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李
2020-09-04庄岩
庄 岩
我进门的时候,柜台前站着个男的,正在低头扒拉手机,霞姨穿着件酒红色的皮夹克,在柜台后边算账,计算器报出一串数字,那个非常机械的女声最后说,等于八十三。霞姨抬头跟那男的说,八十三,给八十。那男的问,我扫你还是你扫我?霞姨伸手指了指贴在台面上的两个二维码,一个是支付宝的,一个是微信的,说,扫这。那男的用手机在上边比画比划了一下,柜台上蹲着的那只大蛤蟆早已习惯了这套流程,它昂首挺胸,嘴里含着一枚大铜钱,好像要是低头看一眼,这铜钱就会从嘴里掉出来。我走过去喊了一声霞姨,她看见是我,脸上立马就有了笑容。她胖了,眼睛本来就不大,这会儿都快要被腮帮子上的肉给挤没了。霞姨说,来啦?我说,来了。她问,哪天回来的?我说,回来两天了。她说,你妈上次来,我还问呢,说你现在念博士呢?我说,啥博士不博士的,瞎念。她问,吃点啥?我说,跟朋友来的,他在楼上呢。霞姨问,哪桌啊?待会儿给你加俩菜。我说,姨,整这么客气干啥,我上去了啊。这时候又有人进来坐下了,她手里拿起塑料菜单,说,去吧,想吃啥说话。
霞姨早先跟我妈一起在市场卖货,我妈卖水果,她卖面包。说这话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还不管她叫霞姨,叫面包姨。以我妈的水果摊为中心,我认了一圈姨和舅。有个卖菜的男的,长得瘦高,皮肤挺黑,我管他叫黄瓜舅。还有个卖江米粘火勺的女的,头发像男人一样短,眼角有一颗红痦子,我管她叫火勺姨。在我妈的水果摊对面是一个卖海鲜的男的,摆着好几个大红澡盆,里边装着螃蟹、虾、八爪鱼,还有带壳的蛎蝗。装螃蟹的盆上边蒙着一张渔网,他好像常年穿着一双靴子,腰上系着胶皮的围裙,上边总是湿的。有一回他拿了两只螃蟹给我妈,让我妈回家给我蒸着吃,所以我管他叫螃蟹舅。后来在我上小学那年,市容整治,不让露天摆摊了,市场黄了,大伙儿就都散了。我跟我妈去收拾摊的时候,看见黄瓜舅原来的摊位上空荡荡的,后边的砖墙上还留着他用粉笔写的“新鲜青菜”。
过了几年,我小学快毕业准备上初中的时候,没摇上重点班的名额,我妈说,得了,正好省钱了。我爸蹲在阳台的门槛上抽烟,听见这话就说,这是没摇上,真要是摇上了,借钱也得供他念。我妈瞪他一眼,说,我不就那么一说么,真摇上还能不让他念啊?我爸问,晚上吃啥?我妈没好气地说,你爱吃啥吃啥。我爸也一瞪眼睛,问,你买菜没?我妈说,带他去摇号,等一下午,站得我腰都疼,今晚不做了,出去吃一次得了。我爸听完眼睛里亮了,他把烟头放在鞋底下踩灭,站起来说,出去吃啊,我得先拉个屎,腾地方。我妈说,你能有点正形儿不?
