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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怎样写他的语文老师

2020-09-09杨早

中国慈善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归有光高邮汪曾祺

杨早

汪曾祺强调的“人道主义”,其实是以“五四”的妇女儿童观,返观新文化深恶痛绝的“桐城谬种”之祖——归有光的文字与精神。这种观点,对于“五四”激进的反传统思路,是一种反拨,而对于旧式文人的淑世情怀,则是一种肯定

回顾自己“怎样写起小说来的”,汪曾祺首先想起的便是国文老师高北溟:“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三年级,我的国文老师一直是高北溟先生。为了纪念他,我的小说《徙》里直接用了高先生的名字。他的为人、学问和教学的方法也就像我的小说里所写的那样——当然不尽相同,有些地方是虚构的。在他手里,我读过的文章,印象最深的是归有光的《项脊轩记》《先妣事略》。”(《两栖杂述》,1982)

《徙》里描写高北溟教授国文,很细,把他自选教材的篇目都列了出来,并且强调他“集中地讲的是白居易、归有光、郑板桥”,“他好像特别喜欢归有光的文章。一个学期内把《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都讲了”,汪曾祺还在小说里总结道:“他选的文章看来有一个标准: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这些文章有一个贯串性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人道主义。”

由高北溟又引出了归有光:“归有光是明代的大古文家。他善于以清淡的文笔写平常的人事。顾炎武、姚鼐和他的对头,被他斥为‘庸妄臣子的王士桢都很佩服他。姚鼐说他能于不紧要之题,说不紧要之语,却自风致绝然。并说这种境界非于司马迁的文章深有体会的是不能理解的。顾炎武说他最善于写妇女和小孩的情态,这在中国封建社会时代是非常难得的。善写妇女、孩子,表明他对妇女和孩子是尊重的,这说明他对于生活富于一种人道主义的温情。这种温情使我从小受到深深的感染。我的小说受归有光的影响是很深的。”(《寻根》)

胡适曾有言:“你要看一个国家的文明,只消考察三件事:第一,看他们怎样待小孩子;第二,看他们怎样待女人;第三,看他们怎样利用闲暇时间。”汪曾祺强调的“人道主义”,其实是以“五四”的妇女儿童观,返观新文化深恶痛绝的“桐城谬种”之祖——归有光的文字与精神。这种观点,对于“五四”激进的反传统思路,是一种反拨,而对于旧式文人的淑世情怀,则是一种肯定。在这一点上,汪曾祺找到了与高北溟、归有光的共鸣处,也找到了旧文化与新文化的契合点。

高北溟“尝受业于邑中名士谈甓渔,为谈先生之高足”,高北溟为人处世的背后,有着谈甓渔深重的影响。汪曾祺自言“小说提到的谈甓渔,姓是我的祖父的岳丈的姓,名则是我一个做诗的远房舅舅的别号”(《〈菰蒲深处〉自序》,1992)。姓“谈”,来自谈人格,“我的祖母是谈人格的女儿。谈人格是同光间本县最有名的诗人,一县人都叫他‘谈四太爷。我的小说《徙》里所写的谈甓渔就是参照一些关于他的传说写的。”(《我的祖父祖母》,1991)名“甓渔”,来自汪曾祺生母堂兄杨遵路的号。谈人格又是杨遵路的祖父杨福臻的舅舅。这两个人都是高邮名士,汪曾祺将这两个人捏合在一起,塑造出了“谈甓渔”这位清末民初名士形象。

1905年科举停废,虽是庚子事变之后众人意料中事,但对全国读书人的影响仍然非常巨大。年轻人丧失了这条向上的通道,不是留学国外,就是投入新学堂,或是参加新军,辛亥之举,与此关系甚大。而执教人士,则面临转型的尴尬。当时的新闻、小说中多有科举停废之际塾师上吊、发疯的描述。《徙》里也写了一个因科举废除的徐呆子,“这个小县城里增添了几个疯子,有人投河跳井,有人跑到明伦堂去痛哭”。

真实生活中,在科举废除前“青一衿”即取得秀才功名的,是高北溟的老师杨遵路(甓渔)。杨遵路是高邮大户人家子弟,取得秀才功名后,于1906年入日本宏文学院学习警务,畢业后来又当过一任兴化县长。退任后在高邮任教、办刊,隐隐为高邮文坛领袖。高北溟是杨遵路的及门高足,他们一起兴诗会,办诗刊,与南社柳亚子等诗人也有唱和。

