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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脸(中篇)

2020-09-08白话

北方文学 2020年22期
关键词:德福剧团师傅

白话

1

被人称为甲街草头王那年,郭建中才十三岁。

这之前,甲街老少都称其为三小。

甲街不是条街,它是个码头。从牛望嘴大堤往河坡走,有一条五十米不到的麻石路,两侧零星散落着几个遮雨棚,还有几棵护坡的老杨柳,路的尽头就是混浊的澧水河。这就是甲街。

在澧水河沿岸众多渡口中,甲街不算大,但它的位置特殊。澧水从石门大山奔腾而出,经澧阳平原的打磨后,一改狂野脾气,变得温顺起来,在柳城、汉寿、南县三县交界处的窑湾,与沅水汇合,一青一黄,悄然融入洞庭湖,消失得无影无踪。呈三角形的窑湾有一个支点叫牛望嘴,而甲街就是这个支点上的突出部。

郭家兄弟五人,排在正中间的郭建中最让父母烦心。淘气不说,还惹是生非。在甲街,张家的西瓜,李家的桃子,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郭家三小从不放过。起哄骂街,打架斗殴,哪样都少不了他。他多次被人打得鬼哭狼嚎,也多次打得别人鬼哭狼嚎。

河堤上的一次“渡江侦查记”中,十三岁的郭建中突发奇想,要当一回李连长:别老是我演反面人物,怎么着也轮到我腰插驳壳枪,胯下白龙马了。

十五岁的老牌李连长不干:瞧你这呆头愣脑的样子,不用化妆就是保安队长再世。

郭建中不服,可见着对方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便退而求其次:再不济也让我当当周长喜,英雄一次。

李连长权威遇到挑战,本就不高兴,见他退缩,就想着宜将剩勇追穷寇,话说得有些托大:侯登科就是你了。要不服,咱俩比划比划!

郭建中最听不得这话,在众人的起哄下,两人约定在甲街真刀真枪干一架,以拳头论英雄,输者扮演保安队长。

结果,两人僵持了半个小时,老牌李连长败下阵来,鼻子还被打歪了。对方父母闹上门来,大打悲情牌。此役郭建中也损伤不少,可他一根筋,以为成王败寇,还半斤笑八两,当面讥讽嘲弄,惹起众怒,让歪鼻子更加理直气壮,被郭父一顿好打。除了医药费,郭家还赔了一箩筐小话。临了,对方父亲免费回赠了一句:你家三小是杨幺附体,甲街没准又会出个草头王。

郭母害怕,放出狠话来:谁家差儿养老送终的,白给!

没想到,还真有不怕事的。国庆节刚过没几天,有人上门要带走郭建中:市戏曲学校招学生,他们想让甲街这个草头王去唱戏。

郭建中不仅打架厉害,嗓门还高。在柳城国庆歌咏比赛中,牛望嘴中学歌咏队的节目是《黄河大合唱》。三十二个合唱队员,全场观众只听到郭建中一个人的声音在喊,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高亢、洪亮、有穿透力。评委席上,柳城戏曲学校教导主任黄元很奇怪,仔细一看,站在第一排左三的那个小光头,武武墩墩,脸大额宽,不仅音高,还咬牙切齿,怒目圆睁,活脱脱一个鲁智深转世。

柳城戏曲学校刚成立,诸事还都未入正轨,不仅生源乱七八糟,师资也是东拼西凑的。黄元本是柳城汉剧团的演员,临时客串教导主任,有演出任务就回剧团唱戏,笑骂众生,没事就到学校上课,传道授业。

在甲街的老辈人眼里,黄元是个名伶。他自小父母双亡,五岁时被伯父两块大洋卖给湖北过来演荆河戏的黄班主。唱高腔的黄班主脾气好,见了谁都笑眯眯的,可下起手来毫不客气。只要黄元练功一偷懒,一根开了叉的竹条随时上身,劈头盖脸,皮开肉绽。也亏得黄班主规矩严,让黄元学得一身本事,十七八岁就在荆、澧等长江支流的大小码头跑江湖。主净角,唱花脸,混得风生水起。特别是《醉打山门》,他主演花和尚鲁智深,全高腔,真功夫,在同样是水泊的窑湾三地相当受追捧。后来,戏班被柳城汉剧团收编,他的江湖气依旧,不但人讲究,做事还老派。为此,黄元当了几年右派,去年才解放出来,说话做事低调了不少,但骨子里还是讲究。

黄元在剧团的地位有些尴尬。快50岁的人了,前头有一长串爷字辈,而在他身后,除了几个师弟师妹,空无一人。不是他挑剔,不愿传艺,主要是前些年文化人的名声不好,也连带着唱戏的跟着倒霉,没人学,也没人敢学。更重要的是,净行武戏,大多是硬功夫,非伤筋动骨学不成,且非十年之功不能成事。剧团青黄不接,市政府看出了危机,想到了延续,办戏校就是针对地方戏曲的困境,挑选有潜质的孩子学戏,并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

在郭家,黄元要求三拜九叩,焚香敬茶。

老郭家世代在澧水河里打鱼为生,从没这叩头的规矩。幸亏爹娘老子早前见过船老大祭祀河神的仪典,便照猫画虎,强按住三小的头,使劲往地板上砸。尽管礼数不周全,好歹心诚实在,黄元算是领受了。

郭家三小的头磕得咣咣响,茶却敬得有些牵强。郭家找不出茶叶,郭建中就用吃饭的家什从缸里舀了一碗澧河水。黄老师只能将就,坐在只有三条腿的条凳上,一饮而尽,又哈哈哈三声,好歹拜师礼成。

甲街儿郎都是浪里白条,只拜苍天跪父母。郭家三小天不怕地不管,本不愿给一个戏子叩头。可黄老师讲了一句话:吃国家粮。这话很有杀伤力。郭家五个儿,个个都生龙活虎,吃得多,精力足,费布费鞋,仅吃喝拉撒就让郭家父母捉襟见肘。虽说是唱戏,可也算是一门正儿八经讨生活的手艺。再说了,孩子学戏,不花一分钱,学校每月发生活费,还有服装,毕业分配工作,拿工资,吃官饭。黄元这话就像天上掉下的金馅饼,咣当!砸在老郭家漏雨的房顶上,让一家人看到了改朝换代的希望。

甲街的草头王,终于有机会出将入相了。

2

建中啊,茶呢!

也許是拜师没喝上茶,进戏校后,黄元经常使唤郭建中,让徒弟捧着一硕大洋瓷缸,跟在他后面,屁颠屁颠的。

虽说是鱼跃龙门,但在拜师前,黄元有言在先:学戏很苦,唱不出来,照样回家打鱼种地。郭家不怕三小吃苦,倒担心他受不了箍。自小野惯了的皮猴,能经得住黄老师的紧箍咒?为免万一,在临走前,郭母拎着儿子的耳朵,咬牙切齿说了一句:家里不差你一个,如果被师傅赶回来,你就一头扎进澧水河里,游到洞庭湖玩儿去吧。

窑湾人脾气都火暴,郭母平时说话都很冲,恶声劣气的。这次声音不算大,却像在耳边响了一个炸雷,震得郭建中脑门一阵发虚。

郭建中这批是戏校首届,包括校长在内9位老师,管着20多个年纪大小不一的学生。学校上午集中统一上文化和理论课,下午和晚上学生跟着老师学业务。郭建中的指导老师是黄元,而且只带了他一名学生。眼看着师兄弟姐妹们都咿咿呀呀地学上戏了,自己还一天到晚端着一茶缸,跟在师傅后面,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郭建中心里着急,也有些发慌。

黄老师,什么时候学唱戏啊?这天,逮着师傅高兴,他壮胆问了一句。

怎么,急了?黄元豹眼微闭,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缸,浅喝了一口:别忙,先扎个马步看看。

都大半年了,黄元就教了郭建中一招:扎马步。别的同学扎上十分钟就叫苦喊天,郭建中单腿扎都能坚持十来分钟。郭建中央求师傅再传点儿别的,黄元不搭理,只是让他细细领会课堂上教的理论知识,又反复叮嘱要多看书,少说话。