下楼不远有个小饭店,是把居民楼的一楼窗户给刨开改的门,我们都没去过。我爸推开门走进去,我跟在他后面,我妈在最后。老板娘同时也是服务员,她拎着菜单迎上来问,三口人呗,吃点啥?刚问完这话她就愣住了,盯着我妈看,我回头看看我妈,她站在那一动不动。老板娘说,艳姐啊?你是艳姐不?我妈紧跟着也问她,你是小霞啊?孙桂霞?老板娘也喊我妈,张秀艳!我妈赶紧扒拉我爸的胳膊,说,这小霞,以前跟我搁市场一起卖货的。我爸说,听过,你老说,卖面包的小霞么。老板娘看着我爸,说,这是姐夫呗,老也没见过。我爸说,那时候忙,东跑西颠的,也没咋去过。我妈跟我说,儿子,还认识不,这谁?我小声说,不认识了。老板娘后退两步,上身往后倾,看了看我,问我妈,这是陈清啊?都成大小伙子了。我妈跟我说,这你面包姨,你小时候跟我上市场,挨着咱家那个,忘了啊?我这才知道她是谁,于是叫了声,面包姨。老板娘拉过我的手,在我胳膊上使劲捏了两下,说,这要走大道上指定不认识了,一晃得五六年没见了。我妈说,你没咋变样,还那样。老板娘说,咋没变呢,姐,孩子长大了,咱们不就老了么。我妈跟我说,往后别叫面包姨了,叫霞姨,记住没?我说,记住了,霞姨。
那天吃完饭,霞姨说啥也不要钱,我妈说,你拿着,一码归一码的。霞姨握着我妈的手,我妈握着钱,俩人来回推。我爸说,得了,各退一步,拿一半。我妈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说,上一边儿去。霞姨说,哎,就听姐夫的,姐,你就给我一半,多了不要啊。我妈说,那不行,都不容易,别整这事儿。霞姨说,就这一回行不,咱俩别磨叽了,就这么地。我站在旁边,抬头看墙上挂的八骏图,数来数去只有七个马脑袋,仔细一看,才发现第二个马脑袋画在了第一匹马的脖子上,颜色差不多,不细看就看不见。从那以后,霞姨的小饭店就成了我和我爸经常来的地方,市场黄了以后我妈在铁百兑了个床子卖衣服,有时候得去西柳进货,家里没人做饭,我和我爸就瞎对付。认识了霞姨以后,我们爷儿俩吃饭的地方算是定下来了。等到我高中毕业,班上几个玩得好的同学一起吃了顿散伙饭,也是在霞姨家的饭店。那时候饭店已经改成了两层,霞姨把二楼给买了下来,店面也简单地装了一下。再后来我到外地去上大学,毕业以后又念了研究生,就好几年没去了。我爸我妈倒是总去,我妈在电话里说,我不在家,他俩轻巧不少。霞姨不忙的时候,也跟他俩一起喝点酒,唠唠嗑。她离婚了,孩子判给前夫,一个我从没见过的据说喝多了就动手打老婆的男的。
上了二楼,老狗坐在靠窗户的桌边冲我招手。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他比上回见面胖了点,我一想霞姨也胖了,看来大家过得都还不错。老狗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也是从小一块儿玩大的哥们儿。他喜欢狗,但是没养过,我就管他叫老狗,他管我叫陈皮。因为有一回撒尿的时候他探过头来看,说我包皮过长。他家住我家前边楼,生他那年他妈死了,他跟他爸过。他爸是租碟的,有一个沿街的门市房,屋里的两面墙上钉着木头架子,密密麻麻地插着无数张VCD光盘,他爸按内容分类摆好,用一个皮面的日记本做了目录,枪战片在东边墙上第一排,武打片在第二排,往下是港台片和电视剧碟,喜剧片在北边墙上第一排,往下是外国电影,他爸说那叫译制片。西边墙上贴了一张价格表,租电影碟一天五毛钱,押金十块,租成套的电视剧碟一天两块钱,押金一百。老狗有时候帮他爸看店,就坐在他爸那张从旧货市场买的办公桌后边,我去找他,他弯腰在桌子底下掏东西,毛衣和棉裤中间露出一截腰,还有蓝色裤衩的边儿。掏了半天,从桌子底下抱起一个大纸壳箱子,里边也有不少碟,老狗说,赶紧拿两张,等我爸回来看店,咱俩上我家看去。整个高中时期,在老狗家几乎看遍了他家的碟片。
