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号房”案难点加密技术之重与性犯罪量刑之轻
2020-09-09邱宇
邱宇
3月25日,韩国“N号房”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赵主彬(音译)被警方移交检方时公开示众。他戴着颈托,额头上贴有创可贴,据警方透露,他在被捕后曾试图用圆珠笔自残并用头猛烈撞墙。
电视画面里的赵主彬留着又厚又长的刘海,圆脸、单眼皮,这样的长相在韩国大街上随处可见。这位25岁的嫌疑人曾就读于韩国某大学信息通信专业,因成绩出色拿过奖学金,并长期参与帮助残疾人的志愿活动。熟悉他的人评价说,“他话不多,看起来很平凡,有时看着还很善良”。
在电视上第一次见到赵主彬的脸,一名“N号房”案的未成年受害者告诉韩国CBS电视台,“我看的时候手都抖了。他表面装作善良,背后却公开未成年人的色情视频,还进行威胁,毁掉一个人的人生,真是让人气到发疯。”
“N号房”案让韩国人在愤怒之余也开始反思,一方面试图在个人隐私安全与网络犯罪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另一方面,也开始从男权意识的角度深刻思考问题的根源所在。
秘密聊天群里的罪恶
“N号房”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房间,而是在聊天软件Telegram上所建的多个秘密聊天群,最初用数字命名。
在这些群里,会员们可以观看女性被非法拍摄的性视频和照片,许多女性被迫裸露身体,进行手淫、自残或者被人强奸等“表演”。为了进入“N号房”,会员需要先在低一级的“衍生群”中上传自己拍摄的非法色情视频,以此作为“入场门票”。
赵主彬是“N号房”三大群主之一,网名“博士”。在他运营的房间里,女孩被要求在身上用刀刻上“奴隶”“博士”的字样,色情视频里的女孩们都被要求举起小指,作为一种特定的标志。去年夏天,一名成年男性把一位女中学生关在旅馆中强奸,相关视频被上传到“N号房”中共享。
根據韩国警方掌握的线索,“N号房”所涉被害女性多达74人,其中16人为未成年人,而最小的受害者年仅11岁。
“N号房”创立于2018年11月,直到今年3月19日,赵主彬与其他17名嫌疑人才被逮捕。另一名群主“WatchMan”于去年年底因涉嫌传播未成年人色情视频被捕,但当时警方并未发现他与“N号房”的关联。“N号房”创始人“GodGod”至今仍是漏网之鱼。
这起持续了一年多的网络性犯罪隐藏在聊天软件Telegram的加密房间中,很难被发现。作为一款加密聊天工具,Telegram的聊天记录不支持服务器保留;聊天记录可以被定时销毁;能一键删除账户,所有相关的资料也都一并销毁,从而保证了它的私密性。Telegram创始人说,“Telegram就是为了隐私和安全而生的。”
除了用数字命名的“N号房”,还有按职业划分的“女军人房”“女护士房”“女教师房”,以及按年龄划分的“女中学生房”“女幼童房”……类似的非法传播色情内容的聊天群多达八十多个,它们会因内部举报而消失,但又能迅速重组出现。有人甚至会在名为“避难所”的聊天室内随时待命,一旦某个房间被举报,“避难所”里就会出现新建房间的链接。
韩国警方公布的资料显示,赵主彬向聊天群会员收取虚拟货币作为加入聊天群的会费后,先将虚拟货币兑换为现金,再指使手下从银行取款放到指定地点,然后又派另一个手下去取钱交给自己以躲过警方监控。案发时,警方在赵主彬的家中发现了1.3亿韩元现金(约合人民币76万元),在其银行账户发现数千万韩元存款,还在其虚拟货币账户发现了市值高达32亿韩元(约合人民币1854万元)的虚拟货币。
加密技术构建的避风港
“考虑到Telegram的加密技术,除非有人主动报案,否则政府调查机构很难发现用户的非法行为。”韩国Onsesang律师事务所律师金在连(音译)接受《中国慈善家》采访时说。
值得一提的是,正是这种“加密技术”让原本在韩国并不流行的Telegram吸引了大量寻求个人信息保护的网民,其中最具标志性意义的就是2014年发生的“网络逃亡”事件。