师傅的话戳正了郭建中的短处。在窑湾,郭家三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语文数理化。

戏曲理论比数理化还生涩拗口。郭建中怕归怕,可今时不同往日,哪怕生吞活剥,即使磕牙缠舌,也得麻着头皮装模作样。在课堂上,黄老师还净说些卖弄的话:生角又分老生、杂生、正生、红生四种;旦又分正旦、闺门旦、花旦、武旦、摇旦五种;花脸又分大花脸、毛头花脸和霸儿花脸三种。如此等等。仅毛头花脸和霸儿花脸的区别,黄老师就讲了两个小时。只是,台上连比带划,唾沫橫飞,台下昏昏欲睡,不知所云。

黄元演戏是把好手,传道授业他还差些火候。学校初立,专业课本都没有,老师上课就是凭自己的经历和经验,想哪儿说哪儿,说到哪儿就算教到哪儿。剧团倒是有行头、道具,可那些都是硕果仅存的宝贝,不可能拿来当教材。

郭建中越听越害怕。他不想听这些虚头巴脑的理论,想实实在在学手艺,进剧团,拿工资。他游泳是把好手,用狗爬式可以在窑湾里刨两个来回,可那洞庭湖宽得一眼望不到边。

母亲的话虽不尽情理,但实在。家里穷,兄弟多,作为郭家三小,郭建中不用想,就看得见自己在牛望嘴的结局。

黄元不仅让郭建中端茶缸,还逼他喝自己的茶。那洋瓷茶缸有些年月,外面瘪瘪鼓鼓,锈迹斑斑,缸内茶垢厚厚一层,看看都反胃,让人不舒服。那茶的味道有些古怪,入口略略味苦,有时还带酸,醇厚艰涩。唯一让郭建中喜欢的是,这茶咽下去后有一丝回甘,在喉咙处徘徊,经久不去。郭建中不懂茶,也不喜欢喝茶,只是不知道师傅为什么让他喝,他又不敢不喝。

郭建中腰腿有力,马步扎得有些心得,但架不住时间一久,肚子里茶水多,尿急,难免扎不稳。见他还是心浮气躁,黄元一句怒骂:孽障!反了教了。再造次,给老子滚回牛望嘴去!停顿一下,见他面色异常,有些省悟,就收了中气:撒尿去!

回头见徒弟还是诚惶诚恐,做师傅的倒不落忍:饭得一口口地吃,戏也得一句句地唱。不管将来做什么,你都得戒掉这心急的毛病。

师兄中有一个叫杨德福的,给郭建中支了一招:你师傅是个讲究人,想要学本领得真传,你也得讲究讲究。杨德福都十八了,是所有学员中年纪最大的,经历过人事,大家有什么事都喜欢找他讨法子。

郭建中知道师傅讲究,可师傅那派头,他还真学不出来。

杨德福是学小生的,举起手中的折扇朝郭建中的额头一敲,用刚学来的假嗓一波三折:你呀——再将扇子一甩,一摆衣袖,绝尘而去。

郭建中连夜跑回牛望嘴,从自家鱼塘里捞了一条十多斤的大青鱼,赶早送到师傅家厨房的案板上。

黄元正在吃早餐,叫住徒弟:建中,什么意思?

孝敬您。郭建中嗫嚅着说。他从没干过这种事,心里直打鼓,嘴上只是一字一句背诵着师兄的原话。

黄元一听,豹眼环睁:不年不节的,你这是孝的哪门子敬?

做学生的不懂事,只想求师傅教我唱戏。郭建中背得还利索,只是声音更低了,脸上的汗都出来了。

黄元抓起桌上盛花生的碟,往地上一摔:一肚子的花花肠子,还学个鬼啊!

郭建中不知道花花肠子是什么东西,但看着香喷喷的花生米和碎碗碟像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他知道要坏事了。

黄元做得很绝。他将鱼扔在学校门口,还逼着送礼人站在鱼边,一守就是一整天。六月天,中午没过,鱼起了味,熏得路人都躲三丈远。郭建中看着那条鱼由鲜活光亮变成灰白腥臭,始终没有挪动一步。他从小在甲街水上漂,早习惯了鱼腥,也不怕暴晒,但他实在不想游洞庭湖。

傍晚的时候,黄元踱着外八字走过来,递上洋瓷缸:喝一口,清清嗓子。又说:别哭!如果觉得委屈,你可以走的。

郭建中扑通跪倒在地:师傅,我知错了!这话是自己原创的。

黄元定定地看着他:错哪儿啦?

郭建中朝身边的臭鱼甩手一鼻涕:不该有这些花花肠子。还是原创。

黄元白眼一翻:鱼没错。轻咳了一下,再重重说了一句:还是老毛病,心急。

见郭建中犟着头,不出声,黄元轻叹了一口气,道出原委:你现在是变声期,且得养着嗓子眼呢。又伸手将他提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尘:放心,一旦开练,有你哭的时候。

郭建中破涕为笑。

3

郭建中后来才发现,自己笑得太早了。

师傅的确是好师傅,手艺传得认真,教得也彻底,可话说得含蓄:一旦练上了,不仅仅是哭,那是生不如死。仅是腿上功夫,黄元就让他死过三百回。

世代在水上讨生活的窑湾人大多都是罗圈腿,郭建中也不例外。为了扳正压直他的腿,黄元可谓煞费苦心。除了第一年变声期,一根竹竿、一条宽幅绑带陪着他度过了余下的学生生涯。

除了自家师兄弟,没人知道郭建中是如何熬出来的。有很长一段时间,郭建中心里总幻想着要如何弄死黄元,而且是生劈活剐的那种。

尽管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当师傅第一次踩着裆下的竹竿用力往下压时,郭建中还是痛得昏了过去。在甲街,郭建中经常被父母兄弟和玩伴们打骂,自认为能吃得住苦,也遭受得住罪。但学戏的这种苦,让他如煎油锅,不堪言表。

以往,看着师傅们在舞台上咿咿呀呀手舞足蹈一番,一出戏就轻松演完了,每次还能博得满堂彩。他没想明白,怎么轮到自己就这么难呢?一个简单的踢腿动作,师傅一挥而就,自己做的时候怎么会钻心地疼痛呢?

不明白归不明白,有的是时间慢慢想,也总会有明白的那一天,可功夫一旦开练,那就停不下来。每天下午,戏校食堂里的哭喊声此起彼伏,叫得最响最久最惨绝人寰的,是郭建中。

建中啊,教你一个小窍门。这天下午,刚把两条腿捆绑结实,黄元就笑眯眯地说:你号的时候不要变声,得把嗓子眼尽量放开,别拎紧喽。

师傅,太痛了,没忍住,也忍不住。郭建中不好意思,也没好气。

黄元正色道:痛,就应该喊出来,我是要你用本嗓出声。

本嗓?这个术语老师在课堂上讲过,还不止一次,只是郭建中没记住:师傅,什么是本嗓?

书都读到猪脑子里去了?黄元扬起手中的竹条,见徒弟一脸不忿,有些不忍:受不了的时候,你尽管放开喉咙放肆号,只是不要用假声,更不要尖叫。

郭建中却不买賬:你反复强调过的,我哪敢用假声。稍作停顿,见师傅一脸严肃,又没好气地补充了一句:实在是你下手太狠,痛得发颤发癫了,我才会变声的。

屁话!黄元手中的竹条还是落了下来,只是劲道轻了许多: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以前你跟杨德福瞟学的假声。

我,我就是要学假声。苦于被绑得太死,郭建中无力反抗,除了用手上下招架,只能在嘴上讨点便宜:生旦组的同学都说,全校就你的发声方法太粗野,声音像牛叫,不好听。

他刘天赐教的好?黄元再次扬起竹条,狠狠地抽了一下:你看那杨德福都学成什么样儿,男不男,女不女,阴阳怪气的——黄元猛地收住声,又抽了徒弟一下,笑骂道:狗崽子,又挖坑埋我呢,差点着你的道儿。

就是嘛,刘老师那声音圆润甜美,宽亮高亢,台上台下都逗人喜欢。这样的机会不多,郭建中还想趁胜多讨点便宜:你教的音色声线太简单,直来直去的,一听就没有艺术含量。

艺术含量?这又是从哪里鹦鹉学舌来的玩意儿?黄元有些哭笑不得:生行有生行的规矩,花脸有花脸的门道。学了这么久的戏,难道你还不懂?

