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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诗的门牌(评论)

2020-09-07刘醒龙

青海湖 2020年6期
关键词:普希金家村杜甫

在城市边缘,离长江近到可以听得见汽笛声的西塞山前,看一座馆龄才两年的民俗博物馆。屋子里陈列的民间用品,为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所常见。其中一种连刚刚认字的幼儿也能辨识的藏品,令人震撼不已:在展厅两侧的墙壁上,镶嵌着几百块代表各家各户的门牌。这些以蓝天白云为象征的司空见惯的金属薄片,曾经高挂在不同门第之上。由于拆迁的缘故,早前为博物馆近邻的村落,相继被机器碾压成碎片加粉末,或是化为尘雾高飞入天,或是坠落为泥归于大地。留下这蓝白相间之物,在其间翻腾打滚,遍地呻吟。最终被一位有心人发现,一块块地捡拾起来,换个地方,再高高挂起。仿佛从前的邻居还是邻居,从前的街坊还是街坊。这样的日子还没数到一千,就已经有许许多多的男女老少在这门牌号码墙前,离愁泪洒,悔别唉声。

门牌号码墙上,最为奇妙的是一块村名牌。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是将屈原、李白、苏东坡的三千年浪漫全部加起来,也想象不出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如此村名:诗发家!这三个字很好懂,也不可能存在别的解释。这样的浅显直白,分明要让凡事不用正常思维的人哑口无言,束手无策。天下之物,万千模样,金聚财,银发家,奇珍异宝造就达官贵人,猪马牛羊使得庶民百姓丰衣足食。那胆敢宣称要用诗来发家的人,古往今来,何曾有过?不必提及因为奸佞一句野无遗贤,而最终落得“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诗圣杜甫,历朝历代春风得意的诗人不在少数,到头来留下千载文脉的有,留下万贯家财的却无。

诗发家村有多少面积?

诗发家村有多少人口?

诗发家村有多少春秋?

或者换言之,诗发家村有多少诗、有多少诗人?

钉在墙上的蓝白铭牌都是耳熟能详的器物,用不着配上说明文字。既然是有着自己名字的独立村落,就该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族群。在这族群的发端之际,第一个说出这个地名的一定是位乡村诗人,而且还是最为热爱杜甫的乡村诗人。这么说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千百年来,但凡读得起书的和读不起书的乡村中人,哪能不对杜甫情有独钟?诗发家村那位为村子取名的长者,也有可能是独立门户后挑了一处荒地奠基盖起新屋的年轻人,将“诗发家”三个字脱口说出来时,未必有些心虚,但肯定有点报复历史、颠覆历史的意味与企图。否则,面对天地之间早有之定论,只有天方夜谭,才说诗发家。

10月下旬,在圣彼得堡,那天去莫伊卡河沿岸街12号,如今叫普希金故居,实则是当年供普希金一家栖身的出租屋。一代俄罗斯文学巨人,以一己之力撑起俄罗斯诗歌的艳阳天,由于收入欠缺,只能靠出卖家底或借高利贷为生,同样也逃不脱生活的挤压。在俄罗斯以普希金的名字作为地名的比比皆是,其商业价值与广告效益明摆在那里,只是从来没有人去统计,普希金三字为普希金之后的世界带来的是数以亿计,还是数以十亿计,或者是数以百亿计的巨大财税收入。普希金自己,则永远也没有机会改变那种举世闻名的诗一样的贫穷。那天,是自己在今年冬天遇上的第一场雪。莫伊卡河是涅瓦河的一部分,那雪因为就在北极圈边,每一片雪花都因洁白显得更冷,又因极冷而显得更加洁白。

长江边的诗发家村,若是放在圣彼得堡,肯定会是下雪的好日子。即便是还要再过些日子,诗发家村这一带,才会下一场真正的雪,那也只是杜甫诗里所写那样:南雪不到地,青崖沾未消。举头对着漫漫雪空,赶紧与雪花雪朵雪子雪球,狠狠地约会一番,尽一切可能,往记忆里多留些深入和深刻的东西。

说这么远,才转头来谈藏族女诗人张飞燕的诗集《青稞里的舞者》。因为,在得知天底下曾经有座诗发家村之前的时间段,正在读着这诗集中以“呼唤雪”开篇的一系列的短诗。当诗人在青藏大地写下“让白雪/照亮了少女的脸颊/跳上马背的诗人/手执火把/点亮了那条小路”的“诗人谷”时,她的笔简直就是搁在沱沱河与通天河里,随着一条条支流的汇入,几千里抵达西塞山前,呼应出一座现实中的诗发家村。大千世界,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雪花。亿万诗海,语言差异再大,诗心诗情也是一致。是太阳在证明雪的谁也无法挣脱它的深情浓烈。只有唐古拉山上长出来的诗,才能感觉到“雨水是滚烫的”,才能体会“这里的广阔是另外一种远”,才能最终发现,天地之间的芬芳可以粉身碎骨。

好的诗句,有多么经典,就有多么现实!西塞山前,芬芳的诗发家村在现实中粉身碎骨。张飞燕的诗人谷则会向着经典升华。就像诗里“八月的阳光醒了”,“尖锐的河床也在八月丰满了。”对于雪,八月是一个绝对永久的对立面,八月也绝对是雪必须永久拥有的现实。这样的现实,其实也是雪的組成部分,是雪山底下真正的山脉,是雪原深处坚实的高原。八月是离雪最远的时候,在心里,也是离雪最近的季节。

诗发家也是如此,家是离诗最远的地方,也是离诗最近的地方。诗是离家最近的情怀,也是离家最远的情怀。诗要发的家是文化的根脉,发家所依赖的诗,是诗言志的诗,是诗雄才的诗,是诗如画的诗。像普希金,金钱不是家,诗化的俄罗斯才是他的家。

不是所有的门牌号码都是家,呼唤雪,望着雪,拥抱芬芳扑鼻的雪,我们的心里就有了诗,我们的诗里就有了心。诗和我们就有了一个共同的门牌号码,正如任何年代的高洁之雪。

作者简介:刘醒龙,著名作家。湖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芳草》文学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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