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书写中的语言、知识与现代危机
2020-09-06陈若谷
陈若谷
新中国成立以后,东北地区崛起了一个包含沈阳、抚顺、锦州、长春、哈尔滨等城市的工业群落,作为“共和国长子”的辽宁省以机械能源和军工为主要产业,成为新中国工业建设的重点基地,铁西区更是有“东方鲁尔”的美称。1984年5月,国务院发布《关于进一步扩大国营工业企业自主权的暂行规定》,国有企业纷纷探索管理机制改革,计划经济特征突出的沈阳也从1986年开始全面推行经营承包责任制。正是在这一年,铁西区第一家国企倒闭,随之而来的,是整个东北汹涌的下岗潮及大工厂时代的终结。自此,转型后的东北步入了它的历史下半场。
之后的东北故事,在纪录片《鐵西区》、电影《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钢的琴》《白日焰火》中似可窥得一二。大雪、水泥质地、冷金属色,是当代东北的一种风景;另一方面,以二人转等大众文化为载体的东北喜剧风,又在城市转型和工业重组陷入困境之时崛起。后者显然更为强势地渗透到受众的意识之中,几乎抹掉了严肃思考的介入痕迹。近些年来东北叙事集簇冒头,贾行家、双雪涛、班宇、郑执等东北籍青年作家以老工业区第二代或第三代人的视角,对家族命运和城市历史展开剖析。总体而言,不同于此前东北书写的经典现实主义倾向,这些文本中普遍有着精巧的装置,叙述口吻常疏离于故事情节,形成了现代小说的内面视角。
青年作者的东北书写有着高度一致的时空界定。物理空间上,主要聚焦于沈阳铁西区附近的艳粉街、工人村、煤电四营、光明堂、春风歌舞厅、红星台球社、卫工明渠、八纬路等。正如已有研究者发现的,无论故事以任何空间起始,最后都会来到沈阳,“我们甚至可用‘路径锁定这一术语来形容其牢固程度”。杨立青:《双雪涛小说中的“东北”及其他》,《扬子江评论》2019年第1期。这些地标交叉存在于不同作者笔下,共同勾画出一个完整地理空间上的沈阳,而且多半以某种认识的坚固性指代了整个东北。在时间上,他们写的主要是工业生产与社会运动如火如荼推进的1960年代到国有企业改革重组后的1990年代。即便是写当下,也执着地以回忆折返到时光深处。
作者们既书写了叙事者自我的成长,也见证着东北工业城市由盛而衰的一段历史。“在当代文艺介入老工业区‘锈带化历史过程的最初时刻,工业废墟的直接呈现便是本雅明意义上的历史寓言书写”。刘岩:《双雪涛的小说与当代中国老工业区的悬疑叙事——以〈平原上的摩西〉为中心》,《文艺研究》2018年第12期。在废墟之上,诞生了双雪涛以工厂为背景的悬念凶杀、班宇主人公在水中的隐匿、郑执笔下的精神癔症和话语残缺……这样的东北书写“负尸衔笔地走在‘格勒里,隐喻着小说家对历史(20世纪90年代的东北老工业区及作为其转义的社会主义历史)书写责任的承担,而那支在‘我、艳粉街女孩和从工人变成囚犯的父亲之间流转的钢笔,则是有机性的历史书写的自我指涉”。刘岩:《双雪涛的小说与当代中国老工业区的悬疑叙事——以〈平原上的摩西〉为中心》,《文艺研究》2018年第12期。
一、工业路径里的东北书写
最有辨识度的东北风格,是近二三十年来随着电视传媒兴起的农家乐、二人转、犯罪凶杀和黑社会故事。被忽略的是,东北本身就是工业(铁路)文明的产物,也是民族革命和国家建设的产物,对于东北城市和工矿区的书写不啻为一种国家文学。如果说“十七年”时期农村题材小说一直着力于与革命和“继续革命”的逻辑发生勾连,那么最早发源于这里的工业文学,则始终与新中国建设步伐同频率,书写着国家的现代化历史。
在社会主义公有制改造完成之后,东北重工业基地的意义不仅在于它是支撑共和国的钢筋铁骨,还在于它作为第三世界社会主义国家的重工业,其成败荣辱关系到工业化路线乃至社会主义制度的合法性。因此,工业题材小说虽然在体量上无法和农村题材小说同日而语,但却一直被寄予厚望,工人和现代化中的矛盾都是它需要表现的内容。“工人阶级本身就不是个体,也不是工具,他们本身就是目的,本来就是国家的主人”。李杨:《工业题材、工业主义与“社会主义现代性”——〈乘风破浪〉再解读》,《文学评论》2010年第6期。所以,书写工人的命运,就不仅仅要体现出他们获得了政治经济上的权利,还要生成他们对于行业、社会和国家的认同精神,并凸显劳动生产和集体生活缔造的阶级感情。