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谣
2020-09-02鲍伟亮
鲍伟亮
1
雨过,天净。
夕阳西下,雕像或是油画的比喻已经不合时宜,此刻,整个世界都灵动起来。袖珍、剔透、晶莹,万物受恩于造化,而想象在静望中缓缓生长。
空气中弥散着雨水洗过木芙蓉的幽香,还有远处青草、小虫挑拣泥土后的气息,徐徐展开,如同一幅着色的古典水墨画,涉水而来,此时,天空是最大的留白。
临水捡拾一场晚风,落日的闭幕礼格外盛大。远一些,更远一些,映照假山后的红莲、上扬的芦苇、下垂的柳枝。粼光尽头,是童年盛夏雨后不可复制的向往。
2
擦肩而过是常有的事,自从失约成了常客,每一场如期而至的雨水,都难能可贵。
纵然失约,夏季依旧是个多雨的季节。
绿地围起的园圃,石榴、榆钱、石楠,葱郁、茁壮。
绿色总是相似的,扎根异乡,唯有柔软,才能辨识毫厘,静悄悄地摆渡回故乡,打开蝉蛙和鸣的童年。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只是不似从前,随手可以折去莲心,而今天,那抹幼小的绿,除却童年厌恶的苦,一切都很昂贵。
当然,大雨并非一味良药。故事叠加多了,月季叶片上的露珠都沾上了尘埃。
3
突如其来,漫天是无尽箭矢,惊雷加深了乌云的铺垫,风再一次吹离雨的航道。
如果,风吹离人的航道,那么,他将回归泥土,不再行走,依然看着铁犁耕地、小麦生长,秋日里玉米完成丰收的承诺。
乡间的承诺像是东山的青草一般多,没有车痕的小道,随手可捡拾。例如,耕作、播种、浇水、授粉、除草、喷药……每一株庄稼都是自己的孩子,无微不至。
雨水在地上生长,跳跃。
那年,雨后,似乎庄稼已经吮吸得心满意足,你撒手而去,永远沉睡。作古,只有清明、寒衣、除夕,黄纸化烟,才遥远地安详眺望。
还记得,清明时节,坟茔旁的杏树林,繁花一夜白头。
爷爷,在那林后僻静的角落,您是否记起——
没有完成的承诺。
4
那年,父亲说,我的力气还没有一只蚂蚱的大。
母亲说,应该问一下,有像我这么大的蚂蚱么。
您带着我捕蝉,面浆黏在竹竿的头部。瞄准。幼小的我就多了一个玩伴。
您用胡黍秆给我编了蝈蝈笼子,小巧、精致。
桑枝掏空,佐以绳子、胡黍秆,制作了一把不像枪,但却能发射木枝的玩具。它总是散发着桑枝淡淡的清香。我知道,这是您患病时在炕上做的;我却不知道,您马上就将离我而去,这是给我做的最后一个玩具了。
生命无常。生命尽头,您终是忘记了所有。
爷爷,您说,要看着我长大,要看着我考上大学。
爷爷,您说,这么多年了,一定要走出去,非旱即涝,人,不能靠天吃饭!
祖祖辈辈,困在黄土地。
东山,是几辈子如一日的东山,而人,毕竟不是东山菜地里的韭菜,当是飞鸟,一定要高飞。
5
爷爷走了,是下午,淅淅沥沥的雨已经停了。
结局已经注定,可是,离别却带着永久的悲伤。风霜哟,从此还给了土地。
院中的红月季与我无关,心中的空,就像是那些露珠儿,冰凉,不知所措。
出殡的早晨,我的眼泪却极为吝啬。仿佛那是善意的欺骗,眼泪,不想在幼小的心灵上栽植一颗悲伤的种子。
村口,抬棺人将遗体放进灵车。我才忽地意识到什么。
眼泪止不住涌出。远方抓不住,车影越来越小。从此,世上再也没有一个这样的身体。
即使,他白发已退至脑后;
即使,他瘦得只剩下骨头;
即使,那些血管已凸显在皮肤之上,那些忍受不了的痛,还有那些疯狂肆虐的细胞,一点点占据身体……
不断抽泣,悲伤到竟不知道为何而悲。我想,人如若缺失了泪水,那就像是世界缺失了雨水,都将不再完整吧。
那时候,父亲比我高大,哭得比我伤心。
还有母亲,低血糖的她哭得晕了过去。
而我,只是躲在那些比我高大的身影之后,暗暗害怕。
6
10年后,老迈和皱纹找上了父亲,他强壮的身体也已比不得当年。吃止痛药比吃饭勤,那些笨重的机器也如同父亲一般,棱角被风霜锈蚀。
不过,父亲已经搬不动它们了。
像是合作多年的老友互相打气,彼此还在坚持,抗拒衰老。
原来,父亲已经没有父亲了。
我不敢想象,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之重。纵使现在我的个子比父亲还高,还强壮。
母亲仍时常念叨爷爷的故事,20年的相处,早已是一家人了。优点、缺点,不过是菜地边上的一排花草,有刺、无刺,浓绿还是桔红,都不重要,缺失任何一部分都不完整。
时光教会人理解、包容。
当然,时光不会忘记告诉每一个单纯的灵魂,走过的就是回不去的,过去的一切都不会再重现。
我理解了父亲、母亲,也时时想念爷爷,那些残存的记忆不愿轻易示人,只偶尔在某个月色皎洁的夜晚,拿出来擦拭。
人们都说,每一个人老去,都会有一颗星星降落,不過,我想,老去的人也可能是化作了星星,一闪一闪,在天上,在那些不容易被记起的角落,望着他所关心的人。
爷爷,我们今天一切都挺好的,真的。
7
5年了,故乡连年大旱。而异乡多雨,记忆终究是跟随雨水飘至而来。
雨水喜欢连绵,因此明天依旧会下雨,会洗走这一切的重影,黄昏下,又将是一个崭新清澈的世界,有清风和欢笑。
当然,还会有一天,雨水快递而来,更多的故事浮现,追忆的眼光闪过少年的真诚……