我就觉得刘老师教得好……郭建中眼神有点散,也有些言不由衷。

再好也没用。你跟了我,就得照我的路子来。黄元不假思索,直接截住徒弟的话头。

我,我……郭建中低着头,不敢看师傅。

你想改行?黄元有些明白,脸色顿时严峻起来:吃上碗里的菜,又想着锅里的肉,到头只有一个结果,你什么也吃不到!

不,我没……郭建中的头更低了。

身形、五官是父母给的,你没办法改变。黄元抬了抬手,止住徒弟的解释,加快了语速: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一出戏。一个人适合待在什么位置,适合演个什么角儿,这也是上天早就注定了的。顿了一下,他指着郭建中,又重重说道:你,没得选!

怎么?不服?见郭建中耷拉着头,不说话,做师傅的意犹未尽,厉声说道:抬起头来!

可见着徒弟眼神怯弱,哀哀可怜,黄元一怔。这模样,这情景,似曾相识。他心又一软,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处,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沉默良久,黄元才轻叹一声:建中哎,你怎么就不懂为师的苦心呢。说罢,他扔下竹条,又扯过对方被打得青红紫绿的手臂:别怨师傅手重。做咱们这一行的,得有真功夫,最忌花架子,假把式。就说那“外八大块”功底,不伤筋动骨,不脱三层皮,是练不出来的。

郭建中偷偷瞄了瞄黄元,看着像是要掏心窝子教真传的样子,心里暗叫惭愧,说出来的话也就实心诚意:师傅,我错了。

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应该要定性了,唱戏学艺也有年龄限制,你没时间玩儿虚的了。黄元趁机借力打力,还是语重心长:要想成为狠角儿,就得逼自己起狠心,给自己下狠手。

不要紧,师傅,我自小被打惯了的。郭建中俯下身子,捡起竹条,递到师傅面前:要不,像师爷教您那会儿一样,把这竹条劈破,下回我偷奸耍滑,您出手更重些才好。黄老师从来没有这样慈眉善目过,做徒弟的有些感动,情到深处,他竟主动表起决心来:师傅,您放心,我要成狠角,我保证放开喉咙往死里号。

黄元接过竹条,脸色一变,一声断喝:开练!

4

郭建中正式扮角登台是十年后。

在这之前,他也曾上过台,都是些扛大旗、抬大锣之类的,闷头在台上走几圈、绕两回就下去了,没一句唱词。那些年,柳城人都很穷,没电视,更没电脑、手机,娱乐活动除了床上那点事,就数这最新鲜,上档次,都追着赶着看。那时的汉剧团讲究,架子大,不是节庆不轻易排戏。台上那些角也讲究,个个都高冷。柳城老少就喜欢他们这副德性,腆着脸追捧。当然,在台上,黄元和他的师兄弟个个是狠角色,都有几手绝活儿。

看戏,柳城人历来讲究真刀真枪。

郭建中第一次登台就遇上了大场面,扮的角儿还是个大人物:张飞。

那年,柳城开发区招商引资,招来了一群台商。为首的是一个老头儿,很多年前曾在柳城待过一段时间,对荆河戏有些感情。在去市政府谈合同的路上,老头儿经过剧场门口,看到汉剧团的大幅水彩海报从车窗前掠过,突发心事,提出要在签约那天欣赏一出本地大戏,以示隆重。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市政府很重视,要求市汉剧团拿出看家本领,确保演出成功,让贵宾开心,最重要的是让他们高高兴兴地从兜里掏出钱来,在柳城投资建设。

剧团推出三部戏《斩雄哭头》《芦花荡》《捉放曹》供来宾选择。老头儿拿着戏单,嘴唇直哆嗦:讲究!讲究!终于可以再看看“抖壳子”了。黄元一听,头皮就有些发麻,知道遇上了行家里手。老头儿的意思是三部戏各有特色,张福松、鄢安魁、周小泰的经典焉能不看。

这三出戏黄元年轻那会儿都演过,特别是《芦花荡》,也曾是他的拿手好戏,保底招牌。毕竟快六十岁的人了,身上的功夫还在,可两颊的肌肉早已松松垮垮,演一出还勉强抖得动,三场戏下来,脸上两块肉那还不抖成抹布?

他丢不起这人。

于是,他腆着脸凑上前:要说经典,还数《芦花荡》。既有“抖壳子”,还有“拗军马”。

老头儿看着他,一脸笑眯眯:对!可《斩雄哭头》里单雄信临刑前的那出戏堪称经典,时间长,抖得人魂灵出窍哟!

黄元最怕的就是这个:《芦花荡》最讲究,放腰,骗马,一招一式,难度不小。每个回合亮相都“抖壳子”,无不考验演员的身形和功夫。他像个巧舌的老鸨,心口不一地推拉着客人拐着弯走:张飞与周瑜,一文一武,十三板,正八句,南北路的弹词,马头调的高腔,那叫一个精彩!

老头儿脸上堆着笑,满眼迷离:我记得周小泰演《捉放曹》时,面部肌肉突然“波翻浪涌”,那叫一个“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生生演活了曹操。老头儿嗓子沙哑,音色低沉,但谈吐之间,字字见真章,句句现功底。

黄元没词了,暗自叹了一声:那,那您定,演哪一出?

老头儿还是笑:听您的,就《芦花荡》吧。

高人呐!黄元松了一口气,心里直作揖打拱。

回到剧团,与师弟刘天赐对手戏一个回合没走完,黄元就趴在地板喘上了。年纪摆在那儿,不服不行。黄元也不慌。他叫过郭建中:狗崽子,扶我一把。真没眼力见儿。稍稍坐定,才喘顺了几口气,又说:老子唱了五十多年的戏,这样大的场面还真没经历过,我不甘心呢!说着摇了摇头,使劲吐出一口痰,看了看一旁站立的郭建中,又说:得嘞,你上吧。

差辈儿啊!刘天赐不乐意了:陪着你玩儿了大半辈子,我已经够憋屈的了。给他配戏,让我这脸面往哪儿摆?丢在粪坑里让人踩呀!

放心,不会丢掉你那一脸的老褶子。黄元学着台商的做派,眯着眼睛,呵呵一笑:这是他的“打炮戏”,能差到哪儿去?

就他?你不怕放一出哑炮?刘天赐嗤之以鼻。

怎么,信不过?见刘天赐还鼓着长满尾须的丹凤眼,一脸含冤受屈的样子,黄元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老杀才,你今天才和我共事?这么大的场面,我能砸了它?

刘天赐想想,还是觉得委屈,又不想砸场子,就照方抓药,让杨德富顶上。

第二个回合没排完,黄元也不乐意了:老表,你带的什么徒弟啊,那转的什么眼睛?翻了肚皮的死鱼眼呀!

狗肉上不得台面!刘天赐也暴跳如雷:臭小子,平时练着有模有样,节骨眼儿下怎么就提不起来了呢!

要不,还是请刘大都督亲自上阵?黄元不理会对方的装模作样,直接进入主题:这样的场面,几百年难得遇上一回,此时不露脸,长得再帅气好看,也不比屁股蛋蛋光鲜。

那我上?刘天赐知道师兄没有说假话,也争足了脸面:到时候别说我抢了你的风头!到最后,他还是不忘调侃一句。

不过,一出戏完整排下来,刘天赐感叹了:师兄,你功夫比我硬,带徒弟也比我強,不服不行啦!

