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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煤矿井下的记忆

2020-09-04阳光

湖南安全与防灾 2020年6期
关键词:放炮掌子面矿工

文 / 阳光

1991年元月,我应招到父亲工作的煤矿当了采煤工人。俗话说:男不下矿,女不从纺。这话说的真不错,人人都知道煤矿井下工人是最苦最危险的工种。

进矿培训一周后,我们这批招来的30个新工人,大都分配到采煤队下井采煤。有门路的人做了开矿车的运输工,或大巷掘进工,总之比采煤工安全些。本来我从进矿的第一天起,心里就充满着不安。现在又被分到采煤队,感到特别恐惧和无助,就像进入了十八层地狱,没有一刻不后悔。但是不下井又怎么办呢?

采煤掌子面在地下300多米深处,没有人车,工人们上下井都是顺着斜井步行。井下没有光源,上班时穿好工作服,戴上安全帽,腰里别个六七斤重的矿灯,步行个把小时,才到掌子面。在通往掌子面的回风巷里,人行的最低处只有一二米。我们只得低头弯腰小心翼翼地游走,像一群深海中的鱼,虽然极力躲避可能的伤害,仍然能时时感受到安全帽与头顶硬物交手过招时不间断的撞击。煤矿的煤炭是蜂窝状煤田,采煤掌子面分好几层,各层间由回风巷道连通。新工人上班,头几天都是老师傅领着,否则,根本找不到自己作业的地点。

所谓掌子面,就是井下采煤作业区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六块石板夹一块肉”的地方。我所在的掌子面,大约有50米长,3米多宽,高度在一米六到两米不等。这里的煤层厚度将近20米,一个掌子面只能采一米八左右,所以要一层层采挖。上一个掌子面采过去后,要灌浆落实(就是从地面灌泥浆下来,让采空区岩石落下来并用泥浆灌成实体),留待下一层开采。掌子面的安全支撑全部由人工用直径20公分以上的圆木立柱,前后左右一米一个,上下死死顶住,每一根都必须吃满力,不能有丝毫松动,如果柱子嫌短一点,就在柱子顶上砸进木楔子。支撑立柱前,头顶岩石和脚下煤层处都要铺上大片的铁丝网,一是为了兜住顶上破碎岩石塌落砸人,二是岩石和煤层清晰分开便于下层采掘不造成浪费。所以柱子上下端都要撑在铁丝网上。我们在掌子面作业时,先由打眼放炮工在煤帮上上下左右一米一个打好一米深的炮眼,然后放炮炸松后,由采煤工到位清煤,就是把放炮炸松的浮煤从煤帮豁到溜槽里,由电溜子滚动送到掌子面下端另一个横向传动的溜槽中运进前方煤仓。

头一次走到掌子面,就差点吓死。左侧采空区是看不到顶的巨大窟窿,周遭岩石犬牙交错张牙舞爪,每一块都像要吞噬你,有的地方石块接连掉落,声音嘭、咚乱响,让人不敢抬头多看。老工人讲,采空区最理想的状态是顶上岩石及时塌落下来,便于释放掌子面压力。长时间不塌落,就有可能形成重大塌方,摧毁掌子面,所以近期各班作业都密切关注其动向。而眼前的掌子面上,堆满了刚刚放炮炸松的煤块,顶上岩石多处破碎掉渣,有的石块眼看就要掉下来。要不是有老工人壮胆,早就尿裤子了。刚到掌子面浮煤跟前,老班长一声令下,七八个老工人师傅迅速到位,豁煤的豁煤,护顶的护顶,有人扛柱子,有人撑铁丝网。他们说必须抢最快时间把放了炮的30多米煤帮浮煤清干净,把柱子顶起来,以防冒顶,造成严重后果。在这一系列施工过程中,老工人们边干活边盯着掌子面和采空区的动静,一有危险,就立即撤离。现在才知道,如果不到现场,你根本无法想象掌子面环境的险恶和人的无奈。在安全面前,烟尘粉未呛得人喘不过气也都算不得啥了。我们这个班8个新工人,都是拿铁锹豁煤的小工,不到半小时白色口罩和脸上全都黑乎乎的了,身上也早已被汗水煮透。由于放炮后煤炭拥塞空间极小,豁煤清场都只能是猫着腰,很多情况下是半跪半刨,再强壮的人,在这里都累得呲牙咧嘴,甚至让人觉得不被石头砸扁也会把人累瘫。一个班8小时,若放炮后的煤炭没有清完,安全立柱没有支撑好,谁都不能停歇,若稍有懈怠,班长或老师傅便张口臭骂或直接踢你一脚:你敢在这石头缝里“打盹”,不要命了!原来这就是他们最心疼你的方式。我的头一个班是早班,早晨6点下井,下午2点下班,在掌子面足足8小时,直到大家把当班的活干完才下班离开。当然下班后原路升井还得爬将近半小时比楼梯还陡的台阶。待到拉开井口风门,吸一口地面的空气,才确信活着回来了。升井后先到澡堂子洗澡换衣服,然后回住地。到这时候,已9个小时滴水未进,身上汗已流干,真是吃奶的力气都没了。

