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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时期边地小说中的生命书写

2020-09-06于京一

当代作家评论 2020年3期
关键词:草原小说生命

于京一

让生命摆脱各种外在的威压和阻力,尽情地展示自然的风采,从而实现生命的返璞归真,这是生态视域下最为完满的生命价值。边地小说因其自身独特的艺术品质,在展示生命的强大与本原方面表现出了其他小说样式所不具备的优势。边地的自然风情、人文风俗与宗教文化共同熏染并塑造出边地人民热爱生命、珍惜生命且张扬生命强力的品格,在边地人民的思想世界里,活着是最为重要的事情,活得潇洒、通脱,活得生气勃勃、尽情尽兴才是生命的丰沛富足与真正实现。因此,边地小说中灌注并激荡着一股蓬勃旺盛的生命气息。

一、绝地求生的生命本能

边地的贫瘠与艰辛、压抑与非难不但没有消磨生命的存活意志,反而激起了边地人与动植物旺盛的生命力和繁殖力,展示出一种绝地求生的强烈生命本能。求生是一切生物的本能,但绝地求生往往充满了悲壮的气氛和色彩,新时期边地小说以惊心动魄的叙事为我们奏响了一曲曲震撼人心的生命歌谣。小说《狼祸》以充满土腥气的语言和质朴老到的叙述展示了在荒原大漠的边缘,牧人、猎人与狼三者之间的搏斗和惺惺相惜。这是一片极为贫瘠的土地,过度的放牧早已使草原退化,并大面积地荒漠化,偌大的一片土地仅有一口水井,根本无法满足人畜的饮用,牧民之间经常为了争抢牲畜饮水而打得不可开交,甚至屡次闹出群殴报复性事件。因为这些牧养的牛羊就是牧民们生活的全部依靠,而他们囿于守旧的传统观念宁愿在这里受穷受罪也不愿意走出去寻找新的活路,由此只能以极其顽强的毅力在这样逼仄的环境里讨生活,而狼有时候饿急了就不免偷袭牧人的牲畜,于是人和狼之间为了生存而成为敌人。小说着力塑造了猎人张五爷与鹞子两个硬汉的形象。张五爷因贫困逼迫而走上打猎的道路,自己得了食道病却舍不得花钱救治,省下钱为儿子娶媳妇,他人穷志不穷,而且极其讲究情意,不在钱上昧良心,堂堂正正打猎,堂堂正正赚钱,看清了世道的艰难,阅尽了人间的情理。直到死,他关心的还是要让帮忙的人吃上一顿饱饭,在其身上呈现的是生命不止、斗争不息的乡土生命哲学。鹞子因为不屈服的性格得罪了政府,铤而走险才打猎谋生,即使在遭到狼的凶残报复,一家人遭难也没有令他屈服,鹞子用自己的直爽和血性渲染出生命的热烈与豪放。小说的结局,在遭受了重重的打击特别是死亡的打击之后,牧民们才在孟八爷的鼓励和带动之下决定离开这里,寻找新的出路,重新开始生命的征途。小说《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章永璘,在饥饿与情欲的煎熬之下,经历了短暂的萎靡与消沉,获得的是加倍的反扑力。他想尽花招多弄点吃的,甚至不惜放下知识分子的臭架子,运用“知识”来解决物质上的烦恼:他去清扫仓底的土面,用铁锹烙成“煎饼”;他利用大饭盒以造成炊事员视觉的误差等等。性焦虑方面,章永璘在备受压抑之下,采取了种种反常的措施:手淫、偷看女人洗澡、勾引女人通奸等,最终他与黄香久的结合也是出于性的需求。总之,这些过度的压抑并没有泯灭一个人的心魄,反而使章永璘变本加厉地要求补偿,这显示的难道不是绝地之中生命强力的顽强反击?《西去的骑手》中的马仲英一生崇尚自由、血性与执着,热衷于生命瞬间的辉煌,这些既注定了其生命的悲剧色彩,又凝铸了悲剧背后不朽的传奇和永恒,他向往的是广阔天地里的自由和辉煌,哪怕是露珠般的短暂与脆弱。因此,挑战极限与死亡成为马仲英生命的价值体现和终极目标。他用沙漠里的绝望之境来磨砺战士们的灵魂,当他带领的军队从沙漠中训练出来时,已经成为一支勇往直前的铁军,战死沙场将是他们最大的光荣和最强烈的愿望,正因为如此,屡次看似溃败的马家军,只要马仲英在,最终总会迅速崛起,如有神助。马仲英敢于以生命的代价去挑战迎接与自己旗鼓相当或者优于自己的对手,因为只有在这样充满危险与刺激的境地里才可能让他的生命获得一种无以复加的酣畅淋漓,他后来到苏联学习驾机,超越苏联最优秀的飞行员,他对蓝天的挑战,等等,无不是对生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挑战。

