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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故乡(外一篇)

2020-09-04孙善文

延河(下半月) 2020年6期

孙善文

我与故乡(外一篇)

孙善文

孙善文,70后,广东雷州人,现居深圳。广东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人民文学》《散文选刊》《天涯》《山花》等报刊。出版个人散文诗集《行走的树》。

阳光比我更熟悉窗帘的缝隙,它仅用了一个直行的动作,便钻到了我的床前。母亲在楼下喊道,起床啦,吃饭啰!你们看,太阳都爬得老高了。其实此时也才早上7点半。一回到雷州市善排村,母亲起得比往常更早了。她说,在故乡,感觉天亮得快多了。其实,就时区而言,我们所常年居住的深圳比雷州还要早一点看到太阳的,但母亲说的话,似乎又是真的。

雷州的阳光比深圳更野性,同样是早上7点多,光线倾射过来的瞬间,我的肌肤能感到一股灼烫。更野,这不是我说的,从雷州大地上绿草之绿,红花之红,稻谷之黄,甚至人皮肤之黝黑,便可见一番。我松了松腰,拉开窗帘,推开窗门,只感到轻松自在。晨风顺着晨曦的方向吹吻而来,轻婉柔曼,吸入肺腑,却又夹着有些许沉涩的热气,这样的气息对我来说却是那样的熟悉。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在这里,除了吃什么样的饭,抖掉哪本旧书上的灰尘,或者陪同母亲去哪座庙,将拜哪尊神以外,我可以不再纠结于其它一些琐事。我想,这份安闲自得,或许只存在于这个叫故乡的地方了。

儿子在作文里好多次写到了故乡。在更小的时候,要告诉别人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到大点后,按照老师的要求,需要深入详细地介绍故乡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对于这些,他知道的其实也不多,逛过的几个景点,多为走马观花。儿子出生于深圳,并在深圳生活、学习,连自己最要好的同学朋友都在深圳,满打满算每年可以在雷州生活10天左右,十多年了,在雷州生活的时间也不过100多天而已,但他认为雷州就是他的故乡,而且他的回答没有一点点迟疑。就他对故乡的认知,我没有试图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评判。

有自己的故乡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啊!可以像李白一样,在明月高悬的时候,写一首《静夜思》;可以像柳宗元一样,吟诗《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化身千万亿,散上峰头望故乡;甚至老了,还可以学着贺知章的样子,从一个很远很远早已住惯了的地方,循着一座山、一条河、一座村庄,甚至几块石头的方向,回到隐匿在记忆深处的村子,在一群儿童好奇的眼神中,沿着巷道踱上一圈又一圈,让大家看个够;当然,也可以像我一样,闲来无事,与一条横在心底的田路、淌在血管中的河流,用文字的方式进行倾心交谈,当是与一个自己熟知的亲人说说话。这些都是拥有故乡的幸运。我希望儿子也是一个幸运的人。

对于故乡一词的解释,《现代汉语词典》中是这样表述的:出生或长期居住过的地方。雷州,既不是儿子的出生地,也不是他长期居住的地方,但他却一口认定,那里就是他的故乡了。按照书面上的理解,深圳相对于他来说,最具有故乡的特质,但他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好像一次也没有。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从雷州来到深圳宝安工作、生活,并在这里娶妻生子,家也真正安在了这里。我原先居住在一个叫宝安新村的地方,那里虽然也叫村,其实就是10多幢楼房的组合,住在一座城,活在同一村,很容易让人产生“自己人”的感受,也很好地回应了路边悬挂的“来了,就是深圳人”的标语。宝安新村的入口处是流塘路,出口处是锦花路,我已是轻车熟路,甚至楼下一棵大榕树多挂了几条气生根,我都看得非常仔细,小区为了警示个别居民自行摘取路边青芒果的行为,特别贴出了告示,我会在第一时间告诉小孩,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自家里的东西,是不能随意破坏的。后来,我搬到了勤诚达花园,同样在宝安的另一个商住小区,尽管少在小区的周围晃悠,但楼下哪间云吞店因为经营不善,换成了面食小店,哪家发廊突然“走佬”(粤语为逃走之意),办了卡充了值的邻居们组织起来要维权,这样的小事我居然也很快就得知了。小区的物业管理,也在一门心思地希望我知道多点,像维修一下电梯,加建一个小花圃,这等等的杂事,物业管理处总会在小区的宣传栏中广而告之,似乎每块石头、每棵树,每一株花草,甚至出入口保安的笑容,都希望我将这里当成一个承载内心的地方。

