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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今天亮了吗

2020-09-06李世成

湖南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师姐

李世成

The End

从我们忽略一个人的时刻起,他就已经死了。即便偶尔想起来,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回光返照。

在他眼里,墙体是透明的,女孩藏在墙体笼罩下的空间里,她并没有消失。深夜他总能听到哭声,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灭烟头,说不要哭了,哭泣会令舌头变傻。

“一招手都有鬼从楼顶跳下来。”他的意思是,人言魅力太大。谁谁谁怎么不自己跳。不过他想自己试试,是不是叫别人的名字,就有谁从楼顶跳下来。“赫拉巴尔”——刚叫完,他听到前面有影子坠落的声音,是他自己。

并非每一次坠落都会有疼痛,风撕裂的声音,那些消失的东西,可就从未有人加以过问。声音消失后去了哪里?思考这一问题的除了他还有谁,他不清楚,这个城市,只有他的墙壁是最后一个实体。人们均活在空气浇筑的城池里。

他顺利地从梦中醒来。卧室门敞开着,他听到来自卫生间隔板上老鼠奔跑的响动声,他推断,老鼠又胖了二两。

他最后一次和她亲热。她吞着一只蛤蟆。他按住她的头,她的眼泪从眼角流下。为了证明他对她也有欢喜,他吻住刚才探向他腿间的唇,两条松鼠尾做成的舌头交织在一起,一些唾液分泌自蛇信子开出的花朵脊柱,钻探的信息绵延熨过隧道气孔,爱欲的头发比任何时候更像夜幕,灰色的星星比跳蚤含蓄,松鼠舌头摩擦出的火光正散布平原的边缘。

没有爱,只有欲。她说。声音来临时他又开始犯心绞痛,这比他凌晨三点不睡还要受煎熬。这种可怖,他本应想到绞肉机,可他每次看到的仍是溺水的自己,以及多年前一只空瓶里的苍蝇,瓶盖已被拧紧。那种疼痛的挤压平复以后,他看到梯田里有个小孩,用散落田坎上的枯草茎插入水田,在水面上搭桥铺路,他用细小树枝接来那种大只的黑蚂蚁,蚂蚁们在草茎的不同侧面慌乱奔窜,碰触水面又折回……

这个夜晚他多有艰难。懊丧感铺满天花板。她躺在床上温柔地对他说,我们一起躺着就很好了。真的,真的。她连说两句“真的”,第一句已是很小声,很轻细,第二句“真的”以一种更轻柔更缓慢更细小的厮磨状摇晃进入他耳朵,仿佛她的声音沾过酒,酒里加了几滴蜂蜜,而之前,在准备用来酿造的谷物上,掩埋其上的是源自北方某盛产玫瑰的著名小镇的玫瑰花冠。

睡不着吗?她问。

嗯。他说。

我们各编一个故事吧。

他笑。

她说他们的城市叫“骆”,她来自骆城,他们的城市只以骆驼代步,没有任何现代交通工具。在他们那里,没有什么比听闻骆驼的嘶鸣更令人安心……

“骆驼最多的是我的家乡,我们的家乡叫‘驼,我们那儿的夏天,骆驼的皮毛在阳光的抚慰下开始变换色泽,你知道吗,我们的家乡每家门前都有一口井,关于井水和彩虹的故事你可能听过,每天上午九点钟,彩虹如约而至,前来井口饮水,它们弯下长颈鹿的脖子,燕子尾巴贴地飞行,但这种飞动是静止的,关于彩虹的尾巴是否已经飞过井口,只有眼尖的公鹅看到。”

“我们家乡的公鹅会在上午九点一刻打鸣,彩虹欣喜喝完井水后,总会留下一件礼物,它们的礼物向来单一,但这个世上再没有哪个地方能生产出未曾重复的汤勺,那种设计感,我和你说你也想象不到,它们从怀里掏出汤勺后轻轻放在井边。公鹅停止打鸣,彩虹也饮水完毕,它们的离去是为了次日的准时赴约。”

“我们家乡的彩虹除了饮水才会到地上来。平时都住在树上,你肯定想到了凤凰,可你见过凤凰窝吗?在我们那里,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和每一个六十岁的老人都能看见彩虹窝。只有十三岁的少年和六十一岁的老人才会去回忆彩虹怎么进窝。归巢前,它们将自己变成一丝轻烟。轻烟,知道吗,真正的瘦成闪电啊。”