这才是社会主义工业的“尊严政治”。由此,诞生了《火车头》《乘风破浪》《百炼成钢》《沸腾的群山》等作品,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工人作者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1980年代初,在伤痕和反思文学点燃新时期文学改革后,文学揭开了新的发展路径,有了多元化的呈现。但对东北的书写似乎总是现实主义的,这与东北在80年代以来所遭遇的严峻现实有关,文学无法绕开这座横亘的大山。要全面了解东北书写的具体状况,可参看张连波、张红翠的论文《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背景下的文学表达》,《大连大学学报》2018年第5期。邓刚发表于1983年的《阵痛》《曲里拐弯》等小说最早触及了产能调整和“关停并转”中工人所遭受的震动。《历史之章》《这里锌光灿烂——葫芦岛锌厂纪实》《一个养路工和他的妻子》等纪实文学作品记录了东北工业改革的重要瞬间。同时,《工厂上空的雪》《纪念于美人的几束玫瑰花》《陪大师去讨债》《西平街上的青春》都聚焦于下岗工人的物质困境和精神迷失。当然,即便对于工人、工厂和工业的书写已经逐渐具体化乃至碎片化,仍有温恕的长篇《工人村》总体化讲述沈阳“工人村”的历史。
“大厂文学”立足于改革,传达工厂的问题和工人的阵痛,但其依旧是一种国家文学,“分享艰难”是其典型症候。有论者坚持这样的判断:“这类文学在发表后也迅速改编成了电视剧等大众文化形式,全方位地行使了所谓‘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社会功能。”周驰觐:《大厂文学:工业现实主义的叙事危机》,《大理大学学报》2019年第3期。以改革合法性来覆盖此前的工业阵痛,是在工人价值失落的现场立马进行另一种形式的意识形态建构,以新起点遮蔽旧废墟。还有一些其他形态的文学作品,如曹征路就以《那儿》和《问苍茫》表明了自己的关注,但是当他旗帜鲜明地祭出“镰刀”“斧头”来对抗资本时,却无处寻觅真正的产业工人。他的重要贡献在于让一群分布更为广泛的“新穷人”浮出水面。
因此,重新讲述东北的冲动依然箭在弦上,关于它辉煌和苍凉的故事总是能引发新一轮期待。目前最重要的成果非纪录片《铁西区》莫属,它在那个整体破碎的过程尚未完成之时就敏锐地抵达了现场。哈尔滨的贾行家则带着某种怀旧情绪,勾画家乡被改革大潮冲刷后的“颓唐无助”气质。双雪涛的写作其实伴随着详尽的自陈,以“代言”姿态立在东北工人的身前。与前两者相比,班宇的出道具有戏剧性。他以《打你总在下雨天》(后来更名《工人村》)获得了豆瓣阅读征文大赛喜剧组首奖,而那些喜剧故事据说看哭了许多读者。最年轻的郑执则在耗散掉青春和文艺的气质之后,才转脸面向东北那块黑土地。
这群年轻作者及他们选取的青少年视角,主要依靠回忆式的描述:“我的父母是普通的拖拉机厂工人,每天为如何能更省力地装卸螺丝而烦恼”;双雪涛:《聋哑时代》,《鸭绿江》2015年第2期。“他上夜班时,通常都是一宿无法合眼,空旷的车间里,经常有重物坠地的声音长久回荡,所有人比从前要更加沉默、辛苦,即便这样,他们也只能得到从前一半的工资”。⑥班宇:《空中道路》,《上海文学》2018年第5期。贫穷的东北趋于停滞,不具有生产动能,就连文化的意义也因历史的转折而被剥夺殆尽。“1985年,他因为偷了同事的两副新扑克牌,在监狱里待了三年。在入狱之前,他是工人,据母亲说,父亲晚上喜欢读武侠小说,还参加过厂里的征文比赛,写过歌颂‘两个凡是的诗歌”。双雪涛:《走出格勒》,《十月》2015年第4期。