黄元没有得意,反倒更加紧张。在随后的排练中,他将一张嘴贴在徒弟耳边,叽叽歪歪地念着紧箍咒:心意想,奔于腰,归于肋,行于肩,跟于臂。从眼神到手势、身形、面部肌肉,再到每一句唱腔,哪怕是旁枝末节,黄元都深挖细磨,又辅以各种临场应变策略,逐一叮嘱到位。每每见着郭建中大大咧咧,满不在乎,气得黄元操起竹条,扬了好几次,只是没敢抽出手。

到了演出那天,黄元早早来到剧场后台,亲自给徒弟上妆,一笔一画,黑白之间,勾勒有度。临上场,他将胡须挂在郭建中的耳上,左右看了看,终于发现徒弟额头有汗,腿脚也不自然地抖动。黄元一笑,用力拍了拍郭建中的肩,指导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反复再三。云板响起的时候,他又指着舞台中央,附在郭建中耳边,悄声说道:狗崽子,你要记住,过去,你是横行甲街的草头王,今天,你是雄霸这舞台的猛张飞!说罢,手轻轻一推,郭建中便铿锵登场。

果然,郭建中没有让黄元失望。

咣嚓!咣嚓!急切的鼓点儿声里,腰插令旗的郭建中潜行走边:草笠芒鞋渔夫装,豹头环眼气宇昂。胯下乌骓千里马,丈八蛇矛世无双……声音洪亮,质如黄钟,高、中、低音都能响堂。踢腿、放腰、下盘,只见舞台上的张飞走如龙、站如虎,身形既有潇洒和圆融的劲道,又有粗犷与玲珑相合之美。《斗鹌鹑》《紫花儿序》《调笑令》,三四个曲牌下来,唱念做打,郭建中一气呵成,脸不红,气不喘。

黄元坐在幕布边的地板上,安静地看完了整出戏后,不待郭建中退场,便独自一人出了剧院,沿街乱走,漫无目的。只是一行老泪,止不住地淌了一路。

当天,可容纳1500人的剧场座无虚席,除了台商和市领导,柳城稍有头脸的人物悉数到场。听着台下此起彼伏的叫好声,郭建中心里笑了。最后一次谢幕时,郭建中发现少了点儿什么,感觉差了点儿意思。可惜,现场声音太吵,场面热烈得不容他多想,也顾不上。那一刻,他高兴得想哭,有一肚子的话要倾诉,可不知要对谁说。

学了这么多年戏,郭建中总算给了自己一个交代。

是的,他很知足。

5

郭建中在戏校学了三年,又在剧团当了七年徒弟,等他终于可以登台,刚挑起大梁没两年,柳城人却不讲究了。

仿佛一夜之间,流行音乐充塞了大街小巷,震耳欲聋。人们改了爱好,像当年迷恋戏曲名旦一样,茶余饭后,男人女人围坐在电视机前,追逐着连续剧,嘴里哼唱的,不再是经典唱段,而是各类主题歌、流行曲。台商的投资最终流于形式,止于空谈。对于郭建中的那场演出,柳城人也闭口不谈,好像从没发生过。曾寄予厚望的戏校,也仅办了六届,就因资金短缺,无以为继,被迫与其他学校合并,成了无人问津的小专业。除了首届,毕业后从事戏曲工作的学生屈指可数。剧团更不乐观,除了黄元等几个老戏骨上蹿下跳,腆着老脸找领导哼钱,变着法儿拉赞助外,其他演员有的背靠大树,得过且过,有的趁机下海走穴,想方设法追名逐利。整个剧团人心浮躁,一盘散沙,一年也推不出一台像样的戏。

建中,这段时间你要注意影响,别再往外跑场子。一天傍晚,即将退休的剧团团长黄元将徒弟堵在屋子里,语气格外的柔和:认真准备准备,这次竞选,我认为你的希望最大。

师傅,您就别操心了,这个团长我真的做不了。剧团全员竞聘上岗,老团长想让徒弟接班,可年轻气盛的郭建中更喜欢走穴:我五弟刚找了个对象,他们正等着我赚钱买金戒指结婚呢。

当上了团长,你五弟结婚不是更有面子嘛!黄元一反过往的威严,满脸堆笑:大伙都希望你能挑起这副担子,剧团也指着你带领大家走出困境呢。

不是有杨副团长嘛。郭建中一边清点演出的行头,一边和师傅嬉皮笑脸:杨师兄年轻有为,大气稳重,肯定能带大家过好日子啊!

黄元一听就恼:快别提杨德福,剧团交到他手里,不出一年,怕是连招牌也会让他给卖掉。

要是我,可能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郭建中也不含糊,紧紧抓住这个话题不放,语气也有点冲。

黄元感觉徒弟心中有怨气,话锋一转:别怪师傅狠心,如果当初扶持你当团副,别人会怎么说,又整一个黄家班?还是裙带帮的?趁着郭建中没有反应过来,他又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架势:我对你的期望毕竟与他人不同,也想着要敲打敲打你,磨磨你的脾性,别再那么冲,改掉恃才傲物的毛病嘛。

徒弟一辈子感恩师傅的教诲。郭建中丝毫不领情,抱着跑场子的行头,侧身一扭,就要出门:师傅,我们几个师兄弟八点半在华都夜总会有个开场演出,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

哪里走!黄元急了,一把抓住徒弟的行头,十八板的腔调都出来:郭建中,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难道就是为了赚钱?

不为钱?那为什么啊?郭建中不想废话:我得养家糊口啊!我的好师傅!

那你说说,这昏天黑地地赶场子,能有多少进项啊?黄元还是不放他走。

一场好几十呢,师傅。郭建中实在不想再磨嘴皮子:迟到不仅没工钱,还要双倍罚款呢!

这钱我出!黄元激动起来,松开手在口袋里左摸右掏,结果才捞出几张毛票,直接砸进郭建中的怀里。可眼见着那面额有点小,实在太寒碜,他又补了一句:这是定金!

师傅,您是团长,一个月工资不到200块。郭建中一笑,抖了抖手中的行头,故意放低了声音:我一个夜场最少30元,每晚可以跑7个场哩。

那又怎么样,这点儿小钱我还是出得起的!黄元脖子一硬,海话冲口而出。又自知是空话,他手一挥,把话头拉转180度的弯:跑夜场非长久之计,回来唱戏才是根本!

有没有搞错,回来唱戏?呵呵呵,唱什么?郭建中一串怪笑。

你只学会了《醉打山门》和《芦花荡》几部戏。黄元不理会徒弟作怪,扳起手指,自顾自说,如数家珍:三國戏、水浒戏、封神戏、说唐说岳戏、包公戏、杨家戏、薛家戏,哎哟,我还有好多戏没有教你呢。

还要学戏?郭建中没好气地反问:学会了给谁看?

艺多不压身啊,建中。黄元抓住徒弟的肩头,满眼热切:师傅老了,剧团还要靠你们几个师兄弟撑起来呢。见郭建中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又加重语气:放心!为师保证会毫无保留把所有手段套路都传给你。

我不学!郭建中双肩一抖,甩开师傅的拥抱。

净讲些耍性子的话!黄元举手轻打了一下徒弟,还是热情洋溢,甚至有些轻佻:三小,放心,有前面的底子,后面这几部戏好学得很。

师傅,咱别闹了行么?郭建中看着黄元在那里表演,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师傅的心事,可他没办法。师傅老了,可以任性,可以装糊涂,他还年轻,得面对现实:师傅,您睁眼看看,现在还有谁看戏!

我知道现在人们不待见老戏。黄元话锋一转:但我想到让观众再回到剧场的法子了。

什么呀?郭建中一脸不耐烦。

改良!黄元一脸笑容,眼睛放光,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改成爹也没人看。郭建中还是想走。

怎么没有?黄元又抓住徒弟的手:那天在夜总会,你唱的那个叫什么歌,大家都喜欢看啊。

《好汉歌》。这个话题好,郭建中一笑:我唱流行歌好听吧?

上个星期,剧团排节目,过了点儿还没几个人来,主角配角差了一大截。戏排不下去了,刘天赐就找团长诉苦,说剧团有人正事不做,就喜欢走穴捞钱。在夜总会跳光屁股脱衣舞,郭建中就是领头的。黄元脸上下不来,当场操起家伙就杀了过去,发誓要清理门户。

一进场,正好郭建中就在台上,穿着戏服,画着大花脸: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嘿嘿嘿嘿,参北斗哇……

黄元站在场边,手里提着一根三尺长的竹片,看着徒弟在T台上一边唱,一边踢腿、放腰、一字马,忙个不停。这让他很惊讶。最绝的是,郭建中手拿话筒,一长溜跟头,从T台背景墙一直翻到台前边缘,口中“嘿儿呀,咿儿呀,嘿唉嘿依儿呀”,竟然没有断曲走调,引得全场一片尖叫,也把师傅一肚子怒火翻过去了十万八千里。

不对!那不是流行歌!那天你唱的就是高腔哩!黄元抖着徒弟的手,激动地说:还有那些架势、筋斗,都是荆河戏的套路啊!

这都哪跟哪啊!郭建中一脸鄙夷:荆河戏能唱出流行歌的味道,我们早红遍全国了!

黄元眼里发着光:这几日我想出一个好法子,如果我们编写现代人的故事,借鉴曲牌调,再辅以“内外八块”的功夫,肯定有人喜欢看!

