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流感启示录
2020-09-09郜晓文
郜晓文
《致命流感:百年治疗史》
作者:〔美〕杰里米·布朗
译者:王晨瑜
出版: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3月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的蔓延,让很多人回想起了1918年那一场全球大流感的暴发。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它至少带走了5000万人的生命。根据杰里米·布朗在《致命流感:百年治疗史》中的说法, 这一流感病毒(N1H1)放在今天的美国传播,也可能会造成超过200万人的死亡。
从古希腊时期至今,人类历史中记载发生过十几次流感大流行。过往百年,有明确证据的流感大流行出现过5次(WHO定义了4次),累计数亿人感染和数千万人死亡。迄今,我们对流感病毒已经非常了解,但是仍然没有办法完全根除或者治愈所有流感患者。美国每年因流感而丧生的人数在3.6万~5万人。
制伏病毒引发的流行病疫情,不只是一个医学难题,更是一个涉及社会、政府、民众、经济等多层因素的一个复杂难题。始于2019年末的新冠病毒已经在全球200个国家流行,累计死亡病例超过3万人,而且尚未得到有效的控制,受其影响的社会经济、民生乃至国际关系的危机还在积聚酝酿。
这让我们不禁要追问:人类在一百年间经历怎样严峻的流行病疫情,在战胜疾病的过程中留下哪些经验和教训,如何才能走出今天的生与死的困境?这都需要我们回到歷史的细节,抽丝剥茧地探寻人类与疾病博弈的丰富启示。
恐怖的1918西班牙流感
这场事后被称作 “西班牙流感”的疫情,其实是源于一场由H1N1甲型流感病毒引起的全球性流感大流行。之所以被冠之以“西班牙”的地名,主要是西班牙当时疫情非常严重,并且是第一个公布疫情的国家。因为当时人们并不知道这场瘟疫的源头,只能拿最“诚实”的国家来冠名了。
从1918年初到1919年间,这场流感大流行造成全球大约5亿人感染,超过5000万人死亡,当时全球人口才17亿。据现在的研究,这一流感病毒最早是1918年3月,在美国的军营里暴发,随后被派往欧洲战场的士兵们带到了欧洲各地,之后它又出现在北非、印度和中国,并开始向全球蔓延。
真正恐怖的疫情开始于1918年下半年,变异后的流感病毒根据传染性和致命性,同时叠加战争、难民等因素,短短几个月时间,造成了全球2000万人丧生。早晨刚被收入波士顿医院的流感患者晚上就会死亡,他们的身体会因缺氧变蓝。在医院,平均每天有100例患者被宣告死亡,几乎压垮了当时的太平间。
这场流感大流行造成了美国超过67.5万人丧命。最初人们并不知道疫情的源头,首先公布疫情的西班牙被看作是“疫情”的输出国。由于战事当前,美国联邦政府的第一反应是担心民众恐慌的蔓延,而非流感本身。政府的隐瞒和掩饰,导致肆虐的病毒很快从主要城镇传播到偏远的阿拉斯加州。
美国地方政府也并没有足够的重视,在1918年9月底,费城政府公共卫生主任威尔默·克鲁森无视医生的劝阻,拒绝取消一场为推销政府战争债券的20万人大游行。一时间造成了流感的全面的蔓延,最严重一天造成759人死亡。10月间,共造成1.2万人死亡,当时费城的人口才170万。
到1918年10月,美国大部分城市都停止了公共服务,市民生活陷入停滞。疫情开始得到政府的重视,美国公共卫生局开始发挥作用:要求各州和公共卫生部门按时上报感染人数;发放流感防疫手册;任命流感专员,协调各州当地的资金筹措和人员调配。各州地方政府也开始制定了防疫应急的强制措施。