“我们家乡的闪电……”

你不说点儿什么吗?她抱着他,问。

不编点儿什么吗?她问。

在这个不断移徙的时代,只有女人的乳房可称作男人的故乡。只有她们的怀抱,能使男人们安居乐业。他说。

我要说的是一个关于乳房的故事。

知道我为什么定居帘城吗?得从我师姐开始说起。

她又挪向了他這边一些,他都快要被挤得掉下床了。有点冷,他说。他从她身上翻过,从另一边抱住她。他将左手拱进她后背,她觉得有些痒,但沉迷于这种在她看来无比甜蜜的滋味。他顺利地从她的后背绕过握住她的左乳。

“那时候我大二,她大三,我们都一样,读的是专科。要怪只怪那天是青年的节日,五四嘛。我们的第一个拥抱我肯定忘了,包括第一次从后背搂她的胸。是她教我的,她问,知道男生为什么喜欢从后背搂女生吗?我说不知道,她拉我的右手绕过她后背环到她身子右侧,自然,我够到了。接着她把我右手甩开,说不能教坏我。

“不能教坏我?之前的夜晚我可就是个坏人了。不过对于接吻,我们还没有勇气,我没有,她也没有。那时,她正陷入一个迷茫期,男友与她不温不火,我的闯入并不突然,我们有过将近一年的长聊了,偶尔我们相约在西操场夜跑。我喜欢躺在她身边,我们挨得那么近,我想她一定能听到我的心跳声。第一次触摸她的胸也是从欺骗和借口开始。像我多年前对初恋女友说的那样,说要感觉一下她的心跳……”

“感觉心跳。我真会找借口啊,再没有比这美丽的借口了,我有了再次恋爱的感觉。后来,我和她秘密约会无数次,当然只是逛校园,和所有相拥散步的恋人一样,我们出现在西操场边,出没于东操场边,我们还潜伏在体育系的球场内,坐在音乐系门前的长椅上,梧桐树非常贴心地为我们遮挡路灯的光线。”

“再没有比梧桐更贴心的树木了。我不止一次在心里说爱它,相信我。”

“我爱梧桐……”

“我爱梧桐……我在梧桐树下吻了她,是啊,那年五月四日的晚上,我凝神注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她,最后我万分专心看着她的唇,我想那一刻,我所有温暖都在那一刻了。对,我轻轻地,很轻很轻地吻了她,一下,就一下。”

“就一下。她惊呆了。可能亲吻是在她的意料之外的。可能她认为,我们就不会有亲吻,我们的世界不可能有亲吻。”

“不可能有亲吻。我再次吻了她,这时依然很轻很轻,上唇,唇珠,上唇角,下唇,下唇角。她说我可恶,我当然可恶啊,为了惩罚我,她以一种迅猛的姿态让我的舌头败阵,我的舌头惊得忘了怎么动弹,对,它只是被动地、木讷地接受来自师姐的吻的惩罚……”

你还是编一个好了。她说。

他不说话。

他躺在海面上,成一只平躺的火箭,悄然射向太空。

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仍躺在这张床上。她抱着他半梦半醒,或者和他一样,一直没有睡着。

他认为一切可以归因为久坐不动的结果,他很久很久没锻炼了。太久太久了。又或者是心理上的问题。一个人连手指都不灵活,还能做什么呢?他思考过成因,后来得出的结论是缺乏运动,单身太久,唯一的运动即是敲键盘打打字,谁都知道,一个人的运动只剩下打字,他的手指将更容易僵化。而那些不锻炼的有女友的男生,事实上他们还是锻炼的,他们以幸福的名义做热身运动,即便熟睡时,手指都有可能还在保持轻微的动弹,只要他们的手还放在恋人胸上……

她远道而来,这就成为他侵犯她的理由么?可他找不到理由,什么理由能让这个夜晚不应该有一场性爱。

“人造梦”,他突然想到这个词。在他的少年时期,第一次听母亲说过“人造蛋”,他一直想不通,怎么可以有未经母鸡接管的鸡蛋。同样,如果真有人造蛋,为什么不可以有人造梦呢?让昨夜的梦再次演练,是否也是造梦之一种,或者重塑一些毫无章法的影像,它们毫无逻辑可言,但一定流动自然。