我问老狗,菜点没?老狗说,刚点完,鸡架、茄子,还要了个溜肉段和拍黄瓜。我点点头,说,有鸡架和茄子,别的不重要。老狗说,我发现大连人不吃鸡架,这几年可把我给馋坏了。我说,出了沈阳,别地方都不咋吃这玩意儿。老狗大学是在大连念的,学的师范,毕业以后签在大连当了个中学老师。上学那会儿就数他最淘,小学时候就扒同学裤子,初中时候因为上课隔着衣服揪前边女同学的胸罩带,被老师把他爸给找来了。他爸在教学楼走廊里拎着他的校服领子,把他踹得嗷嗷叫唤。高中时候,他组织了一帮人跟校外的小混混打架,没有武器,他们拆了班里的两把椅子,一人拎着一根凳子腿上去,最后被记大过一次。没想到他能去当老师,这真是小偷变警察了。老狗说,酒没点,喝啥?我说,咋的,大连待几年给你呆傻了?老雪呗,还能喝啥?老狗说,大连没有,我好几年没喝了。我说,那大连人喝啥啊?老狗说,凯龙,都说劲儿大,我感觉比不上老雪。我说,你别这么说,你就说,你能喝几个?老狗没说话,伸出一根手指头。我说,一箱啊?老狗摇摇头。我说,一瓶啊?老狗撇着嘴往后仰,眼睛眯着看我。我说,那多少啊,一提溜啊?老狗说,哼,我能一直喝!我说,你净吹牛,我寻思那凯龙再没味儿,也不能是白开水吧?这时候辣炒鸡架端上来了,店开大了以后,霞姨雇了几个服务员,再也不用亲自上菜了。我说,哎,老雪有没?服务员说,几个?我说,来一提溜先。服务员说,凉的常温的?我说,凉的,不凉不给钱。服务员笑笑,不一会儿,拎来六瓶老雪放在桌上。
霞姨亲自来送了两个菜,一个溜三样,肥肠、肝和肚,都是猪的,挺香,还有一盘炒鸡蛋,明显蛋黄多,估计别人点了芙蓉鸡片,蛋清用完,剩下的蛋黄给我们炒了个菜。霞姨问我,这大学同学啊?我还没说话,老狗说,高中的,姨,我们以前上学时候老来你家吃饭。霞姨说,现在干啥呢?老狗说,当老师呢。霞姨说,老师好,一年两个假,累不着。老狗要说什么,我抢在他前边说,啥都一样,就是瞎干。霞姨说,挺好,看着你们都有出息了,我咋那么高兴呢!行,你俩吃,不够就要,我下楼招呼别人去。我说,姨,你忙着。
霞姨走后,老狗又跟我碰了杯,喝了一个。我往溜三样盘子里伸筷子的时候,老狗说,陈皮,李红波死了。我的筷子愣在半空,像是突然找不到方向,待了一会儿,它们终于返航,降落后,横搁在我的盘子上。我说,咋死的?老狗说,马路上救小孩儿,让车撞死的。我说,听着咋像新闻联播呢。老狗没说话,我说,不过这事儿,确实也就老李能干出来。老狗叹了一口气,又往杯里倒满啤酒,倒猛了,起了很厚的沫子,雪白的啤酒沫子溢出来就变成了酒,流到桌子上的玻璃上,又沿着边缘滴到地下。
李红波是我的高中老师,刚开始教我们班的语文课,后来我们班主任休产假,回家生孩子去了,他就当了我们的班主任。他比我大十岁,那年刚从沈阳师范大学念完研究生毕业。个不高,长得挺胖,小眼睛,戴个圆框眼镜,一走道就挺着肚子,外套的拉锁永远敞开着。第一回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他挺着肚子走上讲台,我们都乐。他看我们一眼,拍拍肚子,说,看啥啊,四个多月了。