相对于深圳,我对雷州的了解,却是越来越少。除了媒体或微信中传出的某个突如其来的新闻事件,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让我终归感到,这个叫故乡的地方,离自己还是那么近。对于好的事情,我非常乐意第一时间转到微信朋友圈,希望多些人知道雷州是一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民风淳朴的好地方,那里充满正能量,宜居宜商宜玩;对于一些耻于见人的丑事,我大多会选择沉默,甚至看到个别老乡转发,我会萌生痛骂他一顿的想法。近几年,村子里的变化可以说是白云苍狗、日新月异,今天铺筑了水泥路,明天将池塘美成了公园,后天又建起了自来水塔,甚至我家旁边的一块宅基地,仅仅半年时间,就建起了一座小别墅。对于这样的好事,我也大多是清明节回去拜扫,或者是春节回去团圆才有所了解。留在村里的兄弟们,或许是将我忘记了,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事情,与我没有多大的关系,虽说这里是我的故乡,但我对于它似乎已是无关紧要。至于哪号台风吹歪了哪棵树,哪口池塘换养了哪种鱼,这些更是可以忽略不计了。有时聊起村里的某个老人,得知他在大半年前,已经去世了,我大多也是一声叹息,便也不再问下去。谁家又添了丁,发了财,这样的事情更是少有人与我提起了。农村人最讲究“红白”二事,一个事关家族的血脉传承,一个讲的是忠孝仁义,但他们却是慢慢将我当成局外人了。只是对于这些,我却似乎没有一点在意,只要村里有什么事想到了我,我都当成义不容辞、天经地义。完全不像在深圳,如果小区哪天停水停电,下一场大雨,刮一场台风,政府的主管部门没有及时发个通告什么的,我都表现得耿耿于怀。

某天到南京,与一班朋友一起吃饭,聊到了与故乡有关的话题。有南京当地的朋友问我,你是深圳人吧?这让我犹豫了一会。深圳人?户籍或是故乡呢?最后,我回答,我是广东省雷州市人,就在咱们国家雄鸡似的地图鸡脚部位。深圳已养了我20多年了,给我一个温馨的家,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令人羡慕的生活,雷州是我的出生地,但相比于更具辨别率的深圳,我愿意选择雷州。而由于雷州是我故乡,它便也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儿子的故乡。其实,我的祖上就是明代从南京搬到了雷州的,这一搬已过了好几百年。南京曾经是我祖辈的故乡,现在却已是这些朋友的故乡了。这事,我没有与在座的朋友们说起,我说起来,他们肯定也是当成一个笑谈的,因为我无论从神色肤色,还是行为习惯,一看就是岭南人了,是一个真真切切的雷州人。

每种植物、每种动物,也都有自己的原生地。比如茄子原产于印度,玉米原产于南美洲,大豆、粟、花椒等等植物原产于中国,袋鼠多分布于澳大利亚和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地,熊猫为中国所独有。它们的故乡都以文字的方式记录在册。尽管它们有的已在他乡活上几百年,上千年,但关于故乡出处的记录却是一点都不含糊。买回来的一块新疆玉、一块寿山石,无论怎么刻,怎么换了模样,行家里手一看,都还是可以认定它的出生之处。相较于植物、动物,甚至一块石头,人类似乎更加善变,仅仅几百年,我的先辈已换了好几个故乡了。就雷州而言,它原为古越人的故乡,现在却已属于我,我又将它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也欣然接受了。

