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减一
2020-09-04孙玉荣
孙玉荣
四十三个人自脚底,逐渐连成黑烟,然后,一个头咬着一个头,惊叫着挤进去,越粘越多,肉乎乎的圆圈,赌盘般飞速旋转......
“贾旺起,给我滚蛋!”
他其实蛮喜欢语文老师的豪侠风格的,甚至是热恋,至少可以把他从惊悚的梦魇里提炼到人间。记得那次他的同桌铁林没有背过重点,语文老师龙颜大怒,把铁林的书扔得蝴蝶一般惊飞。教室里静得很恐怖,学生们埋紧了呼吸,唯恐四周再长出骇人的钉子。贾旺起却缓缓地从座位上升起来,安详地走到遭受重创的课本面前,弯腰捡拾。光线从明亮的窗子里拥入,全角度投放在他的身上,仿佛是他一个人挥洒的舞台。几十双眼睛里充满的是惊奇、担忧,抑或是敬佩。语文老师愣在那里,半晌没有说话。
教室里终于剩下了四十三个人了。贾旺起安静地站在走廊里,神经质的微笑。他想起了语文老师壮阔如轮胎的脸,刚才怒火熊熊的时候,又平添了若干根辐条,于是豪情万丈地抖了抖肩。“艺术大师,嘿嘿,简直是艺术大师,女人的生动果然离不开男人的调制!嘿嘿。”
“你,来我办公室一趟。”他的孤芳自赏还是被校长发现了。至于去校长室免费旅游了多少次,实在是依稀往事了,感觉那印象碎碎的,大小不一,像世界地图。
“你看你留的这个发型,跟个尿壶有什么区别?壶盖儿两边还出白道子来,让猫抓了,还是让犁耙了?脸蛋子本来就黑得像锅底,现在好,端着你耳朵就能上灶啦,搞什么潮人?说,怎么又被撵出来了?”
尤其要指出的是,贾旺起的牙齿超白,白得寒光闪闪。他只是微笑,神经质的微笑。
“瞅瞅月考这个破成绩。语文零分,数学三分,英语胡诌得算是不赖,八大分。厉害了,我那个天爷爷。初一就混吃等死,怎么挨到初三?遭罪啊。笔直地给我站着,一点弯儿不准打。好好想想,想不透,中午饭就别吃了。”贾旺起又笑了,两朵黑脸膛上竟然有了红光。
毫无悬念,贾旺起是最差的差生。老师们七十二般绝杀秘技纷纷封招,退隐江湖,只气得班主任风吼马叫,板擦也摔烂了好几个。
他每次都把空白的作业本交上,然后,心安理得地用下巴抵住桌面睡觉。老师们喊他去办公室,一场经典的对话又永不变更地重复。
“你完成作业了吗?”
“交了。”
“没写也算交了吗?”
“我没写吗?”
“你自己看!”
“老师,我交错了。”
“去拿!”
“我忘家了。”
“吃忘得了吗?罚抄十遍!”