事实上,曾经向着单位集结的工人们,在解散之后并不能迅速转化成个体经济人,物质跌落和情感迸散造成了他们生活世界的坍塌。“相对稀疏的下岗工人看台,我爸也在其中,他们大多穿着深色衣服,站得很松散,不聚堆,全场基本没坐下来过,双手揣在裤兜里或者抱在胸前。深沉观望”。班宇:《去五里河》,《芒种》2018年第9期。这些或下岗或勉力维持基本生存的工人们,作为一个衰落的阶级同时也“意味着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为民族国家承担自我锻造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吕新雨:《〈铁西区〉:历史与阶级意识》,《读书》2004年第1期。传统工人阶级在社会主义体制的“废墟”中被给予“自由”后迅速底层化,虽然持续做着微小的挣扎,但却在更为庞大的命运面前无计可施。“那是1793年的法国,革命涌动的时代,到处是枪声、火焰与阴谋,里面说,这些悲剧由巨人开始,而被侏儒结束的。我合上书,透过纱窗,抬眼望去1998年的铁西区,灰尘很大,……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人”。
⑥
空旷的车间和茫然的工人,就这样被斩断了与国家的神圣连接,他们剩余的情绪、意识堆积在角落,等待由文字重新聚拢和点燃。
二、阶级语言的获得与失落
张春桥在1959读到大跃进工人语录集锦《工人的语言》后,写下读后记《新时代的新谚语》。他认为,书中那些朴素有力的话都是在劳动过程中产生的,颇具生命力和感染力,“我们的工人同志,在炼钢的同时,也在炼语言,他们已经炼出来了,还要炼出更优美的、用共产主义思想的钢水铸成的工人的语言,这些,将会成为新时代的新谚语”。张春桥:《新时代的新谚语——〈工人的语言〉读后记》,《读书》1959年第10期,原载《解放日报》1959年5月1日,略有变动。换言之,语言与自然、生产方式和思想意识有着密切的联系。以此为方法观之,东北工人有着明晰的阶级性语言。
列宁在1920年提出,共产主义就是苏维埃政权加全国电气化。这提示了现代化经济建设的重要性,而社会主义是一种实在的经济、政治等立体实践。城市居民几乎悉数被组织在单位之中,他们拥有充裕的福利,比如教育、劳保和疗养等。在那个不乏优越感的内部,富裕的希望并非虚构。通常情况下,建立厂房的同时就会兴建职工生活区,既实现了生产便利,也彰显了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据罗岗对上海工人新村的研究显示,只有建构“一种有意思的生活世界”,才可能产生电影《今天我休息》里挨家挨户串门帮忙的热心警察。与之对应的是铁西区的工人村,20世纪50年代,铁西区率先推进完成现代化居住标准,把工人的职业、生活、名誉、交际都糅合在一起,这其实是一种社会再组织化的过程。“以‘单位办社会在那个时代是一种理想的社会主义‘新秩序,其实质在于试图建立起一种超越资本主义的新的社会体制”。田毅鹏:《单位制与“工业主义”》,《学海》2016年第4期。
在此也就可以理解,《空中道路》里想象了一个立体三维城市,“车上的人在空中滑行,半个城市尽收眼底,比方说你从重工街出发,摇几下杆把,你就开始横着滑行,一路上能经过红光电影院、劳动公园、露天游泳池,……晚上还亮着五彩的灯,一起一落,全是风景”。⑥班宇:《空中道路》,《上海文学》2018年第5期。一个吊车司机,他所能想象到的社会主义未来并不只在工厂里实现,而关乎生活。正如蔡翔的论述,劳动“这一概念也有效地确立了‘劳动者的主体地位,这一地位不仅是政治的、经济的,也是伦理的和情感的,并进而要求创造一个新的‘生活世界”。蔡翔:《〈地板〉:政治辩论和法令的“情理”化——劳动或者劳动乌托邦的叙述(之一)》,《文艺理论与批评》2009年第5期。国家通过社会主义单位制构造了一个功能齐全、情绪充沸的“微观世界”,它是对于社会主义政治正当性的完善。
一般而言,单位内部存在明显的平均主义倾向,不易出现社会分层。工人子弟与干部子弟共同接受教育,尤其“在技术密集型的单位里,在大批知识分子、干部子弟的带动下工人阶级子弟的语音迅速标准化,出现大量的标准语语言岛”。杨晋毅:《中国城市语言研究的若干思考》,《中国社会语言学》2004年第1期。由此,不论是工人、家属,还是工程师,都分享着同一种语言经验,许多名词失去了分类等级。我们在班宇的小说里就见过这样一位會说成语的变压器厂老师傅满峰,他大剌剌地说,“怕啥,把门打开,看看到底是哪位不速之客”,甚至说出“你们知识分子,目前待遇还没上来”⑦班宇:《渠潮》,《十月》2019年第2期。此类高瞻远瞩的话。需要重申的是,工人使用的这种正式语言,并非来自知识分子的规驯,而是和整体的社会构造有关。
