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汉文于日本的意味
2020-09-09李长声
李长声
日本的一大发明,是把汉字汉文变成自家“药匣子里的东西”
在日本,高中生很忙,课程多,甚至有书道(书法),还要谈恋爱——高中生的纯爱、大叔的婚外恋向来是日本影视的两大看点。国语课包括国语综合、国语表现、现代文(近代以来的白话文)、古典。古典里不仅有古文,还有汉文,教学目的是“提高对我国传统语言文化的理解与兴趣”。“汉文”被归为日本传统的语言文化,奠定日本人的基础教养。日本文化上接到古代中国,他们脑子里古代中国与现代中国是两码事,汉文是古代的,现代的叫做中国语。
所谓“汉文”,一般指清代以前中国人用汉字写的文章,而“古文”是古代日本人写的。前者满纸的汉字,叫“白文”,古文如《古事记》《源氏物语》《奥小路》则混用从中国传入的汉字和日本人自造的假名。日本古人很谦虚,以汉字为真名,自己搞出来的玩艺儿就当作假货。日语的基本语序与汉文不一样,他们便动用学习的傻劲儿和改造的巧劲儿在汉字的左右下功夫:左下标上几种符号,叫“返点”,按返点的指示把汉字颠来倒去变成日本式语法构造;右下用片假名标出助词、助动词以及日本式读法等,叫做“送假名”。这样加工出来的“训读文”还是不好读,进而用平假名整理,比如,之、若等助词、助动词换成假名,去掉矣、焉之类,称作“书下文”。结果,一般日本人并非像和尚念经那样音读汉字(当然是日式发音),而是不再当外语,干脆把白文读成日本语。例如磔磔,读若他哭他哭。这法子其实是极简的直译,一字不少,但双方共解汉文意,相对不知作何言,只好写来给你看,以笔交谈。宋太宗接见日僧奝然,进行了一场笔谈。孙中山也用笔谈和宫崎滔天等日本势力交往。日本有一种表演叫诗吟剑舞,舞的是刀,吟的也不是汉诗原文,而是日语的书下文。
日本在大海之中,很古被视为仙山。人们破浪从大陆东渡,带来稻作,带来百工,其中也会有识一丁字的人。公元57年,后汉光武帝册封委奴国,赐予金印,如今是国宝,那时也不会只当作金疙瘩。可怪的是,三五百年里日本人(倭人)好像没有学汉字。4世纪以后“渡来人”不断地渡海而来,渐渐用起了汉字。据《日本书纪》记载,604年圣德太子用漢文制定宪法十七条,但也有说是《日本书纪》的作者创作或加工的,这部汉文正史脱稿于720年。713年,元明女皇下令仿照中国,把全国的地名统统改为两个好听的汉字。收集六十四人的作品,751年编成汉诗集《怀风藻》,而使用万叶假名的和歌集《万叶集》是759年以后编成的。这时期有个长屋王(父亲是天武天皇的皇子,母亲是天智天皇的皇女,天武是天智的同母或异母的哥哥),能做诗(诗指汉诗,歌指和歌,合称诗歌),不知是委托遣唐使带去的,还是他出钱,在唐朝筹办的,馈赠一千袭袈裟给大唐和尚,上面都绣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佛缘”,把鉴真感动得毅然涉险东渡。这个故事是淡海三船779年写在《唐大和上东征传》里的。就是在8世纪,确立汉文训读法。这是日本的一大发明,把汉字汉文变成自家“药匣子里的东西”。别国没有这法子,只当作受辱,到底废掉了汉字,用文化泄愤,却终归不过是表面上的快意恩仇。用训读之法,日语随意拿进来汉字词语,同时又阻止汉文语法的侵扰,但也使日语的演进夹生了。