新时期边地小说中的宗教书写在某种意义上展示的也多是生命的强悍与伟力。张承志的《心灵史》是一部哲合忍耶的受难史和辉煌史。哲合忍耶从传教伊始到成长为参天大树,将根系深植在西北大地和穷困人民的心中,整个过程时时刻刻都洋溢在一种生命蓬勃、广大无边的神力之中。哲合忍耶的成长付出了几代领袖和数十万教民的生命,他们因为贫穷而有了一个相同的举意,为了自由而走到一起,他们共同抗争、共同流血、共同献出自己的生命,其绝决与执着曾经让众多敌手都肃然起敬。哲合忍耶以其九死不悔的强大意志和源源不断的生命强力在贫瘠、干涸的大西北开出了自己鲜艳、自由、硕大的花朵。《水乳大地》中的澜沧江峡谷两岸耕地太少,许多地方连一只盛满水的木桶都不能平放,更多的地方连在山崖上奔走如飛的岩羊也不能立足。但是,当纳西族的盐田被大水冲毁之后,他们只好向江东面的教父借了一片悬崖,并硬生生地在悬崖之上开辟出一片家园和新的盐田地来。小说写道,江西岸的藏族人“看见纳西人把身子吊在绳索上,把木桩打进悬崖的缝隙处,尽管那边全是一些连岩羊都不能行走的峭壁,但是悬在半空中的盐田还是一天天地建起来了,而且一点也不比西岸的盐田建得慢,那一根根扎在悬崖上、澜沧江里的木桩,就是他们立足于藏东地区坚韧顽强的脚”。范稳:《水乳大地》,第129-13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马丽华在谈到西藏宗教的发达和人性的乐观时,直接将其归于生存的艰难,“西藏的文化精神可以概括为:一是群体的而非个人的。在严酷强大的西藏高原的自然条件下,个人之力何等孱弱渺小,微不足道,要生存,就要靠群体意志和群体之力。……更加之轮回转世观念的影响,个体灵魂可以生生世世流转不已,世间之我无非暂栖一皮囊何足惜,没有姓氏的人们不言名利,不重血缘,轻视财富,何谈个人意志、情感、自我实现。二是来世的而非现世的。执著认真于信仰的来世。三是乐观的而非忧患的。西藏民歌中不见一首悲歌。一个没有悲歌的民族!不是无悲无苦,是不以为悲,不以为苦”。马丽华:《雪域文化与西藏文学》,第18-20页,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无论如何,边地人民依靠着对信仰的执着,克服了令人无法想象的艰难,让生命的风帆鼓满了强劲的风。

二、自由奔放的生命旋律

自由与活泼是生命最重要的本色,是生命之树开出的最为绚丽多彩的花朵。生命因为有了自由才愈显高贵,边地以大美的姿态飞扬生命的激情,让生命在自由的翱翔中释放出耀眼的光芒。《狼图腾》中的狼便是自由的化身,为了自由,狼几乎可以放弃一切,包括生命。陈阵养的小狼从小便显示出对自由不屈不挠的向往和尊严,吃食时绝不允许任何人或动物在身旁,哪怕是他的主人陈阵(也许在某些时候它从未将陈阵看作是他的主人)也不行,一旦有人试图打破这种规则,它选择的是愤怒与咆哮。当陈阵担心它咬伤别人,试图将其像狗那样用铁链拴住圈养时,小狼表现出极端的愤怒,发疯般地围着木桩跑,直到铁链把自己的脖子磨出了鲜血,累得昏死过去。尤其在营地搬迁时,小狼一方面坚决拒绝被关进笼子里驮走,同时也坚决抗议像狗那样将其拴在轮车上拉着走,为了抗议,小狼屡次发狠,甚至咬伤陈阵,最终,在小狼的死命抗争中,它的脖子发生了病变,并拒绝进食,无奈的陈阵只能忍痛将小狼打死。这与其说是一个残忍的结局,还不如看作是小狼终于获得了解脱,重获自由,它的肉体已死,但它的灵魂却在草原的上空自由翱翔。豢养的小狼尚且如此,真正的草原野狼更加野性十足,无法拘束。小说中讲到一次狩猎围追两只陷入绝境的狼,让人们直接目击了狼对自由的崇尚和追求,它们为了自由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走向死亡,“老狼头朝上扑住了碎石坡面,用四爪深深地抠住陡坡碎石,头胸腹紧贴坡面,石块哗啦啦地垮塌下去,老狼像是趴在高陡的滑梯上一般,随着无数碎石坠滑下去;碎石……将老狼完全吞没、掩埋了”。②姜戎:《狼图腾》,第184、347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这就是草原狼维护自我尊严、高扬生命自由的本性显现。也正因此,草原狼才会获得草原牧民的尊敬和崇拜,并将其看作草原的守护神,是草原人民永远的精神导师。“草原狼是草原人肉体上的半个敌人,却是精神上至尊的宗师。一旦把它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就照不亮草原,而死水般的安宁就会带来消沉、萎靡、颓废和百无聊赖等等更可怕的精神敌人,将千万年充满豪迈激情的草原民族精神彻底摧毁。……狼图腾,草原魂,草原民族自由刚毅之魂”。

