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孤岛的“异化者”
2020-09-06张涵頔
张涵頔
摘 要: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新感觉派显得极为特别。爆炸式的语言风格、快节奏的叙事氛围、不掩饰的西化倾向等多种要素叠合,使得新感觉派甫一登场,便以一种与左翼、京派迥然不同的、前卫而丰腴的姿态先声夺人,为人瞩目。然而,形式的热闹并未能掩飾其根坻中的虚弱。新感觉派城乡叙事的背后,正是作家精神上的无依与痛苦。于乡土,它无“根”;于城市,它无“我”。本应以城市为傲的“新感觉”,亦成了城市的奴隶,为现代性所反噬,变为置身孤岛的异化者。
关键词:新感觉派;城乡叙事;京派;左翼
作为中国最完整的一支现代主义小说流派,新感觉派自出现伊始便以一种独特的属于现代人的视角别开生面,将一股新鲜的神气带入中国文坛。
现代人气质的生成需要土壤的提供,已颇具现代都市型范的租界上海正是为其提供了这种基于根坻里的便利。置身于这座繁华大都市的新感觉派作家们,一方面醉心于日常生活的斑斓色彩,一方面却也开始在目眩神迷之际感到自我的异化、感到满树繁花凋落后无来由的失落与空虚。于是,另一边是以超绝新姿背离传统、对一系列新潮文学技法的娴熟铺排、形式之上的才华四溢;一边又是深陷他者视角、带有摆脱不掉的所谓“洋腔洋调”阴影的、艺术与精神向度内的双重悬浮。
开得最为妖艳的花,往往也会暗含最为致命的毒性。在这半殖民地性质的洋场之中,新感觉派像是尚未学会拒绝的孩子,一味陶醉于糖的蜜意,而直至蛀牙生出,才感觉到疼,感到有恐慌与哭泣的必要。可待到他们要回头纠正不良嗜好时,却又难免会受到心理惯性与行为惯性的层层挤压,最终只得陷于精神流放、进退失据的境地,无根之痛刻骨铭心。
要理解这种无根之痛,还是要回到新感觉派的城乡叙事中去。这就涉及其对城市与乡土所分别采取的态度问题。
一、城市:栖地?
新感觉派的阵地在城市,其作品也多是以描写城市及城市中人为主。对于城市,作品中的人物大体呈现出两种姿态:沉溺或是逃离。
沉溺都市之人,如穆时英《上海的狐步舞》中的刘有德先生、他的儿子及姨娘——坐洋车、住洋房、吃穿做派洋味十足而整日迷醉于上海这座“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1];如刘呐鸥《都市风景线》中那一个个摩登的都市女郎,她们在与多位异性保持暧昧关系的过程中游戏人生、消遣真心,任自己于声色浮躁的都市空间放纵恣肆……在新感觉派的笔下,都市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美。人物语言、形态的重复,快闪式的镜头组接,同一场景的多次出现,似乎都在给读者以“都市生活无聊,都市人精神虚浮而空洞”的暗示,而沉溺都市之人则浑然不知。
当然,除却沉溺者,确实也还有“清醒”的人。他们在先前对都市的沉溺中感到深深的孤独与虚无,于是试图逃离城市。刘呐鸥的《风景》中,一对在城市中倍感压抑的男女,在初次相遇后便达成中途下车的共识,来到自然乡土中体验属于他们的瞬时快乐;而穆时英《黑牡丹》中的舞女黑牡丹,更是在对都市生活感到厌弃之后,回归田园乡土,过起了闲适自足的生活。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对都市的背离本质上并不纯粹。确凿的都市人的身份注定了他们出逃的暂时性与质地的芜杂。那对“新潮”男女在山顶上,的确如被放出笼外的小鸟般感受到了自然的野性与生命的恣意,却最终还是要再次上车,回归各自的生活轨道;而舞女黑牡丹,虽选择了田园生活,却依旧吃吐司、喝咖啡、听无线电播音,现代人的肌理不变,给人以一种旧酒装入新瓶的错觉。
二、乡土:出口?
