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迪亚诺《夜巡》中的黑夜意象分析
2020-09-06夏冰洁
夏冰洁
摘 要:从1969年的《夜巡》到2003年的《夜半撞车》,再到2012年《夜的草》,黑夜是莫迪亚诺各个时期作品中一个重要的意象。黑夜不仅作为小说中人物和事件的重要时间场景而存在,同时还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本文将通过《夜巡》中的黑夜意象分析来揭示“黑夜”对于作品主题的重要性。
关键词:黑夜;意象;虚无;罪恶
《夜巡》出版于1969年,是莫迪亚诺的第二部小说,属于其早期作品“占领时期三部曲”(《星形广场》《夜巡》《环城大道》)之一,进入了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决选名单。作者将小说背景设定在二战期间的1942—1943年,地点为德国占领时期的巴黎。当时,大批法国资产阶级逃离法国,巴黎满目疮痍。在这一特殊时期,由不法偷盗者、投机者、曾经的抢劫犯、职业杀手等组成的匪徒团伙服务于法国的盖世太保,在夜的巴黎中继续寻欢作乐、敲诈勒索、欺骗偷盗,并暗杀法国抵抗组织成员。小说的叙述者是一名消极被动、对未来缺乏信心的法国青年,按他自己的说法,他是被“卷入”这一匪盗团伙的非法勾当中去的,负责打入抵抗组织内部,被要求提供“地下骑士团”的名单。叙述者以慈眉善目的外表和为人低调的性格得到了抵抗组织首领和成员的信任,负责提供关于盖世太保的情报。但叙述者内心似乎更忠实于为正义而战的抵抗组织,不忍心背叛他们,因此故意向盖世太保编造出一个并不存在的抵抗组织头目的名字:“朗巴勒”,也就是抵抗组织首领为叙述者所取的假名。叙述者在以双重间谍得身份来回穿梭于两个组织中逐渐精神崩溃,良心受到谴责的同时也在努力为自己正名。最后,他经不住金钱的诱惑和盖世太保的层层追问,供出了抵抗组織成员的名字和地址,最终败露了自己的身份,走向死亡的深渊。
《夜巡》中的一个重要关键词是“夜”。从时间范围上看,“小说的故事场景大多发生在夜间,作者的这种做法也并不是偶然的”[1]。1942—1943年间被德国占领期间的巴黎,就像一座“盲城”,夜晚的街道是寂静的,冬天晚上五点以后就进行灯火管制,严禁从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巴黎生活在战争的阴影之下,黑夜既是具体的,也是抽象的,有着诸多的象征意义。
首先,黑夜象征着罪恶与背叛。小说以盖世太保团伙在夜间巴黎的一栋高级别墅中的寻欢作乐开场:人们沉醉在美酒、探戈舞、小夜曲之中,男士们衣着鲜亮多彩,女士们浓妆艳抹。生活仿佛像以前一样继续,但一些细节提醒读者这已不是昔日的巴黎。首先,这帮匪盗团伙聚会的室内环境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气氛:紫色帷幔带给人一种神秘,“吊灯的光暗淡朦胧,宛若在噩梦中”,“大花盆中栽满了大丽花和兰花”[2],这一描述使人联想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这些细节的存在不是偶然的,而是预示着人物的罪恶行径。此外,小说中还曾经三次不经意地提到叙述者翻阅《叛徒文选:从阿尔西比亚得到德雷福斯》,仿佛这本书的多次出现使得他心神不宁,而这正是始终萦绕他的问题:我是如何成为叛徒的?我又如何能够不成为叛徒?事实上,作者正试图揭示在这一特殊时期即德国占领时期一切事物的模棱两可的特点:个人的人生选择与人生轨迹深受这一黑暗时代的影响,人们不能以和平年代的价值观去评判特殊时期的个人选择。“告密者、抢劫犯,或许还是一个杀人犯。但我并不比别人坏多少,我只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叙述者并非无耻之徒,他只不过是中性的、低调的、隐姓埋名的、被黑夜吞噬的芸芸众生之一。
其次,黑夜象征着虚无。德国占领时期巴黎的黑夜,人们不知道未来在何方,往日的时光何时会复现,叙述者感到了心灵的虚无:“七月,人们离开了巴黎。这一夜,他们最后一次汇聚在香榭丽舍大街和布洛涅森林公园的茶座上。直到那时,我才真正体验到了夏天的凄苦……但我却没有什么值得挽救的东西。一旦他们走了之后,幽灵就会出现,将我团团围住”。由于内心精神世界的这种虚无感,叙述者在生活中失去了主动权,什么也抓不住,只有将他卷走的漩涡,他想到了一位医生的话:“人从二十岁起开始腐烂,神经细胞越来越少了。”叙述者明知自己在进行敲诈勒索的勾当,在大好年华断送了前程,内心却依然平静与淡漠,并且反复强调是匪盗团伙找到自己头上的,以减少自己的负罪感。莫迪亚诺笔下的这个主人公并非个例,他“不仅仅只是占领时期下一个小人物的缩影,他更多的是代表法国六十年代一批年轻人迷茫与逃避的生活态度”[3]。
另外,叙述者的“无姓无名”为其增加了一层虚无的色彩。像其他小说一样,莫迪亚诺在《夜巡》中使用“我”的第一人称进行叙述。但“我”究竟是谁?叙述者在小说结局的夜间逃亡中表达了这种困惑:“我从不知道我是谁。我愿意让我的传记作者称我是‘某人。”自始至终,叙述者的两个假名不断交替出现,一个是盖世太保团伙为他取的化名“斯温·特鲁巴杜尔(Swing Troubadour)”,而法语中的Troubadour意为“行吟诗人”,指的是中世纪游走在世界各地吟唱诗歌的诗人。大多数行吟诗人的名字在历史中被淹没,只给后世留下一个孤独游荡的灵魂的形象,由此看出,作家为叙述者选取这一假名并非偶然。另一个名字是抵抗组织首领中尉给他取的假名“朗巴勒公主”。朗巴勒公主原为法国历史上被暗杀的一位贵族,这一名字也暗示了叙述者最终的命运。总之,叙述者是一位无名小卒,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在两个组织之间来往穿梭,就像夜间惊慌失措的飞蛾,从这个灯火飞向那个灯火,逐渐烧焦自己的翅膀。