看爹?还是看娘?郭建中还是一脸调侃:那不还是老戏嘛,谁看!

这是我替你写的竞选提纲。黄元不理会徒弟的挖苦,指指桌上的一叠文稿纸,仿佛宣示着无价之宝,双手来回比划,一脸通红,声音越说越高:我敢肯定,只要吸取传统戏的精华,古为今用,剧团肯定有戏!

师傅,您别骗自己了好吗?终于听明白了,当徒弟的就有些不耐烦,直接打断黄元的话头:别的不说,你看咱剧院,只有周末放电影,剧场里还能坐上几个人,其他时候,就连鸟都看不到一只。见师傅一脸尴尬,郭建中继续发扬挖苦之能事:除了门头那老梨木招牌被你天天擦得油光雪亮外,剧团其他地方都长毛发霉了。

那只是暂时的!黄元满不在乎徒弟的热嘲冷讽,又将话题拉回来:只要创新,老腔调肯定能重放光华!

现在柳城还有几个看戏?又有几位懂戏的?郭建中一脸不在乎:您再看看咱们团里,一个个大爷当的,架子摆得天大。郭建中越说越起劲儿,越说越放肆:照这样下去,别说是其他人了,怕是您这200块的养老金都会没了着落!

最后这句话点到嗓子眼了。

你就只知道钱!钱!钱!黄元有些气恼:以前没钱,饿着肚子,我和你几个师叔伯还不照样唱戏,还不是靠着真本事,红遍澧水两岸?

饿着肚子唱戏不也是为了钱吗?郭建中也毫不示弱,再次打断师傅的话:没钱,谁有闲功夫听你唱戏?喝西北风啊!

黄元也急了:狗崽子,你,你,你这是要忘本啊!见郭建中毫不在意,他倔着头,指着同样倔着的徒弟,气急败坏地说:照这样下去,你也只能是一个甲街草头王的能耐,鼠目寸光,做不成大事,成不了大气。

我就是个草头王,你让我自甘堕落,混世度日吧。说罢,趁着师傅分神,郭建中再次将腰一扭,侧身越过黄元,逃也似的飞出门去。

6

郭建中,你认为当前形势下,地方剧团如何发展?

假如我是团长,我会首先考虑生存,再谋发展。在竞聘会上,刚刚把师傅精心准备的竞聘报告念完,郭建中意犹未尽,评委席刘天赐的问题正当其时,切合胸臆。他抓住这个话头,侃侃而谈:肚子都不能填饱,哪里还谈什么传承和发扬?

那么,你认为杨德福的坚守底线和追求德艺双馨的长远规划只是空谈?主评委是有生杀大权的文化局领导,也是个练家子出身,原本不打算开口的:我听说,你现在各个夜总会跑场子?不等郭建中回应,领导又说:为了钱,为了迎合市场,咱艺人真的只能不要脸,去跳脱衣舞?领导就是领导,即使情绪已达沸点,也面不改色,音不高。

呵呵,领导说话比我还猛啊!郭建中还想借题发挥,可见着师傅怒目横视,知道自己说的有些过,就想往回拉:我的意思是,剧团要主动求变,适应市场需求……

好了,你的竞选理念已表述得很清楚了,你可以下去了。领导还是面无表情,拿起台面上的名单,直接喊了下一位竞聘者:王国忠!

这次竞聘会上面动了真格的。不仅是全员监督,现场打分,还现场亮分,现场任命。散会后,黄元一脸铁青,只是简单地交结后,便简单地收拾私人物品,直接回家。刘天赐和杨德福再三挽留,请求出席庆祝晚宴,他也一口回绝。

他哪里还吃得下飯!

在那个深秋的傍晚,黄元漫无目的地游走在柳城的大街小巷里,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木然地抬着手,回应着沿路打招呼的熟人。刚刚过去的大风暴雨将街面冲刷得一片狼藉,路人行色匆匆,昏黄的街灯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忽隐忽现。他步履蹒跚,大脑一片空白。他有点儿累,也有点儿闹心,他感到空前无助。他不想回家,可又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在家门口,黄元见到一脸媚笑的失败者,气不打一处来:你傻呀!叫你别冲动,你偏要顶雷!又一把推开想要跟进屋来的郭建中:我没你这样的徒弟!

师傅,我已经按您的指示办了,但是领导看不上,这不能怪我啊。郭建中耍无赖,先是拉胳膊,又扯衣服,最后,竟然一把扳住房门框,死活不松,一脸媚笑:再怎么想当团长,您总不能让我睁眼说瞎话吧?

说话之间,屋内的灯光透射出来,打在郭建中的脸上,黑白之间,张飞脸谱隐约可见。

黄元有些恍惚。

你,你可以不说那些话啊!他转身走进堂屋,将手中的提包往八仙桌上一丢,这才回过神来,又骂道:臭小子,本来都商量好了的,怎么就是不听呢?拿起鸡毛掸子,反手一挥:我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蠢徒弟!

郭建中身子一扭,躲过掸子,还是笑呵呵:对不住,师傅,徒弟不争气,给您老丢脸了。

丢脸?这是丢脸的事吗?黄元心里一痛: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老祖宗留下的宝贝,不能断送在我的手里啊!

你怎么就不担心这些宝贝会不会断送在我的手里?郭建中一拍脑门:哎呀!幸好没选上,这团长的担子太重了,我担不起啊!见师傅举起掸子又要打,郭建中绕着桌子快走几步,一边躲闪,一边又不解地问:按理说,杨师兄也是您的学生,您怎么就不相信他呢?

倭瓜藤上结不出南瓜。他和刘天赐一个德性,敲敲边鼓还行,当家理事,哼哼。黄元哼了两声,没有往下说。

快别这样说,人家现在行的是及时雨的令,小心他拿正堂大鼓敲你。郭建中还是嬉皮笑脸。

我先敲敲你!黄元跳起脚,奋力追赶,无奈打不着人,就朝着桌子狠狠摔了几掸子,又心疼老梨木八仙桌,便拿掸子指向郭建中:过来,狗崽子,你给老子过来,让我抽几下!

郭建中腆着脸,歪着头,连声讨好:来了,来了,只要您能顺了这口气,您打死我算了!哎哟,还真打呀。他一连挨了几下,也强忍着安抚发飙者:师傅,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您老坐在这里,我保证一流、二流的南北路就不会丢,这老腔老调也就会开枝散叶,生生不息。

这地都快没了,哪还指望着种庄稼?黄元气喘吁吁,已经住手了,又忍不住挥上一掸子:狗崽子,就只知道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如果世间上的事都如你想的那般简单,哪里还能衍生出这些揪心的戏呢?

师傅,您放心,剧团这块地不会丢,我还会给您再开一块新土地出来!郭建中一边躲闪,一边讨好师傅:到时候,新土旧地,您想种什么庄稼都行。

黄元气不喘了:什么地?怎么弄?

郭建中的意思是停薪留职,带着几个师兄弟到广东的沿海城市“打场子”,弄得好,红火了,甚至可以到全国各地巡回演出!

歌舞团?黄元情绪有些低落:能唱戏吗?

主要是唱歌跳舞,如果有需求,当然也可以唱唱戏。郭建中见师傅面色凝重,以为也有此念,就彻底露了底牌: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皇家歌舞团,和您的姓同音。徒弟们的意思,还是您来当这个团长。

那然后呢?黄元不动声色,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一脸肃杀。

等赚足了钱,咱们再杀将回来,直接将这个破剧团买下来,整体改造,创新发展。到时候您实实在在当家做主,《醉打山门》《斩雄哭头》《捉放曹》,您想演什么就演什么,想怎么样编排就怎么编排……十年规划,百年伟业,郭建中指点江山,说得眉飞色舞,也忘乎所以。

狗崽子,皇家歌舞团,你还真敢想啊!黄元再次挥起鸡毛掸子,奋力一抽,只一下,郭建中的手臂便起了一道红印子:你还真敢露出屁股当脸使啊!这回是真打,指哪儿打哪儿,一打一个准儿:狗崽子,这人你丢得起,我可丢不起!

我们靠手艺吃饭,凭本事赚钱,哪里丢人啦!郭建中一脸委屈,一边起跳躲闪,一边争辩:都什么年代了,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算是看明白了,今天的竞聘会你就是故意的。我正纳闷,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黄元怒目圆睁:狗胆包天的家伙,翅膀刚长出两根毛,就想拉队伍,搞单干,你这是搞破坏,闹分裂,我第一个不答应!