我们管他叫李老师,他不让,说他上学的时候最烦的就是老师,他让我们管他叫老李,或者叫爹,选一个,他说。我们当然选了前者,于是他就成了老李,尽管那时候他一点都不老。老李上课很有意思,他很少拿书,偶尔拿了,在腋下夹着,往讲桌上一扔,一节课也不翻开。他第一次不带书来上课的时候,我们班的班长高玲玲问他,老师,你不拿书怎么上课啊?老李说,首先,我最后强调一遍,我叫老李。我们就笑,等我们笑完了,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第二,给你们上课我不用书,你们书上有的,我这儿都有;我这儿有的,你们书上不一定有。这话说得挺狂,我们就起哄。他用眼睛扫了扫全班,说,理科班女同学少啊,那我先教你们点东西。说完回身在黑板上写了一堆书名,看起来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他说,这些书,都是啥呢。我们不说话,等着他说。他说,都是你们看完晚上睡不着觉的。老狗在下边接话,问,黄书啊?老李坏笑一下,说,听你这话就不专业,这几本,叫“毁禁小说”。他指了指左边那几个书名,我记得有一本叫《石点头》。他又指了指右边那几个书名,说,这几本,就可以说是世界名著了,但是我估计你们也没人能把它当名著看。我看了看,有一本叫《查泰来夫人的情人》。说完,老李就拿黑板擦把这些书名都擦掉了,粉笔灰落了他一身,他转过身来,低头吹了吹,问我们,就这个,你们书上有吗?
老李虽然不翻书,讲起课来却也头头是道,而且我们逐渐发现,他更喜欢讲课本内容之外的东西,但和课本内容又有联系。比如讲老舍的《我的母亲》,他给我们讲老舍是怎么死的,还说一个叫汪曾祺的作家在一篇小说里写过老舍的死。我们这才知道老舍原来是自杀的。比如讲林清玄的《好雪片片》,他说,我不太喜欢林清玄这个人,太矫情,我给你们讲讲台湾文学的发展吧。至于课文,他说,回去自己读去,哪个字不认识就查字典。只有讲诗词的时候,他才把书上的那一首先讲一遍,再讲其他的东西。我们问他,老李,你是专门学诗词的吗?老李狡猾地一笑,那双小眼睛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说,我是学现代文学的。我们不信,他明明更爱讲诗词。他说,这玩意儿就是我读着玩儿的,给你们讲足够了。老狗私下里跟我说,这老李也太能装了。我说,是挺装,但是还挺好玩儿。老狗说,那倒是。
老李当我们班主任的第一个礼拜,就上了一节公开课。那天来了二十多个老师,全校的语文老师都来听老李的课,主管教学的副校长也来了,虽然他是教地理的。前一天,老李跟我们说,同志们,明天要打一场硬仗。老狗站起来说,老李,要打谁,你说,我弄他。我们都笑,老李也笑,笑过之后,他突然把眼睛一瞪,跟老狗说,你给我眯着!把老狗吓一跳。老李说,明天是咱们接受组织检阅的日子。他这么装作一本正经地说话的时候特别逗,有一种反差的效果。老李说,主要是来的人多,我怕你们拘束。我们纷纷表示不可能。老李说,你们就正常点,平时咋的,明天还咋的。老狗说,那我明天还睡觉行不?老李说,你试试,看我能不能踢死你。我们又笑,老李总能把我们逗笑,不光是我们,他自己也爱笑,好像从来没有什么愁事儿似的,整天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公开课那天老李讲的是苏轼的《定风波》,进教室的时候,他破天荒地带了语文书,而且不是在腋下夹着,是把书拎在手里走进来的。他的表情很严肃,不过一看就是故意装的,我们都笑了。站在讲桌后边,老李就憋不住了,一张笑脸又露出来,开始讲课。老李很快讲完了课文,又起了个头,让我们齐读了两遍,这在之前的课上从来没有过。他总是说,你们读的那是什么玩意儿,还是我来吧,听着。可这次他让我们齐读了,而且是两遍,我们知道这是做样子给后边听课的老师们看的,可是我们没能读得整齐,也许有的同学确实紧张了。读完,我听见后边有的老师小声笑了,我觉得那不是善意的笑,我想回头看看是哪个老师在笑,可没敢。老李在讲台上听我们读完,说,哎我去,你们读的是啥啊,挺好个苏轼,让你们读得一点都不舒适!