳饰演的洗头妹和胡军是一对婚外恋情侣。宋佳给胡军洗头,胡军说她手糙。她回:“我天天给人洗头,手能不糙吗?”胡军生气地泼了她一桶水。她站那里一直哭,导演喊停了,大家都在看回放,她裹着浴巾还在哭。“角色和我的感受搅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是角色的感觉还是我的感觉,很复杂,特别爽,然后就上瘾了。”
宋佳饰演萧红剧照
在那之前,她一直生活在上海,有戏就拍,演一些花瓶角色,能赚钱就行。在那之后,她告诉自己要好好拍戏,当一个职业演员,从上海到了北京,开始北漂。一年后接了《闯关东》,饰演鲜儿,随着这部央视开年大戏的热播,宋佳进一步为观众熟知。之后接演电影《赤壁》、电视剧《大女当嫁》《悬崖》,事业走上正轨。这样看来,对戏上瘾的感觉是这一切的起点,这或许是宋佳对此执着的理由之一。
《萧红》是宋佳第一次演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民国时期的文人“风骨”。往后再演徐浩峰的《师父》,虽然和《萧红》一文一武,但风骨一致。讲究多、精气神足,动作优雅,眼神干净,连坏人都不油腻。这样穿起旗袍才有风华,挥起刀枪才够潇洒。
宋佳《我和我的祖国》剧照
徐浩峰拍戏追求准确,拍师娘点一根烟的戏,他会细致到眼神的位置、手的位置和烟头的位置,恨不得连烟飘动的轨迹都能控制。宋佳回忆:“每一帧画面都已经在徐浩峰导演的脑子里,演员做到的是戴着脚铐把舞跳好,演出那股劲。”
宋佳在《萧红》中杀青那场戏,黄觉饰演的萧军在火车站送萧红离开,给了她两个梨。戏里的两人在生离死别,戏外宋佳也要和剧组分别。那种上了瘾的感觉又来了。情感的极致、人物的命运、人性的复杂……“这一次,只有沉重,几乎承受不了的沉重,也就是这种沉重让人兴奋,着迷,上瘾。你看,我说过所有演员都是受虐狂,彻头彻尾的受虐狂。”她写道。
2013年,领取第29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女主角奖,宋佳举起奖杯,抬头望天,笑着说:“谢谢萧红。”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20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