新感觉派对于都市的情感是矛盾的。如刘呐鸥在1926年致以戴望舒的信中所言:“我要Faire des Romances,我要做梦,那是不可能了……有的,不过形式换了罢。”[2]然而,以都市为栖息驻地的新感觉派作家们,即使每每也会于情感层上对其根系生出质疑情绪,却又总会因某种无法自抑的来自生理层面的惯性而选择将迷醉状态延续。
作为都市的反面,乡土本可成为新感觉派作家对都市进行批判、反思自我后找寻精神皈依的出口所在。然而,在相关叙事之中,如施蛰存《夜叉》中的卞士明即使身处一派静谧的乡土环境,仍无法摆脱他作为现代人所常陷于的那种潜在的精神病症,在自我挣扎的痛苦中失手杀掉了一个聋哑的乡下女人。我们看到,由于缺乏乡土的根系,新感觉派笔下的乡土,所呈现出的是一种依附或者说受制于都市想象的面貌——它的存在,是服务于都市的。因而,当新感觉派尝试做出逃离城市的反抗时,城市之外的世界便又会以一种陌生、隔膜的情状将其阻挡回去。
如此一来,一种基于新感觉派城乡叙事创作上的合理逻辑便形成了。沉溺于都市的现代人开始感到无限的孤独,在彷徨挣扎中,试图对都市进行叛逃。而半殖民地现代人的他者属性又限制了这种背离,于是,更大的无力感生成了:于乡土,它无“根”;于城市,它无“我”。新感觉派城乡叙事的背后,是作家精神上的无依与痛苦。本应以城市为傲的“新感觉”,亦成了城市的奴隶,为现代性所反噬,变为置身孤岛的异化者。
三、城乡之间:无根之痛
在与异质甚至同类作家的对比中,新感觉派的“无根性”似乎更得凸显。
例如,同样是表现爱情,在京派作家那里,我们看到的是生命与力,是纯然的“希腊的人性小庙”;而在新感觉派小说中,我们看到的则是动物化了的本能欲求与邂逅、偶遇背景下的方便与暂时。又如,同样是书写都市,在左翼作家笔下,我们看到的是革命的复杂性和永不止歇的阶级斗争;而在新感觉派那里,我们看到的是光怪陆离的现代都市生活及机械生活着的现代人。甚至再如,同样是涉及洋场文化,从在某种意义上与新感觉派同属一宗的后期现代派身上,我们才真正感知到其对这一文化的认同、感知到他们于其中注入的哲理内容与精神深度。而新感觉派,却止步于对声色表面之美的炫技性描写,以至完全鸩溺在了暴发户式的欲望书写中去……
其实,与新感觉派同样身处二三十年代的“京派”“左翼”们,也未必就不会陷于新感觉派所面临的如斯对于现代性感到无所适从的困顿局面,更遑论本身便是立根于现代而进行创作的后期现代派。只是,在面对“灵”与“肉”的生命冲突之时,与置身孤岛、向上攀缘而无所依凭的新感觉派不同,他们各自都找到了某种足够坚定的、连通精神层面的确信:京派的信念,在于一颗乡土心,于是他们多回归自然,试图以人文理想寄寓人性,并由此出发,开掘着精神出路;左翼的信念,在于一颗启蒙心,于是他们愈挫愈勇迎难而上,渴望通过鼓舞革命士气,激发起中国由受压迫转向奋起反抗的动力;后期现代派的信念,在于一颗哲学心,于是他们由更醇厚的西方古典文化、本生文化之美形而向上,开拓出一片全新的天地。新感觉派所谓的感觉叙述,乍看大胆新鲜、异彩纷呈,实则却只是空有皮毛、未得真正精神内蕴。面对自知异化的困局,不断的自我欺骗与逃避导致了永久的不信任。说到底,还是“无根之痛”在牵筋掣肘。
日本文学评论家、中国文学研究家竹内好在其著作《近代的超克》中对日本的现代文学与文化进行反思,他指出:“历史并非空虚的时间形式。如果没有无数为了自我确立而进行的殊死搏斗的瞬间,不仅会失掉自我,而且也将失去历史。”[3]这样的反思,对于新感觉派同样适用。
一味向外寻求,忽视了本土的立足,而不知自己究竟从何出发、根系何处又所握何物,这是十分危险的。遗憾的是,彼一时刻中风光无限的“新感觉们”似乎并不具有对于社会变革深刻认知与进行形而上思索的能力。他们在蛀牙之内,镶嵌满了黄金,却忘了这样的质地对于鲜活的生命来说未免太过浮夸和坚硬。
终于,如昙花一现的,早熟而早衰的新感觉派,还是以终身异化者的身份,隐匿在了历史的洪流之中。
参考文献
[1]穆时英.穆时英作品[M].上海:中信出版社,2005:270.
[2]孔另境.现代作家书简[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2:185.
[3]竹内好.近代的超克[M].孙歌等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