与此同时,书中还存在两个虚无的人物,科科·拉库尔和爱丝梅拉达,与叙述者一起在夜间游荡。有趣的是,他们出现的地点总是与布洛涅森林联系在一起,而布洛涅森林是叙述者童年的象征,小说中出现了三次同样一句话:“还记得吗?你曾沿着卡特兰草地的小径滚铁环。”这两个人物实际上代表了叙述者业已消失、永远无法再追回的童年。此外,这两个人物也是在映射叙述者本人,叙述者借此感叹自身命运的渺小:“我在想,如果我不在,他们将被人践踏。多么可怜,多么弱小,永远无声无息……有时,我也想象他们并不存在。我就是这个红棕头发的盲人和这个孱弱的小女孩。”在小说的最后,叙述者在夜间逃亡时告知了读者这两个人物实际上并不存在,只是叙述者脑海中虚构的人物。他们从侧面反映了叙述者缺失的童年和孤独的青年时代,在以双重间谍身份在巴黎反反复复的“夜巡”中,他们犹如幽灵一般伴其左右,成为叙述者精神的支撑。
最后,黑夜象征着死亡。黑色是死亡的代名词,黑夜暗示着危险、深渊、消失。尤其是在1942—1943年间的巴黎,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随时都可能会失踪,不留下一丝痕迹。莫迪亚诺的“占领三部曲”“从个人与历史的关系入手来把握时代的群像”[4]。作为三部曲之一的《夜巡》,莫迪亚诺在其中揭示了普通人在德国占领时期的生存状态。在盖世太保阴森恐怖的气氛之下,叙述者艰难的双重身份生活使他的精神状态随时都处于崩溃的边缘,这就是为什么叙述者需要在自己的脑海中构建科科·拉库尔和爱丝梅拉达两个善良脆弱的形象来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来存放留在心底的对这个世界的爱与温存。在小说的最后,叙述者双重间谍的身份暴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在一个夏天的夜晚,沿着巴黎环城大道缓缓行驶,身后是围猎的盖世太保团伙,他们也不加速,就像一支送葬的队伍。“月光如水,我们不约而同地閉了车灯行驶。我们已经离开巴黎了。我淌了几滴眼泪。我喜欢这个城市。她是我的故乡。我的地狱。我年迈、粉面的情人。”黑夜抓捕行动的阴森恐怖和月光下夜色的温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加剧了叙述者命运的悲剧性。他别无选择,不能掉头,只能在黑夜中继续前行,等待命运的终结。
结语
诺贝尔奖委员会的颁奖词称,莫迪亚诺的作品以记忆的艺术“唤醒了对最不可捉摸的人类命运的记忆,他的作品捕捉到了二战法国被占领期间普通人的生活”。莫迪亚诺在获奖演讲中提到,他试图收集和他出生的年份1945联系在一起的那些无名氏、陌生人在这个世上留下的所剩无几的痕迹。黑夜是莫迪亚诺早期反映二战的作品中非常重要的意象,从时间上来看,小说的故事场景通常都发生在夜间,黑夜使人联想到战争的恐怖与神秘,给人留下大量的臆想空间。占领时期巴黎的夜晚是漫长而寂静的,但这种寂静之下隐藏着凶险的波涛,如同莫迪亚诺在演讲中提到的那样,普通人可能随时被告发,或被逮捕。“我们是三个幼童,坐在巨大的汽车里,正穿越不详的黑暗。如果那扇窗户有灯光,我就得提防着点。”法奸特务、匪盗团伙就像在夜间占领城市的耗子们到处窜动,黑夜为他们的行动提供了便利。同时,“夜巡”也是一种“夜寻”,在灯火管制的巴黎夜晚,叙述者执行双重间谍任务的同时不断反思自己的行为、质疑自己的身份,寻找“我是谁?我到底是否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黑夜暗示了叙述者对自身身份的追寻是没有结果的,他的灵魂同那两位虚构的伴侣一样陷入虚无的深渊。最后,黑夜暗示着死亡,在叙述者命运即将终结的夜晚,月光如水,路灯忽然亮了起来,树枝上也点亮了数不清的彩灯,使他在临死前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联想到了母亲、童年和故乡——人们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但一切为时已晚,追捕者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送葬队伍,跟在他身后缓缓行驶,黑夜在此处作为一种特殊的环境和布景,加深了死亡的悲怆性。
参考文献
[1]周婷.漫漫之路的追寻——莫迪亚诺与他的《夜巡》[J].法国研究,2003(01):184.
[2]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夜巡[M].张国庆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1.
[3]周婷.莫迪亚诺的新寓言小说《夜巡》:现实与臆想的结合[J].法国研究,2010(4):55.
[4]郭昆仑.莫迪亚诺小说寻找主题生成模式探微[J].遵义师范学院学报,2019(03):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