东北书写很少借用真正的方言,因为他们的语言实际上在向着中心语言主动靠拢,最后形成的话语体系是国家进程之中的美学产物。在工业区,国家与地方并非对立关系,不存在普通话和方言的摩擦,而是互相容留,并逐渐完善着语言中更为整齐的那个面向。“父亲说,出殡那天,我记得是春分,二十四节气里的。……好日子,万物生长,全球昼夜平分”。
⑥这些句子优雅、从容、齐整和郑重。在东北作家笔下,工业区的主人们,如吊车司机班立新、拖拉机工人高旭光、警察徐卓、百货商店售货员冯依婷,这些工人、工人的家属或后代,几乎都“能遣词造句,成语用得恰当”。
⑦他们以严格的语法整饬着平凡的生活,自觉守候着国家重工业基地工人的道德标准。他们语调里的庄严、认真、体面,让人难以相信其实他们正是消费社会里的“新穷人”。
伴随着中国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社会的迈进,单位的解体和国家话语内部分裂几乎同时进行。工人从政治概念脱身为经济概念,从企业和国家的主人到以劳动换取报酬的脆弱经济个体,最终沦落为整个社会的边缘存在,逐渐沉默。
在双雪涛的《无赖》里,年幼的“我”与父母在走投无路之际投奔一个无赖,但这个无赖最终以酒瓶爆头,只为从保卫科拿回台灯支持“我”念书,此一举动使“我”灵光乍现般地感知到了复活的工厂,“就在这时,好像有谁拉动了总开关,我听见工厂里所有的机器突然一起轰鸣起来,铁碰着铁,钢碰着钢,好像巨人被什么事情所激动,疯狂地跳起了舞。……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双雪涛:《无赖》,《文学界》(原创版)2013年第10期。群落迸散,但情感共同体在这一代青年作家的记忆里产生澎湃回响。他们的书写展示了工人文化和阶级认同碎片化之后,某一种仍旧有效的情感动员模式,似乎只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再次吹响集结号。正如一辈子性格温吞的孙旭庭,裸露着拔火罐留下的紫红斑痕,低沉吼叫,手握菜刀逼退来犯者,故事从后工人时代的卑微写实,跃升为荡气回肠的传奇。前面那些神情黯淡的下岗球迷,在看见冲锋号一般舞动的旗帜,也终于跃跃欲动,“有人开始轻声哼唱队歌,开始是一个声音,后来又有人怪叫着附和,最终变成一场小规模的合唱,如同一场虔诚的祷告:我们的海狮劈波斩浪,我们的海狮奔向前方,所有的沈阳人都是兄弟姐妹,肩并肩手拉手站在你的身旁”,班宇:《去五里河》,《芒种》2018年第9期。“直到这个时候,你才猛然发现他们的胸膛里尚有活的东西存在,他们更像是一座座休眠火山,随时可能喷发”。罗维:《金色季节里的一次远行》,《中篇小说选刊》2018年第2期。
然而,那真的是他们自我救赎的契机吗?答案也许并不乐观。个体的喑哑来自于集体的失语。集体失效后,渺小个体偶尔爆发的勇力也许能够逐渐解开生活的死扣,但如果彻底遗落自我表达的权力和创造一种语言的能力,那他们终将只留下一个个沉默的侧影。
三、现代知识和社会危机
在“土改”或“合作社”小说里,农民的阶级意识通常由一个“外来者”引导产生,但等到历史语境翻转为社会主义革命建设时期,就出现了真正蕴含着共产主义思想的工人阶级意识。在小说《乘风破浪》里,草明贡献了一个十分鲜明的工人形象李少祥。1957年11月,苏联发布《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宣言》,掀起了社会主义阵营追赶发展的热浪。先进工人李少祥紧急召集炉前会议:“在这短短的小会里,他忙迫地想找几句能够打动大家的话,可也奇怪,他的一肚子话这时偏偏说不出来。心里一急,不觉说:‘正开座谈会时,报社的同志们刚接完了电话,说这时正是毛主席带着中国代表团从莫斯科回到北京哩。我们一听,耳朵都好像听见了那飞机的马达声。这时几十个厂的代表都神经紧张,谁动动眼珠子,谁张开嘴巴,要讲的无非都是那句话:都嫌十五年的时间太长了,显不出中国工人的气概。”草明:《乘风破浪》,第315-316页,北京,作家出版社,1959。虽然心情急迫,但李少祥依然迅速组织措辞,他的表达是经验、知识和想象的结合。一个有趣的史实是,毛泽东当时的专机为苏联派出的图-104客机,这架当时最先进的双发动机喷气式飞机的动力来源绝非普通工人可理解的,但李少祥仍然意气风发自作主张地用马达指代发动机。不得不说,他身上体现了中国工人要与先进生产力站在一起的信心。