大概是昨日下午,与长辈通话。他被询问是否恋爱,中间提及“结婚”一词。而彼时,他正面对桌前的一份外卖——原味烤肉拌饭、甜酒饵块粑,以及因凑单而点的米香鸡块——他又搬来不紧不慢的话语,表示不用考虑,他说他还需要做其他事情……实际上他很久未曾好好将一件事情做好。这一次通话,是他与从小带过他的小姨谈话时间最长的,可能是他走神的原因,或者仅仅是他的小姨想珍惜某一分钟——一个表盘转动六十秒——在那一分钟她的小姨觉得他会猛然醒悟。关于他的孝心,一直令人心疑。他突然想起下午前那场白日梦。梦里,他从一张长条椅上起身,送一位郭姓的大姐——从梦境的角色来看,即将饰演他未婚妻的女生与他一道,送那位郭姓大姐,因有她与郭大姐做分别前的寒暄,他有时间将思虑作用到自己身上,“可以反悔吗?明日婚礼。”

做梦的益处是“好坏兼备”,醒来谁都得以生出“一个美梦”或者“幸好是梦”的回味与感慨。

还没睡着吗?他侧身过来握住她的手。

嗯。她说。她将头磨蹭了一下他的前胸。

我给你编故事吧。他说。

嗯。她说。她又蹭了一下他。

“有时候,静啊,静到怀疑自己有口臭。”他说。

“什么?”她问。

“我也只是怀疑。毕竟,我二十年总共才说三千句话。这么多年,没有什么能让我有兴趣多开口。你知道二十年有多漫长吗?我也才四十六岁,本不该把一个二十年当回事。问题就出在这二十年里,我师姐……师姐的女儿已经十七了。

“师姐的女儿十七岁。我见到她源于我逃避这天早上一个同仁的新书分享会。我借口早早离开现场。今年我们学校打算给我和另一位校友各出一本书,学校邀请我们回来举办相关活动。我们学校已不再叫某某学院,而是某某师范大学。师姐的女儿则在本地更为有名的师范大学读大一。这天早上,我因为忙着出去买双鞋,莽撞的我把她撞倒了。妈妈你等我一下,女孩对前面的一个身影说。前面的女人回头。我知道那是谁。我看了她很久,她先对我笑。我女儿就在隔壁上学,她指向另一所大学的方向。女孩想抚平书角,却怎么都是卷的。我下午有个活动,我说。我知道,师姐说。

“师姐说她知道。她不知道我打算去买一双网鞋,我觉得网鞋穿起来会轻盈许多,我不是没有鞋穿,只是我清楚,下午的活动我将与一些人相继留影,肯定会拍几张照片啊,鬼知道给我们拍照的是我们中间的哪一个。他拿起相机,一上来就给我照了张全身照,刚好拍到我的鞋——过后看照片,我会想起去年的一场活动,我也是穿这双鞋拍照。这不怪我,总会有那么些时候,仅仅是面临拍照,总会有那么一条裤子、一件衣服、一双鞋,照片中总要重复出现它。二十多年前,我的两张高三毕业合照都穿同一双鞋,这让我事后想起来,总是觉得有些难为情。不过我的鞋永远刷得很新,这是我唯一的好习惯。我记得我的第二次高考,那应该叫高四才对。”

“我的第二次高考应该叫高四才对。如果没有高四,我就不可能遇见师姐。我们不可能相约去连城旅行。二十一年前的十月一号,我们到了连城。虽然师姐家离连城不过四小时的车程,但要转悠出来,也相当费劲。师姐坚持自付旅费,我则用了一笔小说稿费作路费。我知道必须由她,否则她不会来连城……”

你还是忘不了她。她说。

没人会像我一样爱你,为什么这爱还不够呢?没有谁比我更爱你,但为什么我爱你还不够?她笑。

当时他不知道这是电影《偷心》里的台词。那一刻她一定是自比深受情伤的艾丽丝,同时也对那句台词另作翻译一番。

帘城到木猩大瀑布坐高铁只需要半小时——他多次和师姐说。虽然近,但他就是没有去过。他想着等一个可以一起看瀑布的女孩。

实际上,他真正到达木猩大瀑布时,已经是毕业三年后了。抵达木猩小鎮的一小时前,他还徜徉在帘城高铁站,阳光有些刺眼,他看到她亲了他,挽着他手臂。就像当初在连城,他们一起去花果山、桃花涧。一路上她挽着他的手臂。瀑布给人感觉是什么呢,用当初他第一次看海说的四个字也可以,“水在水上。”他说。而这次,他说了两个字,“水斩。”