苏轼曾在《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中写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在我看来,这也只是一种生活的态度而已。世事如棋局,有时总是身不由己。只是全国可以建很多座苏公亭,可以修三十六处,甚至更多的西湖,但眉山,却只有一个,它说这里是苏轼的故乡,估计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提出异议的。故乡就是这样独有的。

光伯是我的邻居,他说,自己活了一辈子,从来就没有人问过他的故乡在何处。他在这个村子里活了七十多年,从来没有离开村子,小时候,大人们问他是谁的儿子?老了,年轻人问他是谁的爷爷或父亲?你故乡在哪呢?这句话其实可以问得非常庄重,那样一个被你认定为故乡的地方,除了可以安心,更会摄魂。

把一个地方住成故乡,需要多久呢?我曾经请教过一些人,没有谁给出标准的答案。我想,在我活着的时候,估计是看不到了。

想飞的鱼

在办公室一角的一个文件柜上,放着一只玻璃鱼缸,圆形,不大,里面却水草繁生,葱郁丰美。拼着命往瓶子外面伸张的,是绿得光鲜的绿萝,藏在水里,一言不发的是水榕,一种来自台湾的沉水植物。正是这瓶子内外的相互辉映,让鱼缸更显一派生机。一条红宝石观赏鱼,则归隐于水草底下,它是我花了十块钱从鱼鸟市场买回来的。原先同瓶的还有二十块钱一条的鸽子美人鱼和十五块钱一条的神仙鱼各两只,但这条红宝石却威风而迅敏,想独霸鱼缸,见谁咬谁,其它几条鱼都被它先后弄死了。产品的售价往往是一件商品价值的主要体现,十块钱的将十五块钱和二十块钱的都灭了,将我的七十块一并灭了,这曾让我切齿痛恨。但又想想,这也许就是自然界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于是便也释然了。

办公室里能走动、说话和展示表情的,除了我和同事老彭外,只有这条红宝石鱼了。我和老彭说着人话,谈生活、谈工作、谈理想。红宝石也是希望与我交流的,因此,每次只要靠近瓶子,它都会主动迎上来,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似乎满肚子的话。它要与我说什么呢?是要表达它的感激之情吗?这条鱼购买于前年的12月,恰逢某天夜里突然降温,达到了摄氏6度,这是南方少有的冷天气。第二天一早,我看到了它被冻得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情急之下,我楼上楼下找同事借来了保暖袋,加温添暖,之后又跑去市场买回来了加热棒,终于让它转危为安,起死回生。这是一年前的事了,它还记得如此清楚?谁不曾受恩于人,谁不曾向他人伸过援手,很多芝麻小事,是不必挂齿的。况且,我对它的帮助原本是有私心的。常言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共处一室已是一载有多,这是怎样的缘分了啊。人与人如此,人与动物也该同理。抑或它是要与我谈理想前程吗?红宝石属于热带鱼,它的故乡是汪洋大海,那里碧波荡漾,水天相接,渴望到大海去,回故乡去,这也是常人情结所在。红宝石说着满口的鱼话,我是一句也没有听懂。只是它那双眼睛在玻璃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高凸有神,这样的眼眸已足以撩动我的心旌。我们相互对视着,这也是表达彼此关注的一种方式。

儿子也爱上了这条红宝石鱼,每次到我办公室玩,都会喂它鱼食,并会不时用小手在水面上来回引诱它。红宝石不时上仰,随着手指而游动。这真是一幅人鱼同欢的情景,小鱼以水草为背景,用一种轻快的跃动,点缀着我们的心情。突然,红宝石向前一冲,咬住了儿子的手,随着儿子的手在惊恐间缩了回来,它也在空中划了一道美妙的弧线,飞起来了。红宝石掉在地板上,胡蹦乱跳,似乎受伤了,我赶快把它捡了起来,重新放回了鱼缸中。儿子惊讶地说,爸爸,你这条小鱼还有飞翔的梦想啊!