我明天就带着他们走!郭建中也不示弱。

你敢!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黄元挥舞着鸡毛掸子,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告诉你,想跑出去“打场子”,除非我死了,否则,你想都别想!

郭建中落荒而逃。

7

岁月是把杀猪刀。

许多年之后的一個早春的下午,在淅沥的细雨中,郭建中看着剧团那块老梨木招牌,有些恍惚。他没有想到,自己还会出现在这里。

回来了!郭建中推门进来的时候,杨德福艰难地从大班台后站起来,伸出一双肥厚的手想要表示一下亲热,无奈啤酒肚顶到台桌边上,又把他弹回座椅里:师弟,要找到你还真不容易呢。

你怎么长成这副德性了?郭建中倒还冷静,只是一脸诧异。

你怎么还是这副德性?杨德福不以为意,重新站起来,慢慢挪过身体,一把抱住郭建中,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瞧这身板,讲究!又说:怎么保持住的?哥哥我现在喝凉水都长肉!一脸的横肉,一脸的无奈。

郭建中受不了这个,便稍稍用力,将杨德福推开:师兄,你这金銮殿变化可真大,要不是门口那块老牌子,我还真不敢进来。

怎么,迷路了?不应该呀!杨德福咧开嘴,哈哈直笑:前年旧城改造,我找了许多人,托了多少关系,才争回这份家业。

不等郭建中回应,他又推开窗:你看,那栋矮楼就是当年剧院的原址,一、二、三层夹空,用作剧场,四楼是排练厅,里面都是清一色的现代化设施。

回头见郭建中不做声,又一笑:呵,瞧你那表情,我猜得没错的话,现在你心里一定在骂我吧。杨德福肥手一挥:你骂得对,我就这样,图光鲜,爱显摆,都是虚路子。

郭建中也一笑:你变了,实诚了许多。

哎——还不是黄老师逼的。话没说完,杨德福瞟了郭建中一眼,见他没有反应,就大声说道:不光是我,那些年,老头儿逼迫着剧团所有人。他走过来,观察着郭建中的脸色,又说:知道么,有一次晚上演出,说的八点开演,到了七点五十,还只有三个观众入场。我好奇,下去一问,原来这三个人一个是卖茶叶蛋、两个卖香烟瓜子儿的。即使这样,黄老师硬是逼着我们把那台戏唱完了。哎哟,那叫一个悲催!

郭建中没有笑,也没有出声说话。

也幸亏黄老师坚持,不然,剧团哪有今天。杨德福放低了嗓门:上面本来是要裁撤的,红头文件都准备好了。呵呵,到现在都没发下来哩。

郭建中正了正脸色:这都是你的功劳。

哪里!都是黄老师在顶牛!杨德福不自然地笑了笑:你也知道老头儿那脾气,他在世那会儿,我就挂了个名儿,剧团的大小活儿他都是大拿。

他当年还担心你会把门口那牌子卖了当酒喝。郭建中嘴角上翘,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

没有黄老师在那儿盯着,还真说不好。杨德福还是呵呵直笑:不瞒你说,当年竞聘,别看我面上说得光鲜,其实跟你的想法一样。那会儿,人人都做生意,是两条腿走路的都想着赚大钱,谁还在意这块破玩意儿。

见郭建中沉默着,杨德福收了话头,招呼他到沙发前坐下,再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自己一屁股坐在茶几上,掏出一包烟,看了看对方,见他摆手,也不多话,拿出一根点上,长吸一口,又徐徐吐出。

不扯这些糟心事了,说说你吧。杨德福从茶几下掏出一个烟灰缸,磕了一下灰:去年,达生师弟回来,说你在深圳都买房了,看来是扎下了?这些年赚大发了吧?

哪里,混口饭吃而已。郭建中脸色很淡然。

咳咳!杨德福猛地咳嗽起来,稍稍平静,将烟放回烟灰缸,又清了清嗓子,定定地看着郭建中,说:回来吧!

什么?郭建中不是没听清,是不确定。

不和你兜圈子了。杨德福又拿起烟,猛吸了一口:这几年我们都在找你。

找我?郭建中还是不能确定。

瞧你那样!杨德福一笑,重重拍了一下郭建中的肩,吐出一口浓烟:最初是黄老师的遗愿,这两年,我也特别想你能回来。

郭建中一听,顿时警觉起来:干吗?

黄老师说得没错,我这人吧,就会弄点儿表面功夫,平时玩点儿虚的也就罢了,这台面上的事,够呛!杨德福一脸认真:这几年,剧团运营情况有所好转,上面的扶持力度也大。要不,你回来?

郭建中还是狐疑,说出来却是:让我来摘桃?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滚!杨德福胖手一挥,嘴里随之吐出一股浓烟:我知道你心里头还顶着一个雷,不过,都这么多年了,你还举着它干吗,累不累啊!

郭建中寡着脸:我是被扫地出门的人,哪还有脸回来!

别怨恨黄老师,他不容易!杨德福没容他再往下说:虽然他说了断绝师徒关系的狠话,可那都是有苦衷的!哎哟——烟屁股烫手,杨德福将烟头丢进烟灰缸:老头儿5岁就在江湖上行走,知道“打场子”不容易。他还不是想让你们知难而退,莫冲动。你倒好,当真了,脸不露,屁不放,竟一直憋着,香的臭的独个儿私吞!

连珠炮地说到最后,杨德福把自己给说笑了。

郭建中没有笑,也不做声。他不敢回想当年的情形,那决绝、那义无反顾,这些年来,一直是他的梦魇。

回来吧,兄弟!杨德福收起笑,再次伸手拍了拍郭建中的肩:给我一个面子,算师哥求你了。顿了一下,又说:对了,你的编制剧团还留着呢。

怎么可能?郭建中一脸诧异。

主要是黄老师的功劳,当然,我也有份儿。杨德福一脸得意。他重新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黄老师跟上面的人说,柳城是文化名城,得把人才留住。徐徐吐出浓烟之余,他又咳嗽着说:咳咳!老头儿说,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不容流失!

奇才?天天跑夜场,朝不保夕的,没有饿死算是奇迹了。郭建中一脸苦笑。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和老头儿一个德性。硬扛!杨德福指着郭建中,一字一句地说:黄老师临终前,嘴里还在骂狗崽子,咬牙切齿的。见对方睁大了眼睛,他叹息道:满屋的孝子贤孙在床边跪着呢,老头儿眼角都没斜一下。

郭建中有些坐不住,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外面的雨如丝如带,飘洒在窗前的玻璃上,形成一条条细细的雨痕,悄无声息地往下流淌。樓下街道上五颜六色的花伞,来来往往,匆匆忙忙,杂乱无序。远处,有几栋高楼耸立在烟雨中,静默无声。

沉默良久,还是杨德福开口:听达生师弟说,你在那边是有名的筋斗王,高台之上,方寸之地,你能翻100个?他想调节一下气氛。

啊?郭建中还没回过味来:哦,还行吧。

我记得你以前滴酒不沾的,听说现在一口气能灌三瓶啤酒了?见对方一脸沉重,杨德福继续调侃。

没办法啊,生活所迫。郭建中终于回过神来,不过话语之间,还是沉重:这些年,钱没赚多少,倒把这嗓子给唱瞎了。

啊?黄老师当年巴肝贴肺保护的宝贝给废了?!杨德福本想再挖苦几句,见对方一脸沮丧,又故意逗笑:老头儿要是知道你拿他的手艺用来翻跟头取乐,非得从骨灰盒里爬起来,拿竹片子追着抽你!又见郭建中脸色难看,知道过了火,便想着往回拉:都老胳膊老腿了,还翻得利索,功夫没丢,不容易。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急促而又热烈,楼下的花伞和远处的高楼大厦都隐在迷蒙的雨雾中。郭建中望着玻璃上越来越粗的雨痕发愣,大脑一片空白。

哎哟,有个事,差点儿忘了。杨德福一拍脑门:黄老师给你留了些物件,放在剧团的仓库里,足足有几麻袋呢。

什么东西?郭建中还是望着窗外的雨。

杨德福告诉郭建中,黄元最后几年天天呆在家里,整理老戏本,撰写纲要,夜以继日。每一部戏的曲牌、出场、唱腔、动作、招式以及每次演出心得、观众反应都记在里面。分门别类。

每部戏都有!杨德福又有些不好意思:前几年旧城改造,剧团搬来搬去地挪了好几回地方。东西实在太多,只能用麻袋装着,和道具放在一起。

哦!郭建中雕塑一样立在窗前,没过多言语。

杨德福有些拿不准,望着师弟的背影,想了想,说:要不,找个时间,去看看黄老师?