但是,高北溟没有老师杨遵路那样的家世与机缘,辛亥之后,他本欲去外埠求学,“祖父思想守旧,劝其学医,谓之‘庸医能养连房三口”,高北溟无奈听从,学医三年,不愿开医,只是教馆为生。《徙》中写高北溟“少孤”,而将奉命不能外出求学而业医的事,安到了他的女婿汪厚基身上。

相比之下,同是谈甓渔门下弟子,沈石君(真实人物原型为沈涤生,1925至1932年任高邮初级中学校长)因为大了几岁,也因为家境较佳,“到苏州进了书院。书院改成学堂,革命、‘光复”,再回来已经是省里的督学,后来又出长县里的初中,即使省长易人被小人排挤、告发,也“已在安徽找到事”。只可怜高北溟,好不容易从小学“徙”到初中,又被命运之手拨弄了回去。

高北溟的下一代,女儿高雪,女婿汪厚基,其实都动过“徙”的念头,但都为家庭拖累。汪曾祺在小说中一再强调这三个人的不合流俗,如高北溟的教学法,自编教材,印发相关材料,“在当时的初中国文教员中极为少见”,另外他不肯参加同事聚会,与人不通庆吊。汪厚基虽然开业从医,但“看起来完全不像个中医”,“既不弯腰,也不驼背,英俊倜傥,衣着入时,像一个大学毕业生”,他还订了好几份杂志,还看屠格涅夫的小说——这里面或许有一点汪曾祺自己的影子——当汪曾祺带着一本《沈从文小说选》,一本屠格涅夫《猎人日记》,躲避战火住到乡间小庵里,未尝没有与环境违和的感觉?汪曾祺并强调过“屠格涅夫对人的同情,对自然的细致的观察给我很深的影响”(《西窗雨》),那么,同样读屠格涅夫的汪厚基,会不会也受到同样的影响?

高雪更不用说,她本来想的是读高中,然后去北平上大学。因家庭经济条件所限,她不得不读了苏州师范,两三年间变成了一个“摩登美人”:“白旗袍……漂白细草帽,白纱手套,白丁字平跟皮鞋。丰姿楚楚,行步婀娜,态度安静,顾盼有光”,唱《茶花女》,弹肖邦小夜曲,“一回本城,城里的女孩子都觉得自己很土。她们说高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派头”。

汪厚基与高雪,都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沐浴着“五四”后新风气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但是他们在所处的地域寻求不到知音,也无法强使自己融入周边的环境,用高雪姐姐高冰的话说:“你想要的,这个县城里没有!”高雪最后没考上大学,又被战争隔断了外出的交通,“她想冒险通过敌占区,往云南、四川去”。汪曾祺走出高邮的那条路,高雪没能走通,只能在小县城里困着,虽然婚后汪厚基对她极好,高雪仍然郁郁而终。高雪姐姐高冰为之失声痛哭:“妹妹,你想飞,你没有飞出去呀!”高北溟则捶着书桌说:“怪我!怪我!怪我!”是怪自己没有及早放女儿飞出去?

高北溟不知不觉被推到了一个两难境地:家中只有这一笔积蓄,顾得了老师的文稿,顾不了女儿的前程。为老师保全并刻印文稿,是为了报答师恩,让女儿得偿所愿,是如鲁迅所言“肩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光明的地方去”。一是传统的师生伦理,一是新型的父女恩义,身处两者之间,悲剧无可避免。高冰,汪厚基,包括高北溟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家庭舍弃了自身的理想,最终只好一辈子当一个小县城里的“畸人”。

高雪逝后,汪厚基近乎发疯,而高北溟,虽然小说里没说他的死因,但除了与女儿一样的郁郁而终,还有什么别的出路?他的两件心事,恩师的文稿,女儿的前途与婚事,全都化成了泡影。

对于高北溟的逝去,汪曾祺在小说的开头与结尾,他一再引用高北溟作词的五小校歌“西挹神山爽气,东来邻寺疏钟……”饱含深情地写道:“墓草萋萋,落照昏黄,歌声犹在,斯人邈矣”,这是一曲唱给转型时期高邮士人的挽歌。

或许是托汪曾祺这篇小说的福,现在的高邮五小(已改名城北实验小学)仍然采用了高北溟作词的这首校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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