出身于农村家庭的学子,几乎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跨过独木桥,走进城市。读书上大学便是改变命运不多的路径。村里凡有哪位同族的学哥学姐高考高中,都会宴请族亲,言称“鲤鱼跳龙门”了。“鲤鱼跳龙门”典故的发生地陕西省韩城市城东北处的黄河峡谷中的龙门,今称禹门口。《埤雅·释鱼》有述,“俗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古代传说黄河鲤鱼跳过龙门,就会变身为龙。后多以“鲤鱼跳龙门”比喻升学、升官等飞黄腾达之事,也用作比喻逆流前进,奋发向上。能跃过去的,自然都成龙成仙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更多鲤鱼是不能越过的,它们从空中摔下来,额头上就落下了一个黑疤。直到今天,这个黑疤还长在黄河鲤鱼的额头上。李白专门为此作诗一首:“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其实会飞会跳的鱼还是挺多的,有一种“跳鱼”,可以跳离水面四至五米;生活在海里的一种飞鱼胸鳍特别发达,像鸟类的翅膀一样,长长的胸鳍一直延伸到尾部,整个身体像织布的“长梭”,能够跃出水面十几米,空中停留的最长时间是40多秒,飞行的最远距离有400多米。但无论它们飞得再远,跳得再高,落脚之处还是水。我办公室的瓶沿不是龙门,跳过去,不是文件柜,便是硬梆梆的地板。都说鱼儿是离不开水的,那才是它们赖以生存的土壤,一条想着飞的鱼必定心怀梦想,但如离开了自己的“土地”,那便终是死路一条了。

“白鱼入舟”也是一个我们所熟知的典故,说是的周武王在黄河渡口孟津会盟诸侯,准备举兵讨伐残暴无道的商纣王,在过河时,突然一条白鱼跳了起来落在武王的船上。商朝以白色为贵,白色代表着商朝的王权,鱼身上有鳞甲,与战士的甲胄有相通之处,而舟和周同音,合在一起解读,就是商的军队要归周了,商的天下也要属周了。白鱼入舟后用比喻用兵必胜的征兆,也形容好兆头开始。红宝石全身花纹,姑且叫它彩鱼或者花鱼。“彩鱼跳缸”在我这边自然解读不出什么预兆。但对于这样一条鱼来说,如果没有足够好的体质,它是无法跳出来的,比如小金鱼,它怎么跳呢?而且从一米多高的地方摔下,如果它不是身子骨硬,估计也是命归红尘了。预兆之说,大多是后人特意为成功者所杜撰,但存在当为合理。一条白鱼能预见商周两朝的未来,那是因为它本来是白色的,而且可以跳到周武王的船头。一只小鱼不甘受制于小瓶小缸,追求更为广阔的湖海,首先你能跳得起。

只要认真观察,便可发现,其实在每一个河沟或池塘的闸口处,都生活着一批决意飞越的鱼。它们听着水声,辨别着水的流向,待时而动。水都是往低处流的,从小溪到大河,由大河及大海,那是每一条鱼的梦想所向。但却不是每一条鱼都可以幸运到达大海的。因跳过去的时候,迎接他们的也有可能就是渔人的网。这倒有点像我们现在的创业,那是怎样的浩荡,怎样的前赴后继啊,有太多人失败了,但总有少数的人最终成功。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那都是对成功者而言的,因为他们坚持了腾跃的冲动和翱翔的梦想。

办公室的玻璃瓶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红宝石鱼又像以往一样欢快地游动。当我再一次与它对视时,我感觉它在自信地微笑着。它是在准备着下一次的飞翔吗?那次生死经历它似乎忘记了。或许,它在想,上次不能跳入大海大河,那是由于时机不对,落点不准所致。绿萝和水榕平静地看着、听着,欲言又止,它们已习惯了安分守拙,自然不会跳出去的。因为所有义无反顾的尝试,都是需要代价的,甚至会付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