于是,贾旺起悻悻地回到教室,认真地当“打印机”。铁林也慷慨悲壮地帮他忙乎,只累得手指屈伸,都有点费劲儿。贾旺起很感激地笑笑,露出小狗崽般灿烂雪白的牙齿。有时,多事的翟发展会上办公室里告密。铁林就趁放学时,摁住豆芽似的翟发展一顿乱敲。
校长终是定力不够。差十分钟不到午餐时间,就将他放生了。临走时放下狠话:“明天叫你家长来。”贾旺起晃了晃身子,虫子一般扭捏着出去。
他并没有直接回教室,而是经过邻班的玻璃门,用鼻子精准地顶住某个细小的位置。被凹凸不平的玻璃折射过的视线,集中甩到教室后一排那个叫曲洋的瘦姑娘身上。瘦姑娘条件反射地回碰了眼光,像鞭子在寂静的河岸抽了个响儿。贾旺起终于心满意足地折回老巢。
吃完午饭,趁班主任尚未盯监控的当儿,对于七(2)班来说,绝对是造反有理的最佳时机。翟发展一下子就锁定了贾旺起,尽管他已经无限循环地享受过老班的降龙十八掌和雪山无影脚。贾旺起干什么了呢?他正在冲着华田田办的黑板报傻笑,专注地,毫无动机地傻笑。翟发展弓着腰,一踮一踮地摸着椅子腿儿蹭过去。等到距离足够近,他豹子似的蹿起来,一把就捋掉了贾旺起的裤子。贾旺起的屁股出奇得白,这和他脸的炭黑形成了不可思议的反差。女生们尖锐的叫声此起彼伏,兔子一样蹦跳着逃离现场。所有的男生就扯开嗓子狂笑,滔滔不绝地笑。贾旺起也笑,他根本不准备提裤子,而是打开后门,慢慢地挪到楼道拐角儿。那个地方监控无能为力,但校长却从不爽约,从不失时的每天经过此地。
翟发展的兴奋点熊熊燃烧。他弄了个小棍子,不断拨动着贾旺起那套老实巴交的鸟炮,连全校第一的学霸张振也跑来看热闹。正是精彩火爆的高峰,贾旺起突然就躺在了地上,泪水“哗哗”地流,像赖牙加拉瀑布般动荡激烈。前一秒还笑靥如花的,怎么毫无防备地就壮烈痛苦了呢?当校长剁菜板一样的腰杆子戳在大家眼仁儿里的时候,一切后悔都晚了春天。
“他们都揍我,唉,唉,唉……”贾旺起竟然干嚎了起来,整栋楼明显颤了好几颤。校长的脸霎时变紫。他命令贾旺起划拉上裤子,然后拧着翟发展的大招风耳,赶着倒霉蛋附身的吃瓜群众,浩浩荡荡流向了校长室。
这次,每一个涉事者,都拥有了“谁持彩练当空舞”的诗性荣誉。张振也在劫难逃,他觉得自己的大腿快被踹出坑儿来了。最后,校长英勇竖起食指恐吓:“谁再欺负贾旺起,只要让我知道了,立马收拾书包滚蛋。”
事后,张振气冲斗牛地找到贾旺起,“你可够阴的,表面憨,心里毒,哈?谁打你了?谁打你了?我碰过你一下吗?”贾旺起又露出他神经质的微笑,“揍性,狗样儿。”张振实在是忍无可忍,一顿乱拳。贾旺起哆嗦着,瘦骨伶仃地渐渐小了下去,但并不求饶。乘大伙儿拉架的间隙,他风驰电掣地奔向老班的驻扎地。恰恰校长也在,见到贾旺起一瘸一瘸的,校长忙惊问:“又怎么了,祖宗?”“张振说,校长你撸他一下,他就撸我十下。”
“简直造反了。”孙老班立即启动监控。画面显示,贾旺起一直像个水漂儿,东躲西摇;而张振可着劲地往贾旺起身上扑,拳头密成羊肉串儿。老班“呜呜”带响地大步跨进教室,“张振,别以为你学习行,就可以随便欺负同学。贾旺起那么老实,那么弱小,你拾掇他就算横着行的螃蟹啦?现在的孩子们也是醉了,软的捏,硬的怕,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们都给我竖起耳朵听着,再闲着挠墙根子,没事找事,我就让他十根手指头都挂彩。贾旺起,谁再揍你,你就揍他,你都窝囊到坛子里去了。有我在,看哪个胆子肥?”教室里很静,静得仿佛世界末日的前夕。自此,贾旺起每天都光临张振的桌前报道,“揍性,狗样儿。”在双重核武器的佑护下,张振的巴掌抡圆了,又忍辱负重地缩回去。
班里有一个叫恒恒的孩子,写自己的名字,连续起来会写,单独拿出一个字便彷徨无措了。整个七年级上册的语文,他只会默写一首诗,而且全是依葫芦画瓢描下来的。他的校服上写满了“大王八”三个字,孙老班盘查了很久,恒恒却守口如瓶。后来几个女生实在看不下去了,见义勇为地揭发了贾旺起,同时还列举了他的几宗罪,包括向恒恒勒索保护费。孙老班怒不可遏,用戒尺将贾旺起的手心差点抽成皮划艇。贾旺起突然抱着头蹲在地板上,神经质地斜着嘴角笑,“我投降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钱是借的,不是敲诈;再说了,不是没跟你借钱吗?你凭什么打人呢?”孙老班火芯子彻底憋了。危险人物的诞生,往往形成于大众的判断达成共识的貌似极为常规的状态下。