那叫“鹭鸶”的酒家北侧最靠边的那间屋子里,他们整晚无眠。他一次次挑逗她。未出发前,他真没想过他们此行会发生点什么,他起先非常确定,不会和师姐发生什么。事实是这个夜晚他在她胸上施展各种亲吻术,在她的不注意和他的不自觉间,他滑进她身体一点点,像某种探测,隐秘、陌生,这境地令他慌乱。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她捏住他手腕,他感受到他未曾遇到的慌乱。他看到她眼里的空洞。一种罪愆被迫抽尾。

自然而然,一些叫做颓败的东西一直毗邻他的勇敢,哪里还有勇敢,哪里还有一种迫在眉睫的亲密渴望。是内疚。内疚将他击垮。

她感受到了什么,你不要泄气啊,这会影响你以后的心理。其实他在骗她,或说给过她一种未经人事的错觉。他没有说话。

我帮你吧,她说。那个凌晨她温暖的手掌催生他体内植物的萌芽。

之后在更漫长的黑夜中,他们相拥而眠。而天快要亮的时候,他们有着一场真正的性爱。她让他去药店买避孕药。那是他第一次去药店问避孕药。内心百般跃荡,但却装作无所顾忌的样子踏进那家有粉紫色店名的药铺。那是第一次有女孩为他吃避孕药。一次就够。整个旅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的幸福感,同时,在幸福的边缘处也氤氲着一丝不可名状的担忧,为陌生的城市担忧,或者为陌生的明天的他们而担忧。

他之所以选择在帘城定居。他没去细究。但有些恒定的默契,一种单方面的应承自我的默契在告诉他,他的决定最能安心。

“帘城到木猩大瀑布坐高铁只需要半小时。”在她女儿出生那天,他去了趟木猩大瀑布。

如果颓势可以被包容。那一定源自女人的爱意。

在她的帮助下,最后他还是成功触碰到她,很不幸的是,天花板上的颓丧转移到他下身来。他告诉她,可能是自己很久没有做爱的原因。当某种需求不再是需求时,便会丧失一些本能。比如,一个悲观主义者多年不去恋爱,也将丧失恋爱的技能。

她还是温柔地抱着他,对此,她一点也不在乎。而之前,她懂得他的冲动,但不明白他因何执着,种种尝试未果,他仍不放弃。先前为了帮助他,她甚至说,你想不想听我呻吟,也许可以唤醒你。

如果有什么方式,那一定是一种气氛,水质尖刀触碰到体肤的时刻——微火架河岸,冰雪待融时。

结束后她说,你刚才心里有没有想着她。

他给她清理完毕。她觉得自己和他更亲密了,起初只是打开他的音乐播放器听一些舒缓的音乐,她知道他的某个歌单里,里面的歌全是舒缓的。她翻看他手机完全出于好奇,是一种较随意的举动。他又忘了给该死的便签加上密码。那条便签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令他产生了屈辱感。这与亲口说出来不一样。隐秘的东西应该被隐藏,最适宜的方式是让它作为符号安分存在。那句话他原本打算放在一个小说里,他觉得那一句太重要了,他怕忘记,遂在便签记录下来。小说里的情节,有场露水情缘,失忆的男主人公从酒吧带走那位涂着蓝色唇釉的女孩后,床戏上演前他们有几句对话,其中该篇小说的叙事中,有两句将出自今晚的便签:

我不知道有多久没做爱了,或者根本就没做过。

她骑在我身上放声大笑,说她喜欢和疯子做爱。

他夺过手机。不再吭声。他转过身到另一边去,没有解释,解释什么呢。他眼里那口井正在干涸,原本在他眼里被拂动的井水此刻消逝得无有踪迹。

“喜欢你以后,我将我的无能演绎得动魄惊心。”

再次见面前,这句话打动了他。她说她要来找他。他说,好。

他知道了这三年里,她谈过两次恋爱。如他所愿,她终于谈了恋爱,没再打扰他。在她看来,她的问候,她唯一一次出现在帘城,都是打扰。可是这次,她觉得有必要见见他,和他说说话。只有你能陪陪我,你知道吗?这三年本该属于你。他不回答。她确实央求过,可不可以将他的三年时间给她,她想陪陪他。他拒绝了,那次便签让她看到后,不欢而散。之后所有留言他没再给她回复,是她将网络聊天通讯里的他删除。她也确实没再加他为好友。一次都没有。不似她没来帘城前,一次次声称要忘了他,一次次将他删除,又把他加回来。