②同样,哲合忍耶教众们如果不是为了追求内心世界的自由,又怎会在极度的贫困中还要苦苦地挣扎反抗呢?心灵的自由在他们是人世间最广大、最丰饶的土地,为了这自由他们情愿抛头颅洒热血,一代代的前仆后继、在所不惜。因为在他们看来,没有自由的生命延续其实就是一抔黄土,只能幻化成任凭风吹雨打的尘埃,却无法找到自己生命的走向,这也应该是《心灵史》最为震撼人心的哲理性内涵所在。小说《北方的河》中的黄河、湟水、无定河、黑龙江等这些北方的大河,不仅用自己的怀抱养育了一方水土与人民,而且以它们雄奇壮阔的生命气势激动着整个民族的心脏,尤其是年轻人时而痛苦迷惘,时而颤抖热情的青春血管。这些北方的河流使男主人公“研究生”不仅找到了象征意义上的“父亲”,找到了自己的血脉,而且也找到了自己永远向前、追求理想的不竭动力。《北方的河》以其源源不断的生命之气,激起了一代青年的热血和青春,也激起了整个民族复兴的精神和力量。

此外,遍布于边地小说文本中的是疯狂生长着的茂盛的草原、森林、庄稼,恣意奔腾的河流、瀑布,四处徜徉、无忧无虑的羊、牛、马、狼、鹿、松鼠、狗熊以及各种各样的鸟儿,展示并营构着一股郁郁葱葱的生命活力。总而言之,这种因自由奔放而四处流溢的生命活力和生命热情在边地小说中获得了相当充分的呈现与诠释。

三、向死而生的生命哲学

死亡是人类的永恒主题,作为一种自然现象,谁也不能逃避更无法逃脱这一共同的归宿,因为它是生命的有机组成,是生命本身的缺憾;与此同时,死亡也是人类最大的痛苦之一,它自始至终折磨着每一个有意识的生命体,而且因死亡而产生的恐惧感如影随形、无法摆脱。在传统文化观念中,死亡是生命的终结,意味着一种本质性的转化,任何一个生命体面对死亡时都显得苍白无力、无可奈何,死亡让生命失去了所有的光泽,死亡就是生命无法摆脱的枷锁,是它的天敌。然而,边地小说却呈现出迥然相异的死亡观念,边地人将死亡看作是生命的休憩与再生,一个生命体的死去必然意味着另一个生命体的开始,或者说一个生命的终结会因赋予更多生命更好地存活而重新焕发出生命之光。换言之,死亡对于生命而言,不再是缺憾,而是生命的圆满,是意义的延伸与升騰。边地小说中弥漫着向死而生、死即是生的整体性天道观念,极富哲理色彩。