冬风很快欺压了秋风。文教局的常规教学检查也如期而至。
历史老师是新来的特岗,举手投足都是精气神儿,并坚信:人人都是陈景润,人人都是曹雪芹,只要功夫深,顽石磨成针。孙老班忧心忡忡,提醒小孟老师:“这次检查,关系到学校的评估,咱们班有好几个奇葩,要当心。”
阳光好到令人发指。讲台上的孟老师挥洒得如火如荼,落英缤纷。后排文教局教研组工作人员表情入镜,一边颔首,一边记录。贾旺起的历史课本早无全尸,寥寥的几页里,画满了神秘的线符。他盯着孟老师的两个铜铃般的大眼球儿笑,孟老师夸张的表情像附体的神婆,滑腿转身的动作,驴子一般的惊悚。
“同学们,中国第一个封建王朝的皇帝是谁?请勇敢地举手。我希望看到你们的精彩,你们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贾旺起突然觉得孟老师极有推销能力的,脑子里蓦地闪过一个概念,一个没邀请的,很陌生的概念,一拍即合的那种。教室里举满了手,碑林一样的庄严肃穆。贾旺起也举手了,而且是双手,高高投降的架势,如突兀的山包上嶙峋的怪石。孟老师激动得连粉笔头儿都捏碎了。她今天要让所有的同行知道,一个后进生是怎样在她的手心里化成糖水的。
“贾旺起,看到你举手,老师很高兴。今天,你就要向大家证明,自己也是Number one,差生也有春天。来,大声说出你的答案,你的地盘你做主,亮出你的秀。”孟老师的眼睛里似乎有锐利的东西在晶晶透光,如绿林好汉劫了生辰纲。
“杨贵妃。”
“什么?”
“杨贵妃!”
一阵很炸很燃的笑声空袭过后,年轻的孟老师再也没有控制住后半场的情绪。
家长是不能不请了。校长做这个决定的时候,贾旺起鬼影一般的出现了。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的,而他并没有喊报告。
贾旺起神经兮兮地歪着嘴角笑。“我有一个姐姐,在沧州打工,住宿舍被烧死了,我老是梦见她。脑袋疼,她就在我身上。”办公室的空气霎时就冷森森的了,雪白的墙壁像苍白呆立的脸,徐徐蜿蜒出若干触手,衣领子渗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你先回教室吧!”
他仍然不变更地笑,脚丫子仿佛生了吸盘,连鞋带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孙班只好拉住他的胳膊拖拖挂挂地移动。面对抛锚的学生,老师的职责就是忍耐加表演。
“喂,贾旺起的家长吗?我想问一件事情......”
“没有,绝对的没有,我们家祖坟上冒青烟,就生了一个狗崽子,一个败家狗崽子。呀,老闹哄着出家当和尚,简直就是没法子养他了。你们揍吧,狠狠地揍,我给你们签合同,揍死了,我负责。”里面不断传出碰麻将的自豪和嘹亮。校长实在听不下去了,脑子里撞满了扑扑腾腾的灰尘。窗外,贾旺起正从大院的东边溜达到西边,又从西边溜达到东边,弓着背,一蹿一蹿的,活脱一个让老猫叼弄半死的灰土鼠。
没有约定,各科老师一致通过,贾旺起的作业可以不做,不交,上课睡觉也无妨,迟到亦不追究。有一次,体育老师罚他跑圈儿。他竟然越过高墙,围着养鱼塘乱转悠,把体育老师吓了个鬼吹灯。自此,绿灯常亮,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了。
贾旺起有了更多时间去邻班的门口,鼻子尖准确地抵牢玻璃的某个位置。探测仪深情而凝重,攫住曲洋糙糙的马尾不放。曲洋也总是回过头,用两个水润润的潭摁进那些温度过高的光点。猜想和议论是不可避免的,但真空的世界里,氧气或细菌算什么呢?