汉字、汉诗文、汉学在日本两度兴盛,促进日本文化大发展,一是王朝时代,再是江户时代。8世纪初至12世纪末的王朝时代汉诗文为贵族所有,武士称霸后,汉诗文创作被僧侣掌控,例如我们从动画片认识的临济宗和尚一休,他就是著名汉诗人。德川家康得天下,虽然他不懂汉文,却推行以汉文治天下,用儒学改造从激情燃烧的岁月活下来的武士的思想道德,规范社会秩序。江户时代出版业发达,汉籍广为普及,汉诗文的主力是武士和上层平民。如果不通晓汉文,不仅不能当汉学家,连日本学家、荷兰学家也当不了,日本翻译第一部西方解剖书《解体新书》用的是纯正汉文。
幕末志士们爱读的是汉文书籍,也都写得来汉诗,明治时代通行的文体是“普通文”,即书下文那样的“汉文训读体”,例如福泽渝吉的大畅销书《劝学》。学以致用,他们最大限度地利用汉字的造语功能引进西方的概念及文明,这是日本对汉字文化圈作出的最大历史性贡献。自明治初年兴起言文一致运动,大正年间白话取代汉文训读体,汉文忽喇喇似大厦倾,报刊不见了汉诗栏。汉诗的巅峰在明治时代,大正天皇是最后一个写汉诗的天皇,享年不足五十岁,创作千余首。明治前一年出生的夏目漱石是最后的汉诗人。
1945年日本打了败仗,昭和天皇宣读诏书,人们已经听不懂汉文训读体,不少人以为他下诏一亿人玉碎呢。被盟军占领,从美国来了教育使节团,建议废除汉字,改用罗马字,虽然未得逞,对汉字也是个打击。战败后“现代文”定型。读不大懂书下文,那就得翻译成现代文。白纸上混用汉字和假名(平假名、片假名)作文,像是做平面设计,很有点视觉效果。一个词用汉字写,还是用假名写,微妙的审美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1979年发明日语文字处理机,语言学家金田一春彦宣告,他放弃对汉字数量加以限制的一贯主张。尽管有电脑和网络之便,当今年轻人的教养仍然是动漫,对汉诗敬而远之。三岛由纪夫批评,由于汉文素养的缺失,“日本人的文章非常邋遢了”。
不过,日本生活中也常见“汉诗”,首先是庙里抽签,叫“御御阄”或者“御神签”,彩票叫“宝签”。日本不像中国人那样好把江山“人文化”,到处摩崖,似乎有一点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庙里也跟中国不一样,很少见对联,浅草寺算一个例外。东京的浅草寺游客如织,远看坡屋顶像一顶大帽子,殿堂仿佛被压扁,很有些幽暗,柱子上雕刻的楹联涂白,阳光下尤为醒目:实相非庄严金碧装成安乐刹;真身绝表象云霞画出补陀山。丰道春海书,他是华德院住持,也是书法家,到中国办过巡展,卒于1970年。不过,似乎香客或游客并不放在眼里。跨进本堂,巨大的功德箱两边也有一副对子,野口雪江书:佛身圆满无背相;十方来人皆对面。取自唐代净土宗善导大师的《般舟赞》。野口是神社的神官,有“宽政(1789~1801)三名笔”之称。
浅草寺抽一签一百日元,自主投币。签纸放在一百个小抽屉里,有点像中药铺,旁边置一竹筒,上面有小孔,上下晃动,窜出一支筷子般细棍“串”,上面有号码,对号找抽屉取签纸。据说吉凶比例是七比三。签纸上印有汉诗,例如:七宝浮图塔,高峰顶上安。众人皆仰望,莫作等闲看——大吉;又如:禄走白云间,携琴过远山。不遇神仙面,空惹意阑珊——凶。凶签不能带回家,系在庙里预备的架子上,求菩萨加护。有的庙里,签纸系满枝头,恍如梨花开。当今全球化,菩萨也要与世界接轨,签纸上还印有英文说明。唯我中国游客,不看日文解说也明白个大概,比日本人更善解那首关乎前程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