对于当时的医学界而言,他们没能知道这个病毒如何而来,又是如何消失的。他们也没有合适的疫苗、抗生素等药物,也没有重症监护设备或其他有效设备能够挽救重症病人的生命。这种无力感在今天是我们难以体会的。但至少关于防控疫情的公共卫生措施更加完善,比如人们知道了病毒传染的主要途径,公共环境的消毒卫生,以及公共卫生习惯的改善。
20世纪流感大流行
一个世纪过去了,跟天花、黑死病和其他致命疾病一样,1918年暴发的西班牙流感已成为骇人听闻的遥远故事。但它只是换了一种稍微温和一点的面貌,长期潜伏在自然宿主中。人类放松警惕时它就会卷土重来,吞噬数万人的性命。
1918年流感大流行后,在20世纪30年代到50年代早期,流感又恢复成常态局域性流行且病毒毒力相对低弱的模式,直到1957年再次出现大流行。这次大流行由H2N2造成,于1957年2月最初发生在中国贵州省南部,3月~4月传播到香港地区,随后急剧扩散亚洲的所有国家,接着又在澳洲、美洲和欧洲登陆,历遍了几十个国家。在8个月的流行期内,亚洲流感造成了最少100万人死亡。
1968年7月,由甲型流感病毒(H3N2)所致的“香港流感”在香港大规模暴发。此次大流行中,香港报告了4万~6万个病例 , 占人口总数的15%;在全球导致了100万多人的死亡,其中英国有3万死亡病例,美国共有3.4万人因感染致死。香港流感是迄今为止最后一次有记录的流感大流行。
1976年2月,驻扎于美国新泽西州福特迪克斯军事基地的一名美军士兵感染“猪流感”(H1N1)致死,约 200 余人被感染,其中十 余人病情严重,一人死亡。庆幸当时很多美国人注射了疫苗,因而并没有暴发大规模疫情。
1978年1月,"俄罗斯流感"开始在美国在校学生及征募的新兵中暴发流行。至1978年冬,其他许多国家也相继暴发疫情。引发此次流行的病毒为1950年流行的H1N1病毒株的变异体。因此,在该病毒株流行期生活过的人,即出生于1957年前的人,对于1978年再次出现的H1N1病毒株感染具有免疫力和抵抗力。所以,尽管此次流行为典型的暴发流行,但成年人均为轻微感染,而在校青少年发病率很高。
2009年3月底开始,墨西哥、美国等地接连暴发了甲型流感(H1N1)疫情。这是一种新型的流感病毒,通过人-人传播迅速在全球范围蔓延,并导致 21 世纪的首次流感大流行。2009年4月至2010年8月期间向世卫组织正式通报有18500例实验室确诊死亡。
百年间,人类对流感病毒有了深入的了解,但仍然无法阻止和战胜它。病毒变异的速度超过了人类识别它的速度。我们不知道下一次流感大流行会在何时何地暴发,但我们确定它会发生。经验与教训,是人类唯一拥有的免疫力。
CDC,战疫先锋也无奈
今年,随着美国新冠疫情开始蔓延,美国政府和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正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
CDC于1946年诞生,位于东南边陲的乔治亚州首府亚特兰大,最初预算只有1000万美元,员工不足400人,致力于疟疾防治。到今天已经发展成为一个拥有1万多正式员工和遍布全球的超过1万的非正式员工,年度预算超过 120 亿美元的公共卫生的服务机构。
作为一个距离总统只有“两步之遥”的联邦机构,CDC拥有相当大的独立决策和行动自由,能够跨州调配物资,直接向总统报告紧急情况,负责全国防疫和应急响应两项工作。现在美国CDC正遭受“权力过大”的反噬。新冠疫情进入美国后,CDC的一系列操作被指责为“反应过慢”且“失误连连”。
疾病防控存在着一个认知的悖论:如果一种疾病被扼杀在萌芽状态,大众并没有对此有任何特别的认知,也无从理解疾控部门的重要作用。这就有点“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意味。然而一旦疫情危机无法有效控制,惊人的疾病感染和死亡的现实,立即又让民众将希望寄托在疾控部门的身上。而重压之下,疾控部门长期积累的问题又将充分暴露出来。