2014年9月,韩国最大的本土聊天软件Kakaotalk陷入一场信息监控风波。一名韩国人因为被指责对总统有“超出底线”的侮辱性言论而遭到调查,检方查看了此人的Kakaotalk聊天记录及2000多名好友信息,并表示会对社交软件进行监督,由此引发轩然大波。
韩国舆论谴责政府的行为侵犯了个人隐私,网民为避开监控而纷纷转向服务器设在海外的Telegram。短短一周内,Kakaotalk用户数减少了40万,Telegram用户数增加了100多万,这被称为“网络逃亡”。
类似事件在2016年重演。
那年3月,韩国通过《网络恐怖袭击防止法》,赋予国家情报院获取更多信息的权利,在特定条件下可以监控恐怖分子的通话和社交软件聊天信息。同样出于对个人隐私的担忧,韩国网友大量涌入Telegram。
“Telegram是外国企业,服务器不在韩国,韩国政府想要对Telegram平台上的犯罪行为进行调查,需要Telegram公司的协助,但想要得到协助并不容易。”金在连告诉《中国慈善家》。据了解,Telegram的总部原本设在德国,此后经常改变地址,无人知道公司总部的确切位置。
《首尔新闻》称,根据韩国现行的法律,如果调查机构提出要求并出示材料,移动运营商应当提供用户信息。这也是韩国本土聊天软件Kakaotalk配合调查的原因。
但是,外国企业的配合程度并不高。以谷歌为例,2015年上半年,美国政府要求谷歌提供用户信息的次数为1.2万次,谷歌同意提供信息的占比为78%;韩国政府要求提供用户信息的次数为306次,而谷歌同意公开信息的占比仅为36%。
“谷歌总部位于美国,公司可以根据国际上的相关法规、美国法律和谷歌自己的政策来决定是否对个人信息进行公开。”《首尔新闻》援引业界人士分析称。
Telegram情况亦是如此,公司曾表示,用户数据被保存在全球化数据中心,任何政府都无法侵犯个人隐私,Telegram从不向包括政府在内的第三方公布用户数据。据韩国媒体报道,韩国警方曾尝试与Telegram方面取得联系,但至今杳无音讯。
躲在屏幕背后的26万人
终于有受害者愿意站出来发声,希望罪犯受到应有的惩罚。
“我产生了躁郁症和忧郁症,有一段时间都不敢出家门,感觉一出门就会被跟踪一样。出门的时候会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让谁都认不出来,即便是夏天也全副武装。”一名未成年受害者在匿名接受韩国CBS电视台采访时说。
2018年,这名受害者还是初中生,因为缺少生活费,相信了嫌疑介绍的高报酬兼职,并把个人身份证、账户、照片传给了对方。后来,她在威逼利诱下拍摄了40多个视频资料。
这也是“N号房”犯罪嫌疑人常用的手段,他们以“介绍高报酬零工”的名义接近受害女性,然后以付款打钱为由索要受害人的个人信息,这样一来,当受害人不听话时,就可以威胁“把发生的事情告诉周围亲友”。此外,犯罪分子还会对受害人进行暗杀威胁,并通过“拍了就可以拿到钱”等方式,引诱受害者拍摄更大尺度的视频。
“看过视频的人都知道我的长相,所以他们会不会拿这个威胁我呢?会不会拿这个来折磨我一辈子呢?在公司上班的话,会不会被抓住尾巴呢?”她说。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因为多达26万名“N号房”会员(含重复入群)在聊天室里共享了非法色情视频。韩国网友称,韩国目前在运营的出租车大概有26万辆,这意味着在韩国的大街上,遇到“N号房”会员就像遇到出租车一样频繁。
据韩媒报道,虽然警方尚未确认,但根据虚拟货币交易所留下的个人信息,“N号房”上万名收费会员中不仅有公务员、教授、人气艺人,还包括体育明星、著名创业公司CEO等知名人士。
韩国总统文在寅敦促警方扩大对聊天室成员的调查,以改变人们对那些“躲在屏幕背后”的违法者的看法。调查范围预计将扩大到数万名在Telegram上观看非法视频的用户,一些用户支付了高达15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8700元)来获得会员资格。
目前,已经有超过180万名愤怒的网民在韩国政府青瓦台官网发起请愿,要求曝光26万名会员的信息,还有人认为26万会员应该以“共犯”身份被定罪。
“无条件公开全部会员的信息,有可能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其他伤害,需要慎重考虑。而公开其中一些罪行严重的成员信息则是有可能的。”韩国嘉泉大学法学系教授崔京进(音)告诉《中国慈善家》。