她在电话里说她刚去做人流。他久久无话。

没事的,她安慰他说,没事的。已经三个星期了,好了的。我其实很想哭,但我怕扶我的女护士看到。你知不知道,我是一个人去的,那时候我想,要是你在我身边多好啊,至少我们是亲密的啊,哪怕你从未爱过我。最绝望的,是女护士将从我身体里取走的给我看……接下来,我在一个旅馆的房间里自己度过绝望的三个星期。你总说,喝酒后有多绝望。我知道你的绝望,你缺失你想要的陪伴。我呢,我的绝望与你又多么相似,我绝望的时候你也不在啊。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血,血一直流到坐便器里,我從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的血啊?我其实是多么胆小啊,我想我应该会晕血的,但我没有,我晕倒只是我太虚弱了,有几次我晕在坐便器上。幸好是暑假,我可以不用给学生上课。我多么希望啊,能有一个你的孩子……对不起,我矫情了……

其实这三年里,十月一号我都去过帘城,待了一夜又匆匆走了。如果我们看到后天的样子,我们是不会多奢求今天的。

对不起。他终于说话。我忽略你了。他说。

可是,人难道不是用来相互忽略的吗?她说。

他去高铁站接她。她挽着他的手,他没有拒绝。他想起来帘城的第一次醉酒,第一次绝望。

他睡到第二天中午。那件T恤他洗好了。上面隐约可见的黄渍依旧存现。他还可以把它再洗干净一些,但他不打算这么做,也不打算再穿它了。把衣服挂上后,他站到镜前洗脸,洗面奶泡沫均匀附在摊开的手掌上,来回摩擦脸颊的双手突然停下,是洗干净了。但他好像闻到了血的味道,那是鼻血在鼻腔里蓄势待发时才有的味道。果然,他的食指接近鼻孔时就碰到血了。他很快找来卫生纸,撕下一点纸揉成小团塞进鼻孔就洗澡去了。毛巾蘸水放在肩上,水掉落在地的声音牵动前夜那段狼狈的情景。他吐在出租车里,准确地说吐到自己衣服和牛仔裤上,还没有完,他把头伸出车窗,继续吐,一片散开的水帘飘在开动的出租车窗外,砸在宽阔的车道上,像雨声……下雨了……

他还在吐。他身旁的老大爷在拍他的背,司机递过来一沓纸,他说他自己有,左手腕沾满白色细碎黏粒的手伸进左边裤兜,老大爷接过司机递来的纸巾,说把手擦擦吧。谢谢谢谢,他说。不好意思,他说。没有什么,年轻人嘛,老大爷说。

他靠在车窗睡着了,眼皮底下,黑色的锅盖正把他微弱的目光压死。大爷下车走了,车内只剩下他自己,他继续靠着车窗睡过去。

……

他听她的话,没有打车。坐公交,时间会变得慢一些。她说。

他们在邮电大楼站换乘,他带她坐在一张黄色木椅上。

这张黄漆木椅,坐在他们旁边的两位年轻的姑娘已相继起身。從地下通道走上来一对母女,母亲的目光平淡无奇,女儿似乎在用双腿诉说她的疲惫,右腿的每一次右倾都在告诉左腿,女主人走累了。换到左腿也一样,姑娘的左腿也在摆动——或者摇晃同样的倾斜所致的弧度。

他们身边又入座两个比他们还年轻的姑娘,他离她们近一些。他和她沉默着。如果不是听到她们的声音,他甚至会忽略,此刻仍然有人坐他们身旁——似乎整个站台,只有他和她坐在长椅上,她靠着他肩膀眯起眼睛。他看看眼前,看看右边的广场,看看左边的豪华大酒店。此时他看了看左边年轻的女孩,还有她的同伴,她们太年轻了,“白色短袖”不时在揉她的肚子,她的每一次出声都是作为饱餐后的心满意足的回应。她肆无忌惮地在他身旁踢掉拖鞋。过去一点的那位,她拿手机的右手,姿势十分怪异,总是把手机来回转动于掌间。