郭建中扭过头来,看着茶几上的那尊弥勒佛似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8

早上出发的时候,天还阴沉着脸,不时飘着几束雨丝。还没进公墓,老天爷就收起了委屈,还露出几片彩云。等到了这会儿,太阳也似乎要来凑热闹。

杨德福告诉郭建中,黄老师很好找,墓园最高的那个片区,第二排最中间那个位置。老头儿不寂寞,还在那儿给大伙儿唱戏呢。还是老样子,最后收尾,杨德福总要说句题外话。

原本说好一起来的,临了,杨德福又说有个会要开,让剧团送道具的司机开车送他过来。司机是个年轻人,很机灵,一路上见乘客脸色暗淡,也就沉默不语。到了停车场,小伙子熄了火,说,昨晚上送戏进社区,收工晚,熬了夜。现在想在车上眯一下,补补觉。郭建中舒了一口气,提起背包,扬了扬手,便提脚朝墓园走去。

从密密麻麻的碑林中穿过,望着碑铭上陌生的照片,读着相似的碑文,郭建中心里揪得绷紧。小时候他常在牛望嘴的义地边打野战游戏,长大后曾多次出席过不同习俗的葬礼,但在这样大规模墓园中行走还是第一次,只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外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墓园内少有人迹,原本是想慢慢走,平复一下情绪的,可园区实在是太大了,也许是爬坡上台阶的缘故,人越往前走心跳越快。走到最高处时,郭建中心潮已然澎湃。

在第二排,离中间还有两个墓位,郭建中停下了脚步。他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看了看,除了碑,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他无端地紧张起来,不敢朝前迈步。正犹豫间,远处,似有哭声传来。他一惊,四下环顾,右前方第二块大理石碑上,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跳入眼帘。一瞬间,郭建中觉得有物迎面袭来,重重击中了自己心脏的部位,并穿胸而过。他一个趔趄,心慌意乱之下,几欲转身奔逃。

最终,郭建中还是定住了心神。他先是正了正衣冠,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镶嵌着的照片,缓步走过去,立定,站直,双肩下垂,手臂紧贴裤腿,再低头。

良久,他抬起头,那照片里的光头人阔嘴,环眼,蒜头鼻,印堂饱满,剑眉高扬。郭建中长出了一口气,心情顿时平复了不少。

他卸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硕大玻璃茶杯,缓缓举过头顶,双膝跪地:师傅。声音有些喑哑,郭建中提高了音量:师傅,这是您最喜欢的石门银峰,加了甘草的。您请喝茶!

双手捧至墓前,轻轻放下。

然后,三拜,九叩。

俄尔,他又俯身仆地,口中喃喃自语。地上的积雨浸透衣衫,他竟浑然不觉。

约摸一盏茶的光景,郭建中起身,又立定,站直,低头。

有鼓乐声从管理处那边传来。哀哀的音乐由远而近,越来越响,还夹杂着吆喝声、哭泣声,从管理处转到坡下,再转到对面山坡。郭建中立定垂首,始终没有动弹。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挂在中天,明晃晃的光照下,郭建中浑身暖洋洋的,如温情环抱,整个人神清气爽,眼明心亮。

大约半个小时过后,对面终于安静下来,浸湿的衣服也干透了。

师傅,我给您唱段戏吧。郭建中望着镶嵌在碑上的那个人,双手抱拳,轻声说道:《醉打山门》,请师傅指教!

郭建中脱下外套,又松了松运动裤的腰带,略略酝酿一下情绪,张口就来:哇呀呀!好酒!好酒哇!声如洪钟,惊起四野宁静:咣嚓!咣嚓!洒家鲁智深,自到五台山以来,未曾耍拳,看这两边的十八罗汉,塑造得形象不一,今日何不趁此酒兴,学他一学,也好将身子松动松动……

师傅,弟子要给您说声对不起!演到这里,郭建中停了下来,又站定立直:自此余下的表演,在您教的基础上,我加了一些自创的醉拳套路,还借鉴了京剧、昆曲等国内名家的绝活儿。顿了顿,又说:请您看看,徒弟加得对不对?

说罢,右腿一挺,独立正中,左腿前提至腰,左拳朝前一插,右手单掌后摆上举,身体前倾,怒目圆睁:降龙!紧接着,左脚立直,右脚提蹬,双手握拳前压,伏身侧扑:伏虎!

在墓前这方寸之地,郭建中摆手提足,身如游龙,忽高忽低,亦左还右。演到激烈处,有风拂过,四下树影涌动,松叶婆娑,似乎应和着什么。还有那万千石碑,个个肃然而立,屏息观赏。

几个招式下来,身上发热,郭建中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演越起劲:打坐罗汉!只见他左腿搭于右腿,金鸡独立,双手合十,整个身体笔直,再徐徐下蹲,平膝方停,略略停顿,身体又慢慢上提。睡罗汉!郭建中右手握拳,虚空抵于右耳边,右脚向前抬高至腰,左手附于右膝,双目微闭,身体向右倾斜约15度。

四下一片寂静,阳光温润,普照大地,万物回春,和风吹拂,沙沙作响,偶尔鸟鸣蛙声,清脆悦耳,响动四方。远山黛墨,绵延不绝,树木崖岩,随势起舞,呈欣喜之态。

演到擎天罗汉时,郭建中提起左脚于前,双手托住,慢慢抬高,攀升,过肩,过头,至于脑后紧贴,把整个身体立直,扳成粗大的一字。右腿独力支撑,微微战栗,脚掌紧贴于地,却纹丝不动。独立片刻,又徐徐下蹲,左腿始终保持笔直,臀部离地一尺方止。左手抱腿膝,右手单掌朝佛。只是稍作停顿,右腿又迅速立起站直,一柱擎天,呈气吞万里之势。如此再三。

最后下蹲时,郭建中豹眼圆睁,嘴里连声叫道:不肖弟子郭建中叩拜师傅!

泪如泉涌。

9

这里就我们俩,你说吧。杨德福再次坐在茶几上,气都没喘顺,就从兜里弹出一支烟:我知道,刚才在排练厅,你给我留面子呢。

剧团排了一出反腐大戏,导演杨德福有野心,想参加全省甚至全国的展演。吃过晚饭,他就拉着郭建中直奔剧院看彩排。一个多小时排下来,客人只说了两句话:戏好。热闹。然后就望着汗流浃背的导演笑,不再出声。

杨德福不笑,拿过毛巾擦了一把汗津津的肥脸,回头又看了看满场的姑娘小伙,突然咧嘴一笑:收工!

回到办公室,杨德福给郭建中倒上一杯茶,满脸热切:说说看。

知道刚才第一眼看见那舞台时,我是什么感覺吗?郭建中答非所问。

早就不是当年的老台子了!杨德福有些担心:前年才装修好的,这舞台我可是花了大价钱的。

那感觉还是和过去一样的。郭建中认真地说。

怎么啦?杨德福也一脸严肃。

一踏在上面,我的手脚几乎都要抖动起来了!郭建中两眼放光:雕梁画栋,舞榭歌台,多少回梦里神游啊!

你呀,天生就是这命!杨德福松了一口气,没好气地拍了他一巴掌,笑骂道:戏子的贱命。

我认!郭建中也跟着傻笑,一脸呆样。

还是说说刚才那戏吧。杨德福硬生生将话题扳了回来:别藏着掖着,说吧,师兄我经得住的。

还是那句话,戏是好戏。郭建中收起笑容:只是不是荆河戏。

具体说说。杨德福猛吸了一口烟,一脸紧张。

多媒体效果是好,可舞台灯光、投影、光电太多,尤其是舞美,一大群青年男女,花蝴蝶似的,看得我眼花缭乱。郭建中还是留了点儿情面:看得出,你是花了大力气的。

主创演员有些单薄,我这不是担心架不住台面嘛。杨德福有些尴尬:我看着别的剧团也都是这么弄的。说到最后,自己也没有底气。

正因为大家都是这么个调调,你才应该反其道而行之,回归本真,定能将那头牌斩获!郭建中手一抬,也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看好这个戏!