3月27日,一名四十多岁的男子在首尔跳江自杀,警方在现场发现装有遗书的提包,遗书上写着,“我在博士房(赵主彬管理的聊天室)里投了钱,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就在数日前,还有一名二十多岁的男子去警察局自首,自称观看了“N号房”的视频,警方调查时发现该男子在自首前已喝下毒药试图自杀。
必须严惩网络性犯罪
韩国《京乡新闻》分析称,人们呼吁公开“N号房”会员信息的原因之一,是因为网络性暴力相关的法律量刑过低,希望能用公开信息的方式让他们受到另一种惩罚。
根据韩国现行法律,在聊天室中观看或发言的用户仅被认为是“使用者”而非施暴者,如果只涉及成年女性,对“使用者”不进行处罚,而如果涉及未成年人,则处以1年以下有期徒刑,2千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1万元)以下罚金。
相比之下,在英国仅仅是保存未成年人性视频就要面临最高5年的有期徒刑;在美国明知是未成年人性视频还要保存的,最高被判10年,如果受害者不满12岁,最高判处20年。
而对于主要嫌疑人赵主彬的处罚,韩国警方3月25日表示,赵主彬涉嫌的罪行主要有七种,包括违反《儿童青少年保护法》对制作与传播未成年人性视频的规定;违反《刑法》对强行猥亵的规定;违反《个人信息保护法》对胁迫、强迫和诈骗的规定;违反《性暴力处罚法》中拍摄非法色情视频的规定,等。
“在七大罪状中,涉及制作与传播未成年人性视频的罪行最重。”韩联社指出,根据法律规定,制作、获取和散布未成年人性视频及照片的,判处5年以上有期徒刑,最高可判处无期徒刑。
但最终量刑还要看法院的实际判决。在“N号房”事件之前,韩国最大的成人网站Soranet自1999年创立后持续了17年,会员数超过100万人,网站有大量偷拍女性的视频和出于报复前女友的目的而散布的不雅视频;“GodGod”在2018年11月创立“N号房”时就称自己要“继承Soranet”。Soranet直到2016年才被查处,6名经营者中只有3人被判刑,主犯被判4年有期徒刑。
韩国《朝鲜日报》称,韩国人孙某此前经营着全球最大规模的儿童色情网站,只被判处1年6个月有期徒刑。对比鲜明的是,从该网站下载视频的一名美国男子在美国被判了15年,向网站上传视频的一名英国男子被判了22年。
《中央日报》援引专家的分析称,如果在七大罪状之外,再加上“组织犯罪团体”的罪名,赵主彬可能会被判无期徒刑,或者45年有期徒刑。不过,《京乡新闻》援引法警出身的韩国国会议员表苍园(音)的分析指出,虽然赵主彬的犯罪性质十分恶劣,但按照现行韩国法律,他可能只会获刑10年左右。
“对于网络上的性犯罪,有必要加强法律制裁,尤其是涉及未成年人的犯罪,更应该修订法律予以严惩。”韩国嘉泉大学法学系教授崔京进说。但他认为,修订法律面临一些难点,因为网络上的性犯罪有很多类型,比如传播非法色情视频、结合线上手段实施性侵、利用未成年人拍摄和传播色情视频等,需要区分看待。另外,对“色情照片视频”也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定义和标准,所以需要更具体、更细化的探讨。
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
修订网络性犯罪相关的法律并不容易,而改变韩国男性的观念似乎更为艰难。
2020年3月,韩国国会针对《性暴力犯罪处罚等相关特例法》的修订问题进行讨论,核心议题是要不要加大對“换脸视频”涉事人员的处罚。这种视频采用人工智能技术,可以把一个人的脸换到另一个人身上,生成以假乱真的色情视频。
几名男性议员的现场发言被韩国媒体披露,“有的人可能会从艺术作品的角度来制作这些视频”“青少年和一些成年人经常会在自己的电脑上做这种事”“只是一个人观看这些视频而已,也要被处罚吗?”韩国国会最终决定,如果只是自己观看类似视频,就不予以处罚。
一名自称“N号房”会员的网友评论则更加直接。他说,“只是付费来正当地观看成人内容,这也有错吗?是她们上传了自己身体的视频,在处罚‘N号房会员之前,不应该先处罚她们吗?”