于是大家都笑了,我们和后边的老师们一起笑,我心里想,老李就是老李,这么大的场面还敢逗。那天老李还讲到了苏轼的《卜算子》和两首《临江仙》,他说,我们可以看到,苏轼也不是神,从“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他是经历了一个心理变化和内心成长的过程。人都是这样,刚刚遭遇困境的时候,一定都会觉得灰心失落,可强者和弱者的区别是,他们能够以强大的内心去积极应对眼前的挫败。老李说,我们今天学习古诗词,并不是要去背诵多少,去默写多少,那些都是记忆的手段。更重要的是,我们要从中感知到千年以前的古人,他们也曾遭遇我们今天遭遇的一切,面对喜怒哀乐,他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如饮酒、放歌、登高、泛舟、隐居,各种各样的。我们学习古诗词,就是为了和古人对话,去感知他们的情绪,去汲取一种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我觉得老李讲课和别人不太一样,他不给你讲大道理,就用最通俗的话来给你掰扯,但是听他的课不困,也不觉得无聊。
老李自己琢磨了一套诗词阅读的答题方法,他还给起了个名,叫“五步法”。老李说,拿到一首诗词,你先看,它是啥题材,就是写的啥,然后看作者,作者一般分两类,知道不?我们说,男的和女的。老李说,不对。我们说,年轻的和年老的。老李说,不对。我们问,那是啥?老李说,一类叫你认识的,一类叫你不认识的。我们就笑。老李说,认识的不用多说了,李白就是各种牛逼,各种飘,杜甫就是各种哭穷,各种惨。要是不认识的,你咋办?老狗说,看注释!老李指着他说,行,上道儿了。他接着说了意象,表现方法,主题什么的,好像挺有道理,还在黑板上写了个公式,让我们要是实在不会写,就往里边套。我第一次听说语文考试也能靠公式,感觉老李还真有两下子。
高二那年,老狗跟我们班的张娜搞对象,一到下课,他就往张娜身边凑,被老李撞见过好几回。有一天早自习的时候,老李给我们训话。他说,我这人没啥规矩,上学那会儿就这样,到现在也是。你们平时偷偷摸摸干点啥,别以为我都不知道,我也是从你们这会儿过来的。他伸手从粉笔盒里拿了根粉笔,像抽烟似的夹在手里,用大拇指和中指捏着,食指在粉笔上不停地磕打。他说,小孩嘛,不犯错那还能叫小孩?只要不给我惹事儿,我就当不知道。但是我有几个基本要求,今天说一遍,往后不再说,你们都给我记住。老狗看着他的手,问,老李,你是不想抽烟了?你先去抽一根回来再说呗?老李冲他一比划,接着说,抽烟,注意肺;喝酒,注意肝;打架,别出血;搞对象的,毕业前你别给我整个孩子出来。我们都笑了,老李把粉笔立在讲桌上,用一根手指头按着,说,别光乐,都往心里去,听见没?我们一齐喊,听见啦!老李一摆手,边往外走边说,行了,看书吧,我整一口去。老李抽烟挺凶,下课在厕所撒尿老能碰见他。其实他不撒尿,叼着根烟,抽一口,抬头往厕所的顶棚的管灯上喷。他带两个班的语文课,有时候一上午连着上四节课,下课以后他得连抽三根烟。那时候我们好几个男生都会抽烟,可在学校从来也不抽,怕被教导处抓着,给老李惹事儿。有一回班上的王志刚偷着抽了一根,其实不是一整根,是和别的班的几个人一起抽一根,你一口我一口,轮着来。排在后边的人抽之前还得捏一捏过滤嘴,把里边的口水给挤出来。这事儿被老狗知道了,下课时候在教室里就踹了王志刚一脚。王志刚拿起桌上的水瓶子就往老狗身上砸,老狗一躲,装着半瓶水的塑料瓶把靠走廊的玻璃给砸碎了,哗啦一声掉了满地,女生们的尖叫声一下响起来。然后我们就听见老李在走廊里喊,怎么搞的啊,又拆房子呢?