他带她去吃粉。她说不想吃米饭,甚至不想吃东西。他威胁她不吃东西就不陪她,她稍微撒娇,说好吧,吃粉。他看着她慢慢吃粉的样子,有些心疼,或许吃东西就该像她这般呢?细嚼慢咽。按时饮食与对食物的速战速决并不能代表一个人有多热爱生活啊,吃饭只是吃饭,还能是其他么,但他分明感受到她对待食物的那份小心翼翼,他能感觉到她热爱每一粒米,如果他们此刻吃米饭,一定是这样。

吃完粉,他们走进双生桥北岸的半山公园。他们在木椅上坐下,他们的事先落座并没有影响左边一米开外坐着三位奶奶级别的歌唱家,离他最近的那一位正在起身施展歌喉,稍微年轻一点的在拉二胡,另外两位沉默的同伴则默契地为她俩打着节拍。他不敢多看最右边那位奶奶的墨镜,墨镜背后是怎样的眼神他始终无法捕捉到,而他目光的每一次抵达都让那本身带有抗拒性的黑亮镜片给怒斥一顿,这种无声的尖锐的批判让他的眼睛颓败下来,他躲闪的目光捕获到的信息只能是“惊悚”——对,惊悚。但很快,下一首歌就是她唱了,准确说应该是她们几个在唱,她在她们一群人中声音最高,墨镜奶奶的声音很特别,她唱歌投入的样子使她看起来像个小女孩。她好像也在看眼前玩手机的年轻人,二十多岁,右腿搭在左腿上,拇指飞快点手机屏。他偶尔把眼睛投到路边的绿树青草——垃圾桶——过路人——唱歌人的开合的年老的嘴唇——她们的白发。

她挽着他右手臂,抬头问,你要写的小说写完了吗?我来会不会打扰你。

不会,他说。他说他希望她来。

听完她将头埋到他肩上。

他告诉她他的构思,一个城市流浪者的爱情故事。起先是他一直在观察路人,在他观察路人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也被流浪者看在眼里。

然后呢?她问。他开始把构思的说给她听。包括他——他打算写的城市流浪者——他就像他单位对面楼层的某只鸽子,他不知道他存在——他一直藏于某处盯着他,不断变换方位,一双眼睛藏于暗处——对,就是这样。

他把这隐晦的流动的影像按住。他不再开口,揽了揽她。

这样的相遇不适合说出来。他随即换了一个话题。

“我甚至可以把我们的经历交给他。”

他还是说起了这位虚构中的浪人,一个即将和他在这座城市某处相遇的“同道”。

他开始讲述他的事,当然也交代了他如何找到他。

他们将在某天下午或者傍晚相遇,他在他身边停下,坐在那条黄色长椅上。周边的行人依旧安分走在他们自己选定的线条上,他们就是直立的巨型蚂蚁,不过是些被剁去多余的手脚的蚂蚁。

他率先开口:“我以为只有我才会干这样的傻事。”

他跷起右腿,一点也不因为他们的陌生而感到不自然,他甩了一下长发,目光追着他望去的方向。他刚刚目送一对母女离去,她们从邮电大楼地下通道冒出来,先是上半身出现,而后是整个身影,小女孩掐了一下她的母亲,母亲拍打女儿肩膀。

“妈妈,长大后我会和你一样漂亮吗?”小女孩掐了一下她母亲。

“你说呢,你妈妈的女儿会是丑小鸭吗?”母亲拍打女儿。

“我就怕我不是丑小鸭啊!”

“为什么?”

“丑小鸭会变成天鹅啊!”

……

这时候他才回过头来看他。灰色夹克,长头发,长指甲。他皱了皱眉头。

“我以为只有我才会干这样的傻事。”他又说了一遍。

他不回答。

“但也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会幸运地捕获到路人溢出的那部分温暖。他们的气息,他们衣服的颜色,他们或神色匆匆,或愁容满面,幸福或者悲伤,我们充当他们一天中某一时段的风景里的补充部分,我们是静谧的,我用‘静谧一词,看,多么贴切。”

“我们就这样注视着这座城的某一处,我们选一个地下通道,比如此刻,你和我——当然,今天主要是你在干事,我很久没有这么着了,在这一处,多了我的一个同道,我还需要在这里守候吗?比如说,我就坐在这张黄色椅子上。”