记得我刚下井时感到一切都很新奇,又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大胆,莽莽撞撞哪都敢去,一点都不觉得害怕。可有一次我正在工作面铲煤,一位老矿工突然让我赶快撤退,说顶板马上要塌方。我有点不相信,可没等我撤出几步远,忽听一声巨响,塌下一块足有10多吨大的矸石,盖在了我刚才站着的地方。我被惊出一身冷汗,若是晚走一分钟我就会被压在那块大石头的下面,非被压成肉饼不可。

从这一事件中,我才懂得了要想做一名矿工原来也有很多学问。我开始向老矿工虚心学习,很快掌握了敲帮问顶、凿岩爆破等井下作业技能,逐渐使自己成了一名合格的矿工。

我的工作任务是采煤。采煤工是煤矿最艰苦的工种,最原始的劳作。采煤工作面的空气十分粘稠。矿灯所照之处,只有煤粉在光柱内上下飞扬,扑击着脸颊、手掌,砂砾般撞击着所有裸露的物件。

不透风的密闭的空间里,机器的鸣响在煤壁间疯狂奔跑,对垒着煤惯常有的沉默不语。瞬间却又被激烈地反弹回来,循环往复地刺激人的耳膜,考验着人的忍受极限。什么叫震耳欲聋?什么是几近窒息?噪音究竟有多少分贝无法感知,但敏感的神经却分明到了极限。

不得不提的是,这样的工作环境,矿工的交流基本靠吼或者比划手势来进行。在所能抵达的地心的最深处,在盘根错节曲折回环纵横分布的煤巷尽头,那为采煤而铺设的支架下,人行的最低处只有一二米。我们只得低头弯腰小心翼翼地游走,像一群深海中的鱼,虽然极力躲避可能的伤害,仍然能时时感受到安全帽与头顶硬物交手过招时不间断的撞击。

我们就在巷道中布置的工作面打眼、放炮、架棚、攉煤。我把自己融入煤矿,忘我工作。“五大自然灾害”是我们的天敌,我们必须时刻提高警惕。工作面的硝烟和着煤味,十分刺鼻。采掘的煤层只有0.4米厚,我们只好匍匐着在地上作业,直到现在,我的手腕手肘上刺满了永远洗不褪色的煤碴。

我们就工作在这种环境中,一切的计谋简直是白痴的举动。我们开怀大笑,挥汗如雨,操岩斧、握风钻、推小木车,一起把煤炭从工作面输送到天眼,通过矿车提升到地面。一个班下来,浑身像要散架一样,所有的关节都疼痛无比。每次出井,黝黑的面庞和汗水浸透的工装在我头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的眼睛在黝黑的脸上显得十分明亮而深邃,而当我们微笑时,牙齿无一例外地显得白灿灿的,亮得有些刺目。

我们洗掉一身煤尘,脱下汗渍衣服,换上休闲服,自我感觉成了“白领”。疲劳了,身体放倒在简易的木床上,鼾声阵阵中,还能闻到煤的气味。

那四年,我完全沉浸在劳动的快乐中,没有任何杂念,感受着地层深处挖煤的艰、辛、险、苦的同时,也真正体味到了煤矿生活的酸、甜、苦、辣,还经常把盐霜与煤味掺杂浸染的工装欣赏一番,那种心灵的满足和超然,还原了劳动的内涵。

感谢矿山。无论是当时还是今天抑或将来,我很高兴自己曾经有过那段日子,在300米井下工作的日子。如果没有与深深矿井的亲密接触,如果没有那段煤尘搅着汗水的日子,我30多年的时间将会是枯燥的。矿井中的四年,时间如煤,开掘着,燃烧着,四年时间在我的心中铺垫了一层又一层黑又厚实的煤。让我感到时间与生命一样厚重和沉稳。

矿山往事如潮。苦与乐,得与失,如春潮在心海起伏。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已不在矿山,在城里,但我始终觉得我还是一名矿工,是走在城市的一个矿工。在钢筋与水泥之间呼吸的我,仍散发着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煤味”。我写这些像煤一样散发着土气的文字,不仅仅是在怀念矿山,而是在感恩——矿山赐予我的那与生俱来的生命本色和做人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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