怎么弄?杨德福还是一脸紧张。

郭建中稍稍坐正:一个建议,这台戏可以借鉴一下《铡美案》的基调,用《斗鹌鹑》《紫花儿序》《调笑令》《天净沙》等曲牌,北路一流、二流的唱腔。我预估,高亢刚劲的唱白应该能镇得住场面。

讲究!杨德福一拍巴掌:我老觉得差点儿意思,原来症结在这里。好!好!好!

兄弟,这部戏你来导吧。一连三个好字下来,杨德福露出了底牌:我负责后勤保障,拉关系,搞宣传。这个我最在行。

郭建中连连摆手:那我真成了孙猴子,偷吃仙桃不说,还占山为王。

那,那就艺术指导吧。杨德福将手中的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按,一脸欢笑。

那,我试试?郭建中没有推辞。

不承想,郭建中的艺术指导在排练场碰了钉子。

主演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许是年少成名,有些脾气。郭建中在剧中高潮部分加了一个骗马,小伙子试了几次,动作总做不到位,还差点闪了腰,便又发起飙来:改来改去的,这戏还怎么排?

郭建中笑了笑,说:这个动作并不难做,你只要注意一点,起跳时,胸要挺直,腰部用力,这腿就能抬起来,摆过去。见他一脸迷糊,郭建中又笑着说:还记得前天我跟你说的那个“三眼”的哼唱方法么?骗马和“行腔把调”一样,只要抓住要领,这个动作一点儿都不难学。

对方还是一脸不待见,郭建中便拍了拍手,说:要不,我跳一个,你注意观察,体会一下动作要领。

说罢,郭建中直接原地起跳,高高跃起,在滞空的同时,挺胸,摆腿,飞跃。整个动作干练飘逸,自然流畅,视觉冲击力极强,引得旁边的姑娘小伙一片喝彩。

主演脸上挂不住了:我们排的是现代戏,加这些虚招子、烂曲调有什么意义?

郭建中还是笑:不要小看这些虚招子,它可是一部戏的“戏扣子”,扣得严,解得妙,这戏味也就出来了。

以前演的戏也没这么多假扣子臭规矩,也没按照那些老曲牌唱,我照样拿金奖。主演一脸蔑视:请问您演了这么多年的戏,获过什么奖?得了哪些荣誉?

也是个心急的人。郭建中心里暗自叹息。排练厅太大了,主演的声音轻飘飘的,荡在空气里,成了嗡嗡声,舞台的射灯太亮了,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有那么一刻,郭建中也想让自己的笑容更柔和一点儿,好想让这些姑娘小伙子们放松一些,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杨德福说得对,这不是过去的老剧场了。郭建中有些为难。

我从没得过什么荣誉。郭建中收起笑容,抬起头环视众人,一脸严肃:得不得奖不重要,戏是否立得起来,是否流传得下去,才是关键。不等对方回嘴,他又加重了语气:那些媚俗的花里胡哨,今天编,明天演,后天就丢了,得再多的奖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什么是有意义的呢?小伙子故意瞪大着眼睛,嘴角一撇,双手一摊,朝着艺术指导做了一个鬼脸,大声问道。这个反击点好不容易才抓住,怎能轻松放过。

郭建中还是想了想,认真说道:演一出能让观众看得起劲,拍手叫好的戏。

你是说那些老掉牙的陈腔滥调?主演还是一脸不屑。

郭建中两眼暴睁,凶光毕现,可话到嘴边,他还是隐忍了:别这么说话!至少,我们应该对这些老物件要有敬畏之心。

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去背麻袋?挑衅意味越来越浓。

郭建中一愣,脸色顿时肃杀起来:老祖宗传下来的麻袋有800斤,传到如今只剩下80斤了。你倒好,一下子全扔掉,只披张皮就敢上场。郭建中越说越快,音调越说越高。他有些年头没这么激动过了:你就不担心闹笑话?

那,那你不也是披了张皮就跑出去,还连累了几个师兄弟死的死,坐牢的坐牢,病的病。小伙子真是急了,人到底年轻,没轻没重:就是你自己,不也是铩羽而归,还好意思在这里指指点点。

这话有点儿狠。

郭建中怔住了。

的确,他无言以对。

王八蛋,你放什么狗屁呢!不知什么时候杨德福走过来,一声怒吼:曲牌都分不清楚的蠢物,也配在这里唱戏?给老子滚!戏重新开排后,他都待在办公室,很少到排练场来,今天是听到声音不对,才跑下来,抬脚就是一蹬,将那小子扫翻在地。

你来捣什么乱!眼看着杨德福还要打人,郭建中一把拉住:我们这是在探讨,你得允许有不同观点。

他这是人身攻击!杨德福还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要因為得了几个奖,就忘记了自己是谁了。他又指着趴在地上的小伙子,狂吼怒骂:实话告诉你,你那奖是我找人托关系弄来的,不是老子出钱出力,你狗屁不是!

你还让不让人排戏了?郭建中再次拉住杨德福: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泼妇骂街这本事?

要不,咱换人?杨德福观察着郭建中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这小子太坏了,不给点儿颜色,他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不是说好了,排戏这一块儿交给我了吗?见他没完没了的样子,郭建中一笑:怎么,怕我砸了你的场子?

那,那行,你来吧。杨德福一愣,悻悻地往回走,边走边指着地上的人骂道:臭小子,等会儿再收拾你!

郭建中扶起主演,见他没有受伤,便问:要不,咱们接着来?

对方一脸狐疑,郭建中便坦然对众人说道:主演刚才说的没错,我是一个失败者。我之所以站在这里指指点点,就是想用自己的经验告诉大家,怎样少走弯路。顿了一下,又说:当然,如果可能,我也想带领大家试着闯出一条新路。

见众人静穆聆听,郭建中又趁势说道:我不管你是谁,是主角,还是配角,或是跑龙套的,平时你怎么乱来都行,甚至可以骑在我头上拉屎。但是,一旦走上了这台面,你就是角儿!你得担起这个角儿!停了一下,稍稍加重语气:这不仅是对舞台的尊重,更是对自己的尊重!

这是规矩。

郭建中最后又加了一句。

10

那天,郭建中走进剧团,杨德福正送记者出门,回头一把抱住他:这段时间干吗去了,怎么没见你人影?不等师弟说话,他又兴奋地说:没想到这部戏反响如此强烈,明天还有一拨记者要采访,你看我是不是应该减减肥?

你偉岸的身躯,正好配得上你现在的地位和名望。郭建中受不了他的熊抱,便笑骂道:花钱买来的奖,值得你这么认真?

哪有?杨德福放开他,一脸得色:这次我可没花一分钱,关系是找了,人家一看,经典啊!反倒是这关系白找了。

这是你和全剧团应得的!郭建中由衷地说:大家的努力没有白费。

哪里,这都是你的功劳。师弟,这次真的谢谢你!杨德福拍了拍郭建中的肩,话锋一转:当然,也有人说,这次获大奖,我杨德福名利双收,你小子又被我利用了。

郭建中打断他的话头:那证明我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啊。有何不可?

杨德福一怔,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师弟,你这叫我情何以堪啊。

这是大实话。郭建中双手一摆,笑着说:只要需要,一切都可以被利用。

讲究!杨德福原本还有一大堆话想要说,这会儿他发现自己白准备了:师弟,我就喜欢你这么讲究的人。

有我一个就行了,你就别讲究了吧。郭建中不笑了:对了,有一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你说。杨德福也是一脸认真。

上下河街的走马楼你知道吧?

那地方我知道,旅游开发,好地界儿。

我盘下来了。

啊?盘那做什么?

唱戏啊。郭建中见杨德福一脸紧张,故意轻松一笑,说:我一直想找个地方,专门唱传统戏。

剧院也可以唱啊?杨德福有些不解。

走马楼是个老码头,地方不错,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市场前景应该不会差。郭建中还是笑着说:我和旅游局的人谈了,合作双赢。

我没有听明白。杨德福有点蒙。

这是个大产业,得长远规划。郭建中拍了拍杨德福的肩:到时候,你得帮我啊。

杨德福彻底蒙了。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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