边地人平静而豁达地看待生与死的轮回转换,他们注重的是生的过程,这与生态伦理中的过程美学亦有异曲同工之妙。生命在这里获得了尽情而完满的展示,同时也潇洒而自如地走向谢幕。盛行于蒙古大草原的天葬透露出蒙古民族对待死亡的独特观念。小说《狼图腾》中的额仑草原上,蒙古人死后,由牛车拉到特定的天葬场,然后加鞭让牛快跑,死者被颠下牛车的地方就是他魂归腾格里之地,象征着一位马背骑手坎坷颠簸人生的结束。而天葬的执行者正是腾格里委派在草原上的维护使者——草原狼,“至于死者的灵魂能不能升上腾格里,就要看死者生前的善恶了。一般来说,三天以后便知分晓,如果三天以后死者的躯壳不见了,只剩下残骨,那死者的灵魂就已升上腾格里;如果死者还在那里,家人们就该恐慌了。”姜戎:《狼图腾》,第39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可见,本性善良的蒙古人死后,大都如赤子般安详地躺在草原的怀抱,等待着草原狼帮助自己完成升往腾格里的良好愿望。这哪里是赴死,分明是去腾格里赴宴,再次接受上苍的洗礼,以备迎接又一次生命的开启。《心灵史》中的哲合忍耶,因为珍爱生命珍爱自由而不畏牺牲,在他们看来,顶天立地站着死去比卑躬屈膝的苟活要尊贵得多、伟大得多。因此,死亡在其世界里与其说是一种痛苦,不如说是一种光荣和升腾,为了哲合忍耶的生存和纯洁,无数的教众与其领袖一起主动献身赴死。在经历了鲜血的洗涤和屠杀的磨砺之后,哲合忍耶变得更加坚强和睿智,他们以死者的魂灵为信仰的大火增高了火焰。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对待死亡的姿态也让人哀叹不止、崇敬不已。无论是为了寻找集体的驯鹿而冻死的拉吉达,还是为了报伤腿之仇与狼群浴血搏斗终至同归于尽的老达西;无论是为了爱情不得而上吊自杀的金得,还是为了遵从神的旨意不得不救助别人而失去自己孩子的妮浩萨满,面对死亡,尤其是为了生的意义而不得不面对的死亡,鄂温克人展示出的是令人尊敬的从容和英勇。而在小说《悲悯大地》中,在佛光的照耀之下,死亡根本就是轻如鸿毛的旅行。贡巴活佛为了显示佛光的广大,唤起朗萨家族的善良,情愿吃下他们用来毒害洛桑丹增的食物,宁静死去;摆渡人才桑一家为了给磕长头喇嘛提供吃的,不惜全家饿死,因为在他们的心灵世界里,慷慨布施朝圣的喇嘛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玉丹为了保护哥哥洛桑丹增喇嘛的性命以完成他朝圣的功德,而冒充哥哥甘愿丧生在杀手昂青的刀下。总之,在这片充满慈悲与怜悯的大地上,死亡变得竟是那么弱小和微不足道,在佛性之光的照耀之下,人们看到的是死亡的伟岸与博大,这些为了心中的佛性而心甘情愿献出生命的人其实并没有随着肉体的消亡而烟消云散,他们的灵魂因为信仰而获得了永恒的生命。此外,傻子二少爷(《尘埃落定》)、巫师多吉(《天火》)、马仲英(《西去的骑手》)、北极熊(《大河》)等,无不呈现出过程之美的生命达观与真谛。

四、复归自然:生态整体主义的生命观

新时期边地小说中的生命书写,在经历了绝地求生、自由奔放与向死而生的意义演绎和螺旋式上升之后,最终抵达的是一种万物齐一、生命归元的生态整体主义生命观。这种生命观,不仅赋予消费主义时代人类渐趋轻飘的生命以切实的质量和温度,而且极大地拓展了人类生命的意识宽度和意义厚度。

“生态整体主义(ecological holism)的核心思想是: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而不是把人类的利益作为最高价值,把是否有利于维持和保护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稳定、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作为评判人类生活方式、科技进步、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的终极标准”。王诺:《“生态整体主义”辩》,《读书》2004年第2期。这种思想理念显然源自于当下全球范围内此起彼伏的生态危机,并由此生成了呼唤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命整体观。众所周知,欧洲的启蒙运动完成的是人的解放与价值主体的独立,将人从宗教的蒙昧中解救出来。当人类站在今天的历史高度,再次回眸这场启蒙运动就会发现“以人与人的关系为坐标,以人的发展为目的,以物质的丰厚富饶作参照,应该说启蒙运动讲述了一个人的解放的动人故事。但是,如果超越人与人的关系,用人与自然界的关系审视现代性所开创的一切,启蒙运动道出的无疑是一个人类栖身家园的残破,人类生存受到生态危机威胁的悲哀故事”,也就是说“启蒙运动把人从中世纪的蒙昧状态中拯救出来,却又将人置于现代性的对自然界征服的蒙昧当中”。曹孟勤:《人性与自然——生态伦理哲学基础反思》,第325页,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人的生命固然宝贵与重要,但是人类生存的地球是一个生命的综合体和循环链,人不能仅仅为了一己生命的存活和享受就大肆歧视、践踏甚至毁灭其他生命,一切生命之间应该遵循一种平等互利、互惠共生、相互依存的原则。因此,对人本身的认识完成的只是启蒙的第一步,而以平等的心态对待自然,完成对万事万物的尊敬和关爱才是启蒙的第二步,亦即“复归自然”。当然这里所说的复归自然并非号召人类回归原初的自然状态,也并非要回到以自然为中心的原始社会,而是指人类不能仅仅把自然界看作是其物质生活资料的来源,还要将自然界看作是自己生活和生存不可或缺的邻居、伙伴,是与人类血脉相连、生死与共的生命共同体,由此完成由人类中心主义到生态中心主义的彻底转变。