草明创作这部以鞍钢生产为原型的小说时,正处于共和国第一个和第二个五年计划的过渡周期。“一五”计划取得了巨大成就,1957年11月毛泽东第二次访苏前,中央办公厅准备的外交礼物中就有一项是鞍钢全景的立体模型。可以说,我国的重工业生产和国际社会主义事业具有紧密的联系。工人们也在这一宏大目标的感召下热情高涨地投入到学习和生产之中。“工人对文化和知识的需求在一定程度上转化为工人阶级的‘主人翁意识,不仅培养了工人对国家和政党的认同,也建构出了社会主义工人阶级的主体性”。李静:《瓦解与重建:当代中国工人阶级形象的书写(1999-2011)》,华东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此外,1958年的“大跃进”客观上也在科技领域营造了技术民主和工业革新的氛围。这一时期,工厂里涌现出一大批精钻业务的技术工人,李少祥就是其中之一。他是成长于新中国的新一代产业工人,有一套较为完整的、并且不断进行自我完善的知识结构。他总是利用业余时间搞技术攻关,甚至沉迷于此,星期天好不容易与哥哥在公园相会,却为了铁水硫高争论不已,一心惦记着加强技术,提升生产效率。毕竟,工业生产需要的首先是实实在在的知识和技能。
无独有偶,近年来的东北书写反复出现过这样的形象。比如《盘锦豹子》里的印刷厂工人孙旭庭、《飞行家》里的拖拉机厂工人高旭东和造降落伞的二姑父、《空中道路》里吊车司机李承杰和在线圈组工作的老班。他们都是刻苦好学之人,在技术“比武”场上每每斩获荣耀。即便在病床上,“我”的父亲依旧不忘儿时夙愿,“指挥我去买了几本他一直舍不得买的精装书,其中一套书非常奇怪,是精装本的《十萬个为什么》,……我爸说他从小就喜欢这套书,一直攒不出钱来买”。④⑥双雪涛:《飞行家》,《天涯》2017年第1期。东北老工业地区的生产需要倚重从业人员的知识水平,因此东北大面积推广基础教育,长久以来,东北的文盲率都是全国最低的,强烈的文化建构意识导致了他们的口语都类似书面语,近乎出口成章——
李承杰说,我始终觉得,现在的城市规划有问题,有大问题,我们的生活不够立体,只活在一个平面上,太狭隘了,其实我们可以开发空中资源,打造三维世界……班宇:《空中道路》,《上海文学》2018年第5期。
学过地理没,塔吉克斯坦,中亚高山国,东南部是冰雪覆盖的帕米尔高原,世界屋脊,全部活水的源头,我们这条河里的水也是从那里流过来,那里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冷极了,唯物主义的那种冷,所以其中最高的山峰叫共产主义峰。班宇:《洪水之年》,《鸭绿江》2017年第2期。
——这样的视野,得益于早早开始的工业化建设和城市化过程,工人阶级能够自觉运用科学知识和世界胸怀,展开对未来生活的想象。1980年代,(中高级)知识分子的地位迅速提升,科学话语卓然崛起,这客观上遮蔽了此前工人在工业技术革新中的重要作用。实际上,科学知识的层次固然有普及性与高精尖之分,但要将自己用知识武装起来的思维意识,却不仅仅代表了产业工人的职业自觉,更说明他们身上携带了一种政治常识和社会主义视野。知识和情感二者互相生成,这是他们在主动探索“新人”主体性的使命。
④随着“科学”去意识形态化,社会走上了经济发展的快轨,却也扯烂了科学大众化和知识公有化的梦想。
东北工人群体有着阔大的现代化胸怀,他们要实现的不仅仅是经济的现代化,还有人的现代化。“孙旭庭说,厂里不放人,春节估计是回不去,生产任务重,得给小学生印教材,过完年这不就要开学了么。我爸说,那是不能耽误,教育问题必须得重视,而且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孙旭庭说,哥,你对社会理解挺深啊”。坦克手贝吉塔(班宇):《盘锦豹子》,《北京文學·中篇小说月报》2018年第2期。这些人,“学识”不高,但“见识”不少。那些雄辩的知识话语,体现了当时中国的现代化雄心,也是工人阶级主动扛起来的责任心和自豪感。铁西区当时牢牢镶嵌在国家现代化历史中,而工人用自己的知识水平和劳动技能稳固地维持了自己的尊严。