从CDC的发展史来看,其权力的扩大跟其在美国乃至全球公共卫生方面的贡献是成正比的。特别是,在应对当年的非典、埃博拉病毒和去年以来的美国流感流行中,CDC都能够及时、有效地预警和应对。但CDC在防疫部署上,仍然高度依赖其他部门、地方政府、社区、民众和企业的配合。比如疫苗的研制、药物的储备和发放、应急预案的指定和执行,以及在城市管制上面仍然要听从政府的命令。
特别是近年来,CDC在特朗普政府时期的一些问题更加明显。在资金上,CDC能够分给地方的公卫紧急事件准备金本身就有限,而特朗普从2018年起就大幅削减公共卫生机构的拨款。
比如,CDC发布的“不建议佩戴口罩”的声明更像是掩盖其物资调配不足的无奈之举。另外,在疫情防治上,CDC每年不断发出的公共卫生事件的预警与政府的不作为,让公众产生了一种“预警疲劳”的心理,从而让人们放松了对这类预警的警惕心。当前疫情带给CDC的考验,更像是一场对于特朗普政府执政期间的各项政策执行效果的承压测试。
回顾美国政府几次重大的抗疫表现,我们会发现历史为何总是惊人的相似。由于最初的疏忽和懈怠,造成了疫情的快速蔓延和难以控制。又因为疫情造成了难以挽回的巨大悲剧和损失,才让从恐慌的民众和无所作为的政府清醒过来,认真面对疫情问题,加大对疾病防控和疫情研究方面的投入。
战疫的考验是全方位的
美国医生杰里米·布朗的《致命流感:百年治疗史》一书呈现的不尽然是医学的发展,更有今昔相仿的场景:流感让人防不胜防。病毒传入阿拉斯加即是一例,当时的朱诺州长下令,设置码头医生,禁止有流感症状者进入,然此举未能阻挡处于病毒潜伏期的无症状感染者。
至今也没什么特效药可以治愈流感病毒,作者甚至说,大部分的患者没必要进行流感检测。检测结果对患者的治疗措施没有任何改变,仅是统计数據的差异。最终,都要交给我们的免疫系统去对抗病毒。而现代医学值得称道的疫苗技术,在对付流感上也力不从心。
当预防、治疗、免疫都颇有难度的情况下,我们还要针对病毒做很多选择。书中提到,要不要接种流感疫苗就是个难题,它透露出不同文化下人们看待疾病的态度。英国人认为,流感极少对健康的年轻人造成严重威胁,全民接种不符合成本效益;而在美国人看来,反应过度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更危险的恐怕是人为地封锁消息,乃至提供误导。当年大流感之初,“英国政府和富有同情心的媒体”认为,他们限制讨论流感的出发点是善意的:“目的是避免削弱公众士气”。可是,此举并不能阻挡病毒的蔓延,看着周围人倒下却得不到可靠的官方信息,随之而来的必是流言和恐慌。
病毒在人群中传播,由来不是个体的事。在人类抗击病毒的历史上,也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们仔细地研究病毒,竭力寻找病毒的共性和弱点,与此同时,病毒竟也在利用我们的弱点:不只是免疫系统的弱点,更有“我们在政策、准备、响应和媒体反应方面的不足”。战疫的考验是全方位的。
目前来看,仅从医学和公共卫生方面来完全防治病毒疫情,事实上已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政府的高度重视、足够的投入以及强有力的防控措施,看来是短期内有效控制疫情的可行手段,但长远来看,健全的疫情防控机制以及公开透明、及时有效的疫情信息发布才是疫情防控的有效手段。当公众对疫情有充分认识的时候,他们会自觉权衡利弊,做出有效的防护。
在这些方面,政府和公共卫生机构仍然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