这让韩国女性对男性执法者参与“N号房”事件调查产生强烈的不信任感。超过10万人在青瓦台官网发起请愿,希望“N号房”特别调查组的成员里有80%的女检察官和女警察。
就像“N號房”事件一样,一旦涉及性别问题,韩国男性与女性总会产生分歧。
2019年,韩国作家赵南柱的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被搬上荧屏后引发巨大争议,值得玩味的是,韩国女性纷纷为此片打出高分,但韩国男性却给出了清一色的差评。
小说与影片讲述了平凡的韩国女性金智英在工作和家庭中挣扎的故事。小时候被男同学跟踪,爸爸却批评她裙子太短;工作后公司女厕所被安装了摄像头,视频在聊天群流传,男同事却没有报警,而是互相传看;生孩子之后,原本工作优秀的她辞职成为家庭主妇,却被指责为“妈虫”——这个词有贬低没有收入、在家带孩子的全职妈妈的意思。
“我放弃了所有的生活、工作、梦想,只为了带孩子,我却成为了他们口中的一只虫,你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办?”金智英如此质问。
影片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韩国的现实生活。韩国女性政策研究院2019年12月发布的资料显示,对19岁至34岁的女性进行调查发现,近80%的人表示“想离开韩国”,大部分女性认为社会存在性别不平等的问题,且自身安全得不到保障。
在这种社会氛围下,韩国的性犯罪事件屡见不鲜,其中不乏针对未成年人的犯罪。韩国大检察厅报告显示,在2005年至2014年的十年间,针对未成年人的性犯罪增长了两倍多。
2005年,韩国光州一所聋哑学校曝出性侵事件,在长达五年时间里,校长和教师等对三十多名残疾学生实施性侵和虐待,但判罚却很轻。后来该事件被改编成引发社会强烈关注的电影《熔炉》。
2008年,韩国57岁的男子性侵一名8岁女孩,造成后者终身残疾,该男子被判处12年有期徒刑,这一事件也被改编为轰动一时的电影《素媛》。
在舆论倒逼下,近年来韩国不断推出越来越严苛的性犯罪惩处措施,包括提高量刑标准、应用电子脚镣、实施化学阉割等。2013年起,韩国把针对儿童和青少年的性犯罪最高刑期提高到无期徒刑,这在早已暂停执行死刑的韩国已经是最高刑罚。
但与此同时,一些性犯罪却逐渐从线下进化为偷拍和线上的形式,且越来越恶劣。
上世纪90年代初,韩国出现了分享嫖娼体验的“夜文化记行”网。1999年,又诞生了最大的成人网站Soranet。Soranet在2016年被查封后,色情视频再次被上传到在线存储平台上Webhard,并于2018年从网站Tumblr和Darkweb转移到Telegram上。
“因为韩国举国上下偷拍色情视频成风,很多女性在进入公厕时都会先检查里面是否有偷窥孔或摄像头。”BBC于2018年报道称,服装店、健身房、游泳馆等场所也遍布隐秘的摄像机,拍摄到的素材则被发布至色情网站。
这种偷拍在韩国娱乐圈也并不少见, 事实上,韩国的娱乐产业与色情文化一直没有脱钩。虽然嫖娼在韩国是被禁止的,但色情文化却通过娱乐产业以一种隐晦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2019年3月,韩国男星李胜利等被曝在通讯软件中散播偷拍视频,用侮辱的语言大肆嘲讽和攻击女性。同年11月,28岁的韩国女星具荷拉自杀身亡,她生前遭受前男友的施暴,对方威胁要曝光她的性爱视频。
“N号房”事件让韩国人再一次从两性平等的角度思考问题的根源所在。“参与‘N号房犯罪的人不仅仅是为了获得性方面的满足,他们是要享受和体会男性权力的优越感,把女性视作一种可以随意获取和破坏的物品。”韩国网络性犯罪应对中心事务局局长刘成敏(音)说。
韩国淑明女子大学公益人权学术社团在声明中指出,“‘N号房事件不是由某一个恶魔造成的,其根源在于我们社会根深蒂固的强奸文化和男权意识。如果不对‘N号房事件进行正确的处罚,提出改善的措施,这种犯罪只会变得更加隐秘和残忍。”
4月20日,韩国大法院量刑委员会将召开全体会议,讨论非法拍摄和传播色情视频等性犯罪问题,届时或讨论对量刑标准进行调整,并在6月公布结果。
当被问及希望“N号房”的主犯获得怎样的惩罚时,接受韩国CBS电视台采访的受害者说,“我希望他在监狱里关到死,因为根本无法确定他出狱后会反省自己的罪行。”
而在3月25日赵主彬第一次公开示众时,面对媒体“你不后悔犯罪吗”“有什么要对未成年人说的吗”的质问,他始终保持沉默。
3月25日,博士聊天室运营者赵主彬(音)被移交至检察机关。
3月31日,民众在韩国春川地方法院外请愿,希望严惩“N号房”涉案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