今天看来,生活水平提高的合理愿望已经实现。但是,在对经济现代化的强烈憧憬里,工人还难以分辨知识和权力、生产资料生产和消费产品生产的复杂关系。“前一阵我听广播,说美国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小汽车,咱国家将来也能,国家搞了这么多年运动,最后还是得搞经济,要不然江山没了。”
⑥以一种纯粹经济标准来界定“江山”的归属只是知识经济时代自然发展的结果。但产业工人在全社会都追求富裕的时候,却既没有分享到胜利的果实,又失落了自己的地位,乃至于彻底倾覆了此前稳定的生活世界。他们成为了消费丰裕时代的穷人,因此,梦想成为飞行家的二姑父注定永远实现不了他一飞冲天的幻梦。
我们可以逐渐发现这样一条脉络,最开始,现代知识与阶级意识互相成全,共同促进社会主义建设,但当它逐渐成为所谓客观的、独立的,乃至资本化的,它与工人阶级的亲缘性也就消失了,它本身要与政治共同进退的阶级性也彻底消失了,这个过程昭示的是一种社会主义危机。
最近的东北书写也无法解答其中复杂的生成关系,但作者们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情形。“我”中学时期的好友安德烈在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演讲,“他大声说:今天我讲演的题目是《祖国在我心中》。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其他人一样,指挥家似的把一只手缓缓抬起:‘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下面,我来讲一下海豚的呼吸系统。……他在欢乐的节日气氛中讲到:海豚的呼吸是有意识的,如果它们想要自杀,只要让自己放弃下一次的呼吸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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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演讲表演中,多数学生都变成了演讲高手,熟练地将个人情绪自我拔高到思想意识层面,“冥顽不灵”的安德烈却带来了一个特别的早晨。他感兴趣的有关井盖和海豚的知识,是与思想政治完全平行的另一套话语。当他被校长强迫着捏合二者时,也就彻底抽空了“祖国在我心中”的政治主题,侧面证明此教育环节在变得虚伪之后已彻底破产。和双雪涛一样,班宇也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香港回归前夕,搁浅在历史发展岸边的东北各个国企单位煞有介事地开展知识竞赛。问题在于,南方所表征的另一种生活世界的知识,只会加速制造出1990年代中国的断裂带。沈阳变压器厂厂长以不断“随机”抽背的方式,让员工牢记变压器厂与共和国同行的历史,而当他们将“一日沈变人,浑身沈变魂”的口号说得滚瓜烂熟时,这些知识却正在失效。
东北问题是一个立体的现代性问题,本文只能够小心翼翼地沿着老工业基地的历史边界行走,尽可能地把问题留在语言和知识的范围内,通过这些文学切片我们可能更容易发掘出内部意义。如此一来,才可以在阅读之后重复汪晖的发问:“在1989年~1991年的巨变之后,这些与中国革命和工人国家相关联的政治甚至被视为现代尊严政治的对立面。重复这些陈旧的话题还有意义吗?”
②虽然这几位年轻作者对于东北的书写并没有明确预设或理论自觉,甚至他们还不断强调文学的虚构面向,然而,不断游弋的书写视野,却不约而同地抓住了那些让人唏嘘和动容的事件,提示人们一种曾经存在的生活形态。至少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在共同体情感的支撑下,依旧有人愿意拾起记忆的碎片,从脱水褶皱的精神结构里再次接近东北。
【作者简介】陈若谷,北京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周荣)
①双雪涛:《我的朋友安德烈》,《文学界》(原创版)2013年第6期。
②汪晖:《两种新穷人及其未来——阶级政治的衰落、再形成与新穷人的尊严政治》,《开放时代》2014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