边地小说在文本中倡导和张扬的正是人与自然的和谐融洽,以及人向自然的回归。红柯的《乌尔禾》《大河》《金色的阿尔泰》、董立勃的《米香》《清白》、杨志军的《藏獒》《环湖崩溃》、阿来的《空山》、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群山之巅》、姜戎的《狼图腾》、张承志的《北方的河》等,无不意识到自然的伟力与生命的共振。这些小说摒弃了时代的灯红酒绿和物质飞扬,抛弃了享乐主义的消费图景,而是执着于对边远雪域、山林和草原的描写与叙述,执着于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再度探索和审视。它们所呈现的认知维度完全打破了以往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在此种视域中,无论复杂或简单、先进或古老、庞大或微小、恒久或短暂,自然界存在的一切生命都应并肩而立、彼此平等。

当然,人类复归自然的过程,不仅仅只是维持自然界的安宁与稳定,还是一个“人向自然生成”的过程,也就是一个被自然界的本性所规定的过程。自然界的本性进入到人之中成为人性的一部分,这样人就被自然化了,人自身由此成为自然界意志和利益的代表。如此,人才能够站在自然界的立场上以保护自然界的方式改造自然界,才能真正实践生态整体主义的生命意识。而“人向自然生成”,最终将具体表现在人类自我向自然存在物的认同上,也就是要人类站在自然存在物的立场上感受該存在物。如小说《藏獒》对藏族牧民与藏獒关系的描述,他们之间在天长日久的磨合中达到了心有灵犀的境地,不仅藏獒知道牧民心中所思所想,而且牧民也知道藏獒的内心世界,藏獒的叫声和举止状态时常幻化渗透到牧民的举手投足之中。《金色的阿尔泰》中的营长因为对庄稼的崇拜,当妻子受伤后,他把玉米塞进她的伤口,说“高贵的生命不会死亡,我们必将在植物中复活,生命回到了幼芽,生命回到了大地”。红柯:《狼嚎》,第397页,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狼图腾》中的草原牧民既有羊的善良温和,又有狼的勇猛睿智,他们在与草原生物打交道的过程中已经被它们所同化。总之,人与自然的关系体现为一种“小我”与“大我”的关系,即“以社会为指向的自我是一种‘小写的自我,而与自然环境相结合的生态自我是一种‘大写的自我……它不仅包括‘我这个个体和人类,还包括所有的动物和植物,甚至包括山川、河流、土地等。大写的自我是‘在所有存在物中看到自我,并在自我中看到所有存在物”。

①非常巧合而又富有意味的是,草原牧民在长久的生活经验与生产关系的熏陶和磨砺下也形成了类似的一套富含哲理的大命与小命的生存哲学:“草原民族捍卫的是‘大命——草原和自然的命比人命更宝贵;而农耕民族捍卫的是‘小命——天下最宝贵的是人命和活命。可是‘大命没了小命全都没命。”

②其注重与倡导的恰是后工业时代极为重视和推崇的生态整体主义的生命观。

综上所述,新时期中国边地小说关于生命的书写是一个变化的、渐进的动态过程,它所呈现的既是生命自身拘囿于钢筋水泥、自我干涸而在文学上的辩证反应,又呼应着时代整体生态危机潮流的裹挟与召唤。关于生命的书写,是文学核心又常青的主题,但不容忽视的是,在工业化及后工业化时代里,留给生命尽情舒展的空间越来越逼仄,就此而言,更彰显出边地小说生命书写的当下意义和实践价值。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项目“新时期以来中国边地小说研究”(16YJC751035)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于京一,博士,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周荣)

①曹孟勤:《人性与自然——生态伦理哲学基础反思》,第227页,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②姜戎:《狼图腾》,第29页,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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