贾旺起爱写诗,写完了就给张振看。他的诗歌把整个《岳阳楼记》给雷翻了。“浩浩汤汤”——浩浩荡荡的一碗面汤;“静影沉璧”——静静的影子原来是一地金子。张振拒绝吸毒,他就三番五次地揉个纸团子扔过去。同学们声称,贾旺起对张振的喜欢是另类的,虐心的。张振快疯掉了,忍得苦胆要爆了的时候,就一顿风横雨狂般的收拾。然后,老班便开始念心经,念紧箍咒,念般若波罗蜜。老班说:贾旺起是弱者,欺负弱者总是无能的表现,兔子急了也有蹬鹰的时候。万一贾旺起的哪根筋缺了,干出匪夷所思的大事,一嘟噜一嘟噜的人都会跟着倒霉。
张振哭得肠子都要断了,想调到邻班去。班主任自然是斩钉截铁地不同意。全校第一没留住,相当于墙角不挖自塌,这种好人好事当然是不划算,只好另觅良方。经过多重论证,决定让“八卦女王”华田田荣任贾旺起的同桌。效果十二分的显著,骚扰事件终于淹没进了七(2)班的历史长河。
但意外总是潜伏在春风吹不到的地方,华田田被群殴了,还被录了视频。
这沸沸扬扬的声音很快充盈了边边角角。学校立即展开了紧锣密鼓的调查。
元凶浮出水面的时候,大家很惊讶,嘴里仿佛塞满了沙子。是那个叫曲洋的瘦姑娘干的,消息的确有些骇人听闻,因为她是那么瘦,那么老实,那么可怜巴巴的甘居角落。
华田田家长骂骂咧咧,气势排山倒海地找来,本想薅住害人精的头发痛扁一顿,但看到曲洋萎靡不振的样子,火焰便掐灭了多半截。
“为什么伙同其他女生打华田田?看你一把芦草根子的样儿,竟然挺有组织才能嘛!欺负完别人,还录视频,够狠的。说说吧,给学校和家长一个合理充分的交代,否则,收拾书包走人!”校长怒不可遏地把顶进膛的排弹射出去。
“我和贾旺起搞对象,小学就开始了。华田田骚扰他,就是向我挑战,坚决不允许,坚决办不到,办不到!”瘦姑娘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摔了门子,悲伤地跑掉了。剩下一屋子猝不及防的面面相觑。
贾旺起被停了课。走之前,他又粼粼地踅到邻班。这次,他没用鼻子尖顶住玻璃,而是敲了三下。曲洋奋不顾身地冲出教室。背景里瞬时撒满了瞠目结舌、鄙夷、嗤笑,甚至略显下流的小议论。
“我走了。”贾旺起神经质地一笑,然后,佝了背,左右摇摆地拐过墙角。曲洋的泪如洪波涌起般壮阔,好几节课没有止息。下午,她向班主任辞行,背起书包,辍学了。任谁劝慰都没能阻止这近乎疯狂的行动。
“现在,娶个媳妇多难啊!提前订餐,有备无患。”
“曲洋妈妈跑到韩国打工,肉包子扔狗,一去不回炉。她爸在外边也另建了一家子。她常年跟着奶奶,性格怪怪的。看上贾旺起这货色,一点不稀奇。”
“小孩子也就是有好感,过一阵子,自行解散。”
“嗨,可够铁的。”“鲜花爱牛粪,蜜蜂挡不住哦。”
曲洋和贾旺起双双离校后,某段时间,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猜测,红过了即将压来的市教委工作组的验收。
快期末的时候,贾旺起又神经兮兮地笑着回到了学校。原因,举报有功。
