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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麻的回忆

2020-09-08

北方文学 2020年22期
关键词:亚麻大麻

当年给学生讲出自《论语·微子》的《荷丈人》时曾查过五谷的解释。“五谷”,古代有多种不同说法,最主要的有两种:一种指稻、黍、稷、麦、菽,另一种指麻、黍、稷、麦、菽。两者的区别是前者有稻无麻,后者有麻无稻。记得当时让学生记的是前者,因为心中存着疑惑。“五谷”应该全是粮食作物的,为什么有一种今天被划为经济作物的麻,实在凑不齐,可以是“四谷”嘛。后来知道古代经济文化中心在黄河流域,稻的主要产地在南方,而北方种稻有限,所以“五谷”中最初无稻。古人既然把不是粮食作物的麻归入五谷,可见其在生产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地位。《诗经·王风》中有一首爱情诗抑或思贤诗《丘中有麻》,麻就先于麦、李起兴。联想起儿时关于麻的记忆,真的感觉在化纤使用之前,人们的生活确实离不开麻。其实中国麻纺织的历史比丝绸更为悠久,古人最早使用的纺织品就是麻绳和麻布,结绳记事可能使用的就是麻绳。而大麻布和苎麻布一直作为大宗衣料,从宋到明才逐渐为棉布所替代;黄麻布和亚麻布自宋代开始生产。以上提到的麻类,我的家乡就有两种,大麻和亚麻。还有一种苘麻,也曾广泛种植。我原以为老家种的蓖麻也是一种麻类,文献记载:叶似大麻,子形宛如牛蜱,故名。蓖麻只是一种油料作物。

我居住的小城曾一度被称为麻城,这个麻是亚麻的麻。小城也因此上过央视的一档节目《华夏掠影》。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呼兰河以西夏季最美的时候是亚麻花盛开的时候。少年时代走乡间小路上下学,喜欢把身边的庄稼比人,如高粱是篮球运动员,谷子是爱低头沉思的学者,玉米是成熟稳重的中年人,糜子是喜欢张扬的长发女人……而隐身在这些邻居里的亚麻则像一群纤细美丽的少女。这种作物茎秆纤细、棵子矮。人站在地边,一眼望去是无边的瓦蓝。蓝色花朵本来就不多,而这种爽目的小蓝花的大集合所带给人的美的冲击力是难以抗拒的,是醉人的。无风时静若处子,微风拂过,它们便是妖娆的舞者。亚麻生长期短,薅亚麻、摔亚麻(脱籽)都是最热的季节。七十年代生产力落后,生产工具原始,薅亚麻鲜有手掌不起泡的。摔亚麻即把打成小捆的亚麻往木质的临时工具上摔打,彼时亚麻籽纷飞,粘到汗淋淋的皮肤上又痒又难受。摔下来的麻籽就堆积在劳动者脚下,浅褐色,形状像芝麻,但比芝麻大。亚麻籽的出油率蛮高,南方称胡麻油。胡麻的“胡”古指我国北部少数民族及地区,由此可见,从古至今,亚麻就一直生长在寒冷地区。目下亚麻籽油被称为最养生的食用油。小城东部有一座建于日伪时期的亚麻厂,规模不小。厂区的亚麻垛似一座座小山,有的几十年没有拆垛,颜色灰黑,成了黄鼠狼窝。当地人迷信这种动物,加之利用价值不高,越发没人动了。往亚麻厂送亚麻是小城一景。那时的运输工具主要是马车,四轮子拖拉机都不多。通往小城的大路一边排满了垛得高高的亚麻车,等待验收,一等常常是几天几夜,老板子和押车的都很遭罪,他们吃住都在车上。当时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工人是老大哥,在体力劳动行业是被人羡慕的。亚麻厂工人干的活儿我敢说确实不如农民。我的祖父、母亲、继母都在亚麻厂工作过。设备陈旧,劳动环境恶劣,尘肺病司空见惯。亚麻厂的主要工作是沤麻、打麻、梳麻,之后便是打包运送省城的亚麻厂进行深加工,再之后就是纺织厂的活儿了。家乡的亚麻厂最后因为原料不足而停产,直至倒闭,现如今旧址上已蒿草一片。前些年,小城的亚麻坐垫企业兴通了一阵子,但由于亚麻种植面积减少以至于绝迹,坐垫里的天然纤维几乎为零,亚麻坐垫已名不副实。现在出于旅游需要仅存的几家亚麻制品商店,其产品也都是舶来的。总之,麻城不再,蓝色亚麻花只摇曳于记忆之中。

和农家生活联系最紧的不是亚麻,而是大麻。自给自足的时代,集体和家庭所用的绳索原料都来自大麻。大麻的名称很多,汉麻、线麻、白麻、胡麻、野麻等。资料记载大麻为一年生草本植物,皮可绩为布者,古时种植以其皮织布做衣,子可食。《本草纲目·大麻》载:雄者名麻,雌者名苴麻。当年陶令除了种豆还种麻,“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历代诗文亦多有涉及,如孟浩然的“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范成大的“昼出耘田夜绩麻,村莊儿女各当家”, 王运的“家有置社,福我桑麻”等。东北管大麻叫线麻,儿时最熟悉的农作物之一就是线麻,出生不久的我还吃过和它有关的亏。据奶奶讲,一天我在炕上睡得正熟,忽然发出非常尖利的哭声,大人忙打开子包查看,未见异常,而我哭得更厉害了。还是奶奶有经验,她见我头上的炕边立着一捆待扒的线麻,就明白了,原来一只从麻捆里爬出的盖子虫正撅着肥屁股往我的耳朵眼儿里钻呢。也许是我的耳朵眼儿太细,抑或它的屁股太肥,一时半会儿没进去,着急找一个温暖的窝的它很可能咬了我几口。那时农妇的活计实在太多,白天的劳累不说,秋冬的晚上还要扒麻,拧绳子。