这事儿的结局是老李给了老狗一个嘴巴子,打完又伸手在他头发上摸了两下。老狗说,老李,没事儿,我不疼。老李说,谁问你疼不疼了,你这头发有点长,放学回去自己找地方剪了。王志刚站在旁边,低着头。老李用脚踢了踢他的小腿,说,你,明天把玻璃钱带来。王志刚小声问,多少?老李说,我没问呢,问完告诉你。至于王志刚抽烟的事儿,老狗说了,老李也没提。
进入高三,学校为了保证升学率,把我们的休息时间压缩到极限,早晨六点就让我们到校上早自习,晚上十点半才放学,单周的礼拜天休息。那段时间里,全班同学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亢奋,一个个肤色暗黄,黑眼圈肥大肿胀,嘴唇爆皮,听说还有掉头发的,但是每个人好像都下了决心要拼命。别的班都挂着红底黄字的横幅,上边的词都一套一套的,什么“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什么“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还有外国名言。我想起上小学的时候,教学楼走廊里挂着个贝多芬的相片,底下写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贝多芬”。后来上高中,学荀子的《劝学》,读着读着,我喊了一句,这不贝多芬说的吗,啥时候成荀子说的了?老李不让我们往班里挂横幅,有同学的家长提出免费给做,老李也拒绝了,他说,整那玩意儿干啥,都是形式,考好了比啥都强?后来学校领导在晚自习的时候巡视,发现我们班的墙上光秃秃一片,什么口号也没有,就找老李谈话,让他想办法给学生鼓鼓劲儿。第二天中午,老李抱着一卷东西进来,展开一看,是一条横幅,红底黄字,不过上边一共写了十个字,或者说是把“加油”这俩字写了五遍。老李说,去吧,挂上去,注意安全。我们都看得出来,老李也挺累,最明显的标志是他的肚子不像原来那么鼓溜了,虽然还是不小,可已经塌下去了。他的眼镜换了几回,可一直都是圆形的镜框没变过,稍微不那么圆了的是他的脸,腮帮子上的肉也瘪了,有一回晚自习,他趴在讲桌上睡了会儿,后来坐在第一排的高玲玲告诉我们说,老李的白头发好像一下就变多了。
学校给高三还安排了扫除,拖走廊的地,擦窗台。老李不让我们干活,他总是说,看书去看书去,看不进去就趴会儿,别老上课时候睡觉。我们上课的时候,老李就拎着拖布在走廊里拖地,用破抹布擦窗台。我们从教室里往外看他,他跟我们对视上,就摆摆手,意思是让我们好好听课。检查卫生的学生是高二的,看见老李在那干活儿,也不敢说啥,更不敢给扣分。下课的时候,老李进教室来放拖布,我们说,老李辛苦了。老李看我们一眼,说,辛苦不辛苦的,你们都给我好好考,考不好我整死你们,听见没?