“我干的傻事可比你丰富多了。这座城,人多的站台你都没有走全吧?我是指那些重要地段的大站,这么说你清楚吧。对,通常那些站牌前站很多人,公交车一来,人群蜂拥,‘中高级车2元的字样在召唤他们上车。”

——灵感就是这么来的,在讲述中会有新的东西,讲述者会加入新的思考,注入新的影像。

当然了,这个小说后来他没写成。

他将手机便笺打开,给她看他写下的梗概:

Ⅰ.你拥有过孤独吗

Ⅱ.当你拥有孤独,你就拥有爱情了

Ⅲ.长发多情,乱发为情困

晚上,他们躺在床上。我送你的雏菊还在啊?她问。

在,他说。其实你知道是谁送的,她说。对,他答。

你问过客服。

他笑而不答。

谢谢你,她说,谢谢你今天一直在说话。

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问,也不能安慰她什么。

她转过身,吻他,他热烈地回应她。

她掉下眼泪。

他没问。

最后两人一起看天花板。

天花板上有什么,她问。

有你。

还有呢?

不知道。

有你。她说。

还有呢?他问。

有月亮。她说。

如果他没有把手伸过去,或许一切都不同。他们情不自禁拥吻,他吻了她的脖颈,锁骨,舌头在锁骨上凹处逡巡。往下是胸,他尽显温柔,仿佛此刻她正是他的妻子,他是深爱着她的丈夫。最后是他的右手,由先前紧箍她后背,下移揽住她臀部,他的手别有天赋般不再僵硬,想象的手与实境中的手紧密重叠,他的手听他的,却又不听他,他的手像某种探测,不再隐秘,却又非常陌生,陌生,陌生……

他呆住了,从未遇到的陌生。手指不再灵敏,他的手变得僵硬,他不知道这双手是要干什么。最后是她将他的右手拿出来。他好像丢了魂。她起身,到床边翻找着什么。他不再平躺,侧过身去直直地盯着墙壁,好像墙壁能开口说话,替他们说出一句什么话,或者引导他们说一句什么话。他听到背包拉链被拉开的声音,她打开卧室门,走出卧室,去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她到床边去拉他的手,他没有转身,任由她抽出他的右手。他手上传来温热感,这种温热通过摩挲流经他的右手掌,手指,还有手背。

他翻过身坐起來,抱住她。他的心绞痛这时候开始发作,他觉得它来得太是时候了。他没有出声,更不敢看她。

最后是她将他的身子扳过来,她侧坐床沿,他正坐床上,她盯着他的眼睛,微微笑,微微笑,伸手摸着他的脸。

“你先睡,啊?”她说。

“嗯。”他答。他想伸手拉一下她的手,他的手仿佛已经不是他的手,此时,他的手该有的机能也消失了,无法动弹。

他清楚,自己伤害了她。

她起身,背对他,走出卧室。他听到卫生间门关上的声音。

他的眼睛盯着卧室里的雏菊干花,他突然很想知道雏菊的花语是什么,但他今晚是不可能知道了,在他的世界里,他可从未关注过这些曾被他认作“小清新”的东西,什么“星座”“花语”等知识,向来在他的接受面以外。

今夜他们怎么睡去的,在后来的日子他都忘了,只记得她在卫生间的时间很久很久,也许一小时,也许两小时。

凌晨他醒来过,他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闭上眼,他看到很多东西。天花板上确实有她,有他,也许还有月亮。

这天早上,是她在南方的最后一天,她说她要走。

留下吧,他说。

不了,她说。她说她回去休息几天又该给学生上课了。

你帮我订票好吗?她说。

好,他说。他给她选了一趟可以节省时间的路线,先飞机,后高铁。

是不是因为它们是干花,你才留着?她问他。

什么?

雏菊。她说。

不,因为是你送的。他说。

我想去蓝铃河走走。她说。

好啊。他说。

河边有很多白鹭,白鹭是他最喜欢的。她过去常常羡慕他,可以离白鹭那么近。

如果我是一只白鹭多好,她说。

阿鱼。她抬眼看他。

啊。他轻声答。事实上他过去一点也不喜欢她叫他阿鱼。

那是他的网络昵称,他常常自比人群里的一条鱼。

阿鱼。她又叫了他一遍。

嗯?他看向她。

你会游泳吗阿鱼?

会啊,他轻声说。

如果我跳下去你会不会救我?

不会。他说。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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