集体生产的时光,村里总要辟出一些土地种线麻,为了让麻长得直,不出杈子,就得密植,麻没有充分的生长空间,又要争夺日光,便拼命往上长。这样才能产出长纤维高质量的好麻。也有一些长得七岔八岔的,那就是地头为防牲畜入侵所种的麻了。所有的畜禽对线麻都望而生畏,就连给鸭鹅吃的野菜都不能挖接近麻地的,大人说会毒死它们,也不知科学与否。上下学的孩子走毛道,毛道两边自由生长的花麻(雄麻)常常弄我们一头花粉,叶掌上的露水打湿衣服更是常事。谚云“处暑割麻烟”,节气到了处暑,烟麻都已成熟,彼时烟叶上架,麻秆收割晾晒。晒好后的麻捆要放到池塘里沤,这个环节叫沤麻。因为建筑取土的需要,村庄左近的地方慢慢会形成一到两个池塘,我们叫它大坑。大坑夏季是鸭鹅的乐园,冬天是孩子们的溜冰场,秋天则被麻捆占领了。沤麻期间,村庄的气味会很不好。也许这是麻皮骨分离的痛苦过程,是它全身心奉献的开始。沤好的麻需要立在某处晾干,之后分到各家。秋冬之夜,一家大小的业余劳动开始了,我小时候还蛮喜欢干这个活儿的。油灯下大家垂首扒麻,动作娴熟,哧哧的声音不绝于耳。扒下的麻纤维扎成束,一节节的麻秆留着引火。为节省火柴,点油灯的时候就用麻秆往灶坑的余烬里一插,易燃的麻秆很快蹿出一小束美丽的火苗,剩下的只等你点燃灯芯了。

捆好的麻纤维质地还很硬,必须放在木砧上捶软,才可以打麻捻儿。打好的麻捻儿放在笸箩里,这时拨拉棰子上场了。拨拉棰子由两部分组成,主体部分是一截动物(牛、马、猪)骨头,骨头中间打一个眼儿,眼儿里插一根带钩的竹条。拨拉棰子用来纺纳鞋底的麻绳的一股,最后再把两股拧成绳子。印象最深的镜头是奶奶坐在炕头纺麻绳的情景,她戴着老花镜,神情专注。麻捻儿搭在头上,拨拉棰子在她手下飞快地旋转,绳批子越绕越多越绕越多……

六七十年代的偏僻乡间,玻璃还没有普遍使用,窗户纸是供销社的必售商品。天冷前糊窗糊门,窗户纸需要挺到第二年初夏。为了结实,人们就在两层窗户纸之间粘上纵横成格子状的麻纤维,讲究的人家用红纸剪一两个窗花夹在中间,再用鹅毛翎蘸油油一遍,窗户纸就既美观又耐用了。

生产队使用麻绳的量很大。马套牛套笼头缰绳,拢车用的梢子绳、煞绳,不一而足。生产队制作绳子的工具叫纺车子,由会这方面手艺的人纺经子(绳批子),经子的粗细长短根据需要而定,煞绳最粗,梢子绳较细,最后再三股经子合成绳。纺车子嗡嗡地转,农人对生活的执着与韧性似乎也和绳索拧在了一起。

线麻的种子可榨油,农家也可以用铁锅自己熬制麻油。熬出的麻油浅绿色,很香,但吃多了醉人。有一年奶奶用麻油炸子,小孩子很久没有吃好吃的,大吃特吃后都给麻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原来麻籽的壳中含有一种有毒的物质,土法熬制麻油清除不净,人吃后才会头晕嘴麻。

麻籽豆腐是满族的一个独特发明,是一种优质的蛋白质食品。因其和大豆加工的豆腐一样,是利用植物蛋白质能够凝固的特点做成,所以被称为麻籽豆腐。麻籽豆腐是我国传统食品,食用历史悠久,在东北民间是为乳母催奶的佳品。那种超常的香附着在记忆里,一生不散。

家乡的几种麻中,孩子们最喜欢苘麻。苘麻外形美丽,心形绿叶,金黄小花,最关键的是我们爱吃麻果。麻果是苘麻的蒴果,半球形,嫩时可食。彼时里面的种子呈嫩嫩的白色,有淡淡的甜味。在沒有其他零食可吃的年代,野生的龙葵果(俗称黑悠悠)、酸浆果(紫菇娘)、酸不浆(一种酸味野草)皆为乡下孩子所喜爱。夏秋的野地像是个大餐盘,我们总能寻到各种好吃的东西。除了集体种植的,苘麻野生的很多,常见于路旁和荒地。随着化纤时代的来临,苘麻已经基本没人种了,但种子绵绵不绝。苘麻的茎皮纤维色白,具光泽,可编织麻袋、搓绳索、编麻鞋等。和线麻纤维相比,苘麻纤维更耐烂耐磨,是制作缆绳的好原料。在煤炭进入乡村之前,线麻苘麻收割后遗下的麻茬是最耐燃的燃料。秋后孩子们的主要劳动之一是帮大人拔麻茬,以供冬天烧炉子用。总之,麻的奉献是彻底的。周国平说:“只有质朴的东西才能真正打动心灵,而浮夸的东西只会扰乱心灵。”而麻就具有质朴的特性。质朴的乡村,质朴的人们,质朴的生活,随着那时代远远而去。而故园那些野生的苘麻依然舞着肥大的叶片,高举着麻果,等待已经渐渐步入晚年的我们穿越回去再一次和它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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