老李终于没能整死我们,尽管我们好像并没有考得太好。报完志愿,回学校取成绩条那天,老李在我们的要求下把高考卷讲了一遍,他讲得不太细,讲到文言文阅读和诗词阅读的时候,又拐到别的内容上去了。我们笑他,他说,哎呀,反正以后你们也不学这个了,还听它干啥,我给你们说几句用得着的。我们就鼓掌,老李说一摆手,说,别吵吵,听我说。他说,再过俩月,你们就上大学去了,天南海北,去哪的都有。但是不管走到哪,不管学啥专业,以后干啥工作,记住一点,很简单,也不简单,那就是做个好人。我们点头。老李说,最关键你得对自己好,那句话咋说来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男同学在外边,别光学着喝酒,让人灌得跟狗似的,谁难受谁知道。女同学搞对象,别光看长相,人咋样,得慢慢品,重要的是守住你自己。我啥意思你们都明白,我一个男老师,就不细说了。我们都笑,男生笑得尤其厉害。他说,现在这社会太魔幻,一边提倡奉献精神,一边等你奉献完了不管你死活,所以,在外边别多管闲事儿,老头老太太倒地上了,你要是有那份心,你就帮着打个120;没有你就走人。我们又笑。他说,路见不平,愿意管就打个110,别上去拔刀相助去,你那两下子都够呛有我抗揍,保护好自己也很关键的。
高玲玲问他,老李,要是你遇见不公平的事儿,你管不管?老李想了想,说,我跟你们不一样。他拍拍肚子,我抗揍啊,我得管。
全班吃散伙饭那天,老李让我们见识了传说中的踩箱喝。刚开始我们假模假样地点了饮料,老李说,都别装王八犊子,能喝的都喝,但是不许喝多了。我们都举起杯,按商量好的,一起喊了一声,爸,你辛苦了!老李一愣,也端起杯,说,净瞎叫,都给我叫老了!那天只有他自己喝多了,后来去唱歌的时候,他被扛到包房里,堆在沙发上,因为出了汗,身上滑溜溜的,像一只海豹。
那个夏天过去以后,我们就都散伙了。老狗去了大连,我去了长春,王志刚留在了沈阳,高玲玲考得最好,去了北京。放假回来,我们偶尔凑一起吃饭喝酒,说起老李,他又重新开始带新一届高一学生。这都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儿了,那年老李还不到三十岁。
菜还剩不少,我又要了一提溜老雪,老狗说,喝不了吧?我说,你不吹牛逼能一直喝吗?来,给我演示一个一直喝。老狗说,不行,老雪整不了。我说,喝多少算多少,剩下退。老狗起开一瓶,先给我倒上,又给自己倒满。接着聊的老李,我腾地一下站起来,问,啥时候的事儿?老狗说,我昨天才听说,半年多了。我说,啊,太意外了,好人不长命啊!老狗举杯跟我碰了一下,说,啥也不说了,敬老李。我说,这话没毛病,敬老李!
后来老狗问我念博士累不累,是不是天天写论文啥的,我问他上班咋样,几点到几点,工资能开多少,公积金交多少。反正是各说各话,长大以后的事儿,好像怎么也说不到一块堆儿去了。等到最后一块溜肉段被我夹进嘴里,老狗伸手叫服务员结账,我这才发现,服务员是个年轻女孩,看着也就二十来岁,她问,这仨酒退了呗?我骂老狗,你咋比我少喝一瓶?老狗说,整不动了哥,真整不动了。我说,净吹牛逼。
下楼跟霞姨打了个招呼,我和老狗在店门口分开。他要往北边走,去坐两站地铁回家,我家住得近,往南边过一条小马路就到小区门口了。太阳开始往下落,天气也凉快起来,小区里的老头们拎着小马扎和茶缸子下楼坐着唠闲嗑,四个老太太围了一圈打扑克。往南走,小六路上的烧烤摊开始把烤炉烤架、折叠桌子和蓝色的塑料凳子摆出来了,地上的炉子里烘着六棱的空心木炭,烤串小工戴着看不出颜色的劳保手套,拿着火钳子捅咕着。炸鸡柳、炸蘑菇的小推车停在胡同口,锅里的油正冒着细密的气泡。台球厅的光头老板穿着大花裤衩子和黑色的跨栏背心,他把前襟掀开,露出肚子,站在楼下抽烟。天边是大片的红云,正在往下落的太阳被高层楼挡住了,我看不见它。我想起小学时候在课本上学过: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明天又能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