这次,七(2)班有十一个男生遭受了学校史前最严厉的惩处。聚众喝酒,抽烟,摆恶心的Pose,并且把视频上传了快手。张振、翟发展也名列其中,在四乡八村造成了极其败坏的影响。被叫来的家长们,纷纷指责其他孩子的不是,说自己平常控制得很严,手机也没收了,怎么会玩快手?绝对是被胁迫的。尽管期间有一个脸架子都窄成刀背的小男生嗫嚅地供出,他省下了半年的零花钱,每天仅吃学校配的那一顿营养餐,偷买了一款六百元的手机。
家长们争吵的分贝一浪高过一浪,甚至,这种特殊的碰头机会激起了他们从来未曾挥霍过的兴奋。
讨伐的矛头最终对准了贾旺起。某个放松警惕的星期六,他微信邀了很多同学,在盛源饭店聚会。所以,才有了一幕水漫金山的无法收拾。
虽然怨恨如岩浆喷发,但贾旺起毫发无损。他附在翟发展的耳朵旁边,幽幽细语:“你们还有别的证据在我手里呢。”他的茶壶盖头型居心叵测地动了动,仿佛壶里的水幸灾乐祸地沸腾。自此,翟发展躲他远远的,并一门心思地摁在了学习上。学校精心打造的品牌校园,在年底也安定团结地被市里验收了。
当温情的气息挑逗着四肢百节的痒。远望,已有小片的绿色,毛绒绒地浮出地面,春天就这样不遗余力地来了。贾旺起的个头也开始冒尖儿。
他最喜欢默默摆弄自己细瘦的骨爪,一天八节课,都可以雷打不动、百毒不侵地呆坐着。向前隆起的嘴把脸颊拉扯得骨排筋翘;眉毛疲倦地挂着,眼球仿佛圆寂了,随时要掉出来的样子;头发像是被沙尘暴袭过的干草茬子,荒芜的表情里,永远是鸟也不来,花也不开。
曲洋的离开,使他失去了被邻班吸引的理由和寄托寂寞的浮盘。
好朋友铁林也弃他而去。热脸贴冷屁股的事,谁都很憋屈。下面的插叙有些必要。
四月中旬,天气忽然热起来,道路旁的红槐提前大包小袋地开放了。贾旺起给奶奶做完早饭,只穿了一件短衫,便匆匆赶往学校。中午的时候,天气突变,冷风四起,贾旺起心思凝重地看着窗外。由于早晨换掉了厚衣服,零钱也忘在了兜里,学校是不允许学生中午回家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唉,他叹了口气,干脆又浮出黑色的头,用下巴抵住桌面睡觉。
放学的铃声响了,一群爸们妈们围住了大门,递钱的递钱,送衣服的送衣服。贾旺起纹丝不动地待在座位上,目光绝望地盯着门口熙攘的盛况。他看见铁林呲着板牙乐颠颠的,正从他老爸手里接过挡风的绒衣和几张青得晃眼的拾元钞。贾旺起突然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好像被泥浆糊住了通气的地方,浑身的不舒畅。他赶紧伏在桌子上,神经质地撇了一下嘴角。
“老贾,别睡了,趁热吃。”铁林把一盒米饭推到了他面前。
“我不饿。”
“行了,不要糊弄我了。我老爸多带了一件衣服,来,穿上。”
“我有钱,也不冷!”
“一根筋啊,你!我老爸种经济林,再供你这样的三个半大小子,也没问题。别犟,先填饱肚子。”
贾旺起蓦地从位子上蹿起来,一脚踢翻凳子,冲出了教室。铁林愕然地瞅着他离去的背影,很久醒不过神儿来,只好尴尬地嘟囔着:“有病!”
从此,铁林慢慢疏远了贾旺起,和翟发展似乎走得越来越靠拢了。贾旺起倒也安然,该干什么干什么。
但有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深深感动了贾旺起。X校的一个老师被停职了,原因是他用书敲了某个课堂捣乱的男生的头,而捣乱男生的好朋友用手机拍了视频并上传。鉴于影响恶劣,激起了滔滔民愤,文教局决定暂免去该教师的任职资格。尽管有知情者打抱不平,说两个学生早有合谋,且视频断章取义,然而眼睛看到的即为铁证,就地正法是不需要理由的。
所谓,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警钟长鸣,悲催的教训使全体教师提高了戒备。上课前,先查手机。另外,只要保住饭碗,山愿高就高,水愿低就低,学生愿意学就学,不愿意学就随他们心意去吧,强扭的瓜总是不甜的。
贾旺起心灵的圣火再一次熊熊燃烧。孙老班已经严重预感到了他的蠢蠢欲动。
“贾旺起,学习进步与否,还在其次,品德很重要。等你将来步入社会,迟早发现,学校的容忍度是最宽阔的。”
“手机,我先给你保管。如果,这学期每一科都战胜了单位数,就把手机还给你。艺多不压身,听一点点课,学一点点东西,会降低颜值吗?社会是不养闲人的,任何地方也没有绝对的自由。”
“将来,大家看毕业照,指着张振说,瞧,咱们班的学霸。再指着你说,瞧,咱们班的大懒蛋贾旺起,哪个好女孩肯跟你?”
“俗话说,物以类聚,你这么不着调,再娶个不着调的媳妇,生个不着调的孩子,一代代基因影响下去,那得多少辈子翻身啊?好好想想,怎么拯救你未来的家族命运。”
贾旺起低垂着头,仿佛悟道般的大觉醒,他竟然没有发射他神经质的微笑。孙老班胸有成竹地对校长说,只要耐心磨,顽石也会出玉。校长咂了咂嘴,仿佛在想,过独木桥是赶着羊呢,还是牵着狼?
贾旺起重出江湖的画面风,挑战有着意想不到的档次。他的父亲打来电话,说贾旺起,没有手机快得抑郁症了。老师啊,你也不缺这个手机,不是?
孙老班救人不成,反被碰瓷儿。
其他同学谈“老班”色变,唯贾旺起毫无惧态,而且直捣黄龙,长驱直入班主任的家,并敢于和班主任的老公分庭抗礼,反宾为主。人家下逐客令,他却无动于衷,急得孙班把星星都点亮了。某次,贾伟大潜伏在花墙的一角,孙班恰好顶着铃声去上课。他突然杀出来,嘻嘻嗔怨道:“不打铃你不上课,你掐点掐得挺准啊!”差点把孙班气得五脏六腑都吐尽了。还有一次,班主任在集市上买鸡蛋。忽觉有人猛拍肩头,蓦然回首,见贾旺起众目睽睽之下,正呲了大牙频递秋波,竟害得她夜不安眠,食不下咽。考量再三,决定将手机郑重地还给了贾旺起。
自此,贾旺起越发有了领导者的风范。
最近,老贾缠上了飘逸潇洒的安老师。一下课,就狂奔至其办公室,溜溜达达,不拘小节。弄得一室同僚面面相觑,坐立难安。后来,大家门窗紧闭,不动生息。老贾便以长者的风范,用竹枝似的手指敲敲玻璃窗,宽爱有加地责备道:“你这个丫头,还真行!”
安:你来我办公室干什么?
贾:我在等你。
安:等我干什么?
贾:等你上课!
安:我是第几节课?
贾:第四节。
安:现在是第几节?
贾:第一节。
安:这离第四节还十万八千里了,你等的哪门子老师?滚!
安老师不幸将手机忘在了讲桌上,贾旺起捡拾并送归。安老师很感动,于翌日课上,声势浩大地进行了表扬。续集情节为,只要安老师去校长办公室签到,贾旺起必尾随快趋,并行而搭讪曰:你今年到四十吗?
后来,安老师调走了。贾旺起终于又空空荡荡起来。空空荡荡的他会躲进厕所里吸烟,会认真看大操场上工人们铺塑胶跑道,会帮助送纯净水的师傅提桶子,会坐在花园的一角,端详落在白杨树梢上的谈情说爱的喜鹊。他也曾几次三番地努力溜出校园,却总被看门大爷成功拦截。
时间就这样过去,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也即将成为过去。
临近毕业,贾旺起死了。晚上十点,他和同村的几个社会小哥,戴着耳机子横成一排压马路。大卡车喇叭狂鸣的时候,他试图拉开伙伴,却被粗壮的伙伴当成较劲的玩笑,拽了过去,然后共同飞了......
老师们聊了聊这件事,学生们聊